但是沒關系。

    即便如此，在夢中他依然感覺到滿足，有些東西他得不到，其它人也不會得到。

    哪怕是爭吵發(fā)生時，他也愿意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告白，訴說著自己的內心。

    我已經將擁有的全部都給你了。

    他甚至在心中怨憤地想著，我已經毫無保留，為何你還是不滿意？

    為了哄那個人開心，他無所不用其極。

    愿意一次次笑臉相迎，愿意任由對方如何發(fā)脾氣，哪怕是打罵也無所謂可即便是打罵他也得不到。

    哪怕是小夏一次次地試圖逃跑，他也樂意陪著對方玩玩。

    可就算是這樣，依然好景不長。

    幾個短暫的、幾乎只能看到背影和爭吵的片段過去后，眨眼間夢境來到數年后。

    世界動蕩，不知何時開始，越來越多的人成了他的敵人。

    而從來只打勝仗的他，節(jié)節(jié)敗退。

    帝國正在經歷一場變革，許多人都會在這之后淪為階下囚，但在許多人的心中，他才是最應該被抓走的那一個。

    高高的樓房外，無數的仿生人組成千軍萬馬。

    傅薄妄最后一次擁抱好不容易得到的人，朝著外面望去。

    陳笑年似乎在短短的時間里變了很多，在那旁邊，是同樣手握著權杖，已經將自己改造過半，能瞬間控制一切機械的陸行深。

    這兩個人一旦聯(lián)手，就是世界范圍的災難。

    傅薄妄在夢中掙扎著恢復了些許清醒，忍不住質問他們，為了一個仿生人做到這個地步，難道是將全人類的命運都置于不顧？

    質問他們，也特別質問陸行深，

    你這是在與人類為敵！難道為此死傷多少無辜人類你都看不到？！

    陸行深的眼底一片無機質的黑暗，像是任何光亮都無法再投映其中，如同一片如死的深淵，

    他疲憊地說道，

    我不在乎。

    在那雙令人心驚的眼眸注視下，整個房屋都在瞬間活了過來。

    門窗，地板，防盜裝置，安保機械，一切可被電磁干擾的設備失控錯亂，眨眼間將一面面阻礙陸行深前行的墻壁拆除，露出被藏在最深處的仿生人。

    而在他身后，陳笑年宣布著最后的勝利，仿生人的新帝國就此又多了一片行星領土。

    世界屬于仿生人。

    傅薄妄隱隱覺得這一切都不對，不應當如此，奈何夢境不可控制。

    他回頭朝著小夏看去，卻瞧見兩人在奔跑著相擁在一起的瞬間爆燃出絢爛的火焰。

    那火焰來自誰的心口，由紅至藍，最后歸于純白，像是靈魂的色彩。

    他再也顧不上太多，怒喊著讓那個姓陳的還不快去救人，陳笑年卻在他面前摘下帽子，露出哀傷的悼念模樣。

    過載現象是不可逆的，你不知道嗎？

    火焰很快吞噬了兩個人的身軀，將一切定格在相擁的瞬間。

    夢醒前，他隱約聽到小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個世界，我來過了，我不后悔。

    傅薄妄猛地睜開眼睛，心臟在胸腔內劇烈地跳動著。

    那個聲音說他不后悔，可此時此刻，傅薄妄卻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悔意。

    幸好

    幸好那些只是夢。

    一切終結后，那曾經得到了想要一切的錯覺也跟著煙消云散，留下的只是無限的悵然。

    錯了。都錯了。

    傅薄妄煩躁地起身，靠在床邊下意識去摸煙，碰到煙盒時，動作卻頓了一頓，還是收回。

    夢境中的仿生人討厭他抽煙，他就真的戒了，到現在，這股感覺還殘留在腦海中，碰到煙盒時，竟然下意識還帶著心虛感。

    可就算知道那樣是錯的，知道了那樣只會讓所有人都變得不幸

    怎樣才是對的，怎樣才能避免一切悲?。?/br>
    想到這里，傅薄妄的眼底些微地茫然起來。

    沒有人教過他如何抓住想要的人，他唯一擅長的事情就是應付敵人，鏟除威脅，可如今這一套不再起作用，竟然連第二條可走的路都想不明白了。

    傅薄妄不是會停留在牛角尖里反復思考的人，得不到答案，就直接起床出門。

    時間還早，永夜下依然瞧不見多少光，大部分人還睡著，他沒去叫醒。

    珊瑚模樣的當地特有植物前，有細小的聲音傳來，傅薄妄轉頭看去，竟然和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對上了。

    不是會傷人的外星生物，而是一種毛茸茸，幼小的，看起來充滿警惕的小東西。

    像是小貓，又長著角，嘴里發(fā)出警告似的嗚嗚聲，仔細一看，竟然還叼著他昨晚隨意丟在一邊的rou骨頭。

    被各種東西警惕討厭這種事，傅薄妄已經見怪不怪了。

    他幾乎是一下子就知道這小家伙不歡迎自己，剛巧他也煩得很只想獨處，就丟下那毛茸茸沒管，走到相反的方向找了個石頭坐下來清醒。

    沒想到，他不去管，那個小家伙卻反而對他有了好奇心，一點點湊了過來，還朝著他嗅了嗅。

    也許是那對眼睛太圓、太過無害，也許是那對耷拉下來的耳朵和某個人太像，傅薄妄猶豫了片刻，竟然鬼使神差地沒有將其趕走，而是在自己啃干糧后，又丟去一小塊吃剩的骨頭。

    吃了就趕緊滾遠點吧，流彈不長眼。

    那東西歪了歪頭，好似聽不懂似的，大著膽子和他保持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沒有再離開。

    直到陸陸續(xù)續(xù)更多人按時醒來，小家伙才再次藏了起來。

    張副官發(fā)現了那個小生物，笑著對他說了早安，并科普那是種無害的生物，如果喜歡的話，還可以抓來當寵物養(yǎng)上一陣子，很聰明的東西。

    不用了。

    傅薄妄擺擺手，沒讓任何人去管那小家伙，你知道的，我養(yǎng)什么死什么，還是隨它去吧。

    這樣的回答，讓張副官驚訝地微微失語了片刻，而后笑了出來。

    也是。

    不去擁有，總比親手毀了喜歡的東西要強一些。

    終于想通了這一點的傅薄妄卻沒想到，這樣一只奇異的生物幼崽會從此像個尾隨犯一樣，從此跟在他的身后，一跟就是很多年。

    等到漫長到消耗半生的任務結束，終于可以離開這一片荒蕪地時，傅薄妄打開著飛船艙門，等了那只已經長大的小生物很久，卻等不來它主動進來。

    主星已經變了很多，再次見到傅薄妄的那些過去的政客、同行們，也都說他也變了很多，不像是持續(xù)廝殺了多年的戰(zhàn)士，倒像是一切棱角都逐漸風化磨平，脾氣更好，也更沉默了。

    更不像曾經那個因為行事風格過于雷厲風行、并因此惡名在外的傅上校了。

    有人因此慶幸帝國的心頭大患終于學乖了些，不再走到哪兒懟到哪兒，也有人對此表示擔憂，認為帝國最鋒利的爪牙也被磨圓了棱角不是好事。

    而這些議論如何，都不再是傅薄妄關心的話題。

    他坐著懸浮車路過了某個熟悉的地方，遠遠地朝著某個方向凝望了許久，又很快離開，像來時一樣匆忙地再次踏上了新的征程。

    第130章 贊美親情

    林家徹底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后, 林管家也從此失業(yè)。

    與其它那些被應聘、只當做工作的管家不同，林管家自幼是個孤兒，無父無母, 是林家給了他衣食無憂的生活, 讓他能夠上學，工作，哪怕和林家沒有血緣關系, 也能一直留在這里。

    哪怕是許多人都厭惡憎恨的林氏, 對他來說, 也是自己唯一的、最溫暖的家。

    而這個家, 最后只剩下了林玉音這一個血脈。

    最終一切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是不甘心的, 卻也無能為力。

    林管家老了, 別的人到他這個歲數要么早已成家立業(yè)，要么已經有了自己的事業(yè)、生活，哪怕一事無成, 起碼也會有一些交心的朋友。

    然而他將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林家，到了后來的十幾年, 則是將一切都奉獻給了林家的小少爺, 林玉音。

    單身一輩子也沒關系, 就這樣一直到老死也沒關系, 曾經的林管家以為, 這樣的生活哪怕有諸多不順，也會一直繼續(xù)下去。

    不富有也好, 哪怕是最后林家破產了, 他也愿意一直跟著小少爺。

    畢竟，除了這樣之外, 他再也想不到其它有意義的事了。

    他沒有孩子，林玉音就永遠是他唯一的好孩子。

    在林玉音被抓走前，交代了林管家一件事，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這是他和林玉音之間的秘密。

    因為這個，哪怕是最后被通知了林玉音的死訊，管家也沒有就此崩潰絕望，而是離開了主星，收拾起自己的全部財產，隱匿到了人群之中。

    耗費了幾個月之后，他終于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那個仿生人。

    那眉眼、那輪空、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分明都和林玉音一模一樣！

    在相認的瞬間，林管家的眼淚便涌了出來，幾乎站不穩(wěn)當，顫抖著抱住了林玉音。

    少爺少爺我終于找到您了，終于您受苦了，受苦了??！別怕，都沒事了，管家來了，以后都不會有事了

    那是與林玉音一模一樣，并且由其親手制造而出的仿生人。

    林管家知道那是仿生人，但他也相信著林玉音生前說的每一句話，相信少爺說將全部意志和靈魂轉移到了仿生人身上，那眼前的仿生人，就一定是他家小少爺。

    望著林管家這樣激動的樣子，仿生人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出什么反駁的話，而是請他坐下，好好地休息休息。

    我就知道天無絕人之路我就知道，您一定還在！

    幾個月來，林管家一次都沒哭過，唯獨這一次，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死死拽著眼前仿生人的手，說什么也不肯再松開。

    他要應約來繼續(xù)做林玉音的管家，哪怕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相依為命也不在乎。

    從此以后，這個林玉音去哪兒，他就跟著去哪兒。

    然而，等到他終于冷靜下來，問及少爺之后的打算時，卻得到了一個模糊的答案。

    抱歉我也不知道。

    仿生人看著溫和文靜，說話聲也小，他像是漫無目的地漂泊在各個星球中間，卻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也許可以去看看風景，或者管家爺爺，您想去哪里也可以。

    林管家一下子怔愣住了。

    要不

    見管家的反應似乎并不開心，仿生人也有些無措，我們一起商量下吧，怎么樣？反正現在已經沒什么可擔心的了，我自由了，想去哪里都可以。

    對少爺說得對，好，慢慢商量就好，好啊

    林管家的嗓音微微沙啞著，像個真正的無所依靠的老人一樣，一下下反復念叨著，點著頭，眼眶又泛紅了起來，

    自由了，少爺，咱們想去哪兒、想做什么都行，再也不會有任何阻礙了

    是啊，爺爺，所以您也別哭了。

    林玉音在死前也堅信人類的靈魂意志可以被完美上傳，換作數據的形式在仿生人的身體中延續(xù)。

    是堅信，也是最后唯一可以相信的稻草，絕望的力量多大，這股信念就有多強烈。

    可只有成功覺醒了的仿生人07號知道，自己是自己，他是他，他們從來都不是同一個人，也不是什么靈魂的延續(xù)。

    他繼承了林玉音的許多程序，也繼承了許多的記憶，將完成林玉音的遺愿，替他度過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替他照料只身一人的林管家，卻終究不是林玉音。

    如果可以，他也愿意騙林管家一輩子。

    在刪除一切怨恨、不甘的數據后，哪怕是作為一個復制品，他也是自由的。

    而真正得到自由后，應該去做什么，如何享受這份來之不易的自由，卻是作為智能仿生人的他也無從回答的難題。

    所以，他選擇和真正身為人類的林管家一起商量商量。

    自由的生活是什么樣的？

    想做什么都可以的話，真正得到幸福的生活會怎么做？

    為了找到這一切的答案，07號不斷在林玉音的記憶中搜尋那些美好的片段，每天陪伴在林管家的身邊，做了很多不同的事。

    他們去了溫暖舒適的星球，在無邊的狂野上，彈奏著只獻給大地與天空的曲目。

    后來，又去了人群之中，他試著跳出優(yōu)雅的舞蹈，對每個人微笑，又拉著林管家一起吃了一頓大餐。

    就像是每個叛逆的年輕人那樣，他爬上圍墻與樹枝，努力去做那些離經叛道的壞事，他欺負林中的野豬，也偷走松鼠藏在樹洞里的榛果。

    就像是許多人想要無拘無束時做的那樣，他們也喝酒，也徹夜不眠，不是因為痛苦，而是為了暢快地活著。

    越是這樣做，07越是發(fā)覺人類的無趣，也發(fā)覺生活中竟然有這么多可以做的事，人類真是幸運。

    他也彈奏一點都不優(yōu)雅不經典的曲目，任何一個老藝術家聽了都要皺眉，一曲終了后，回頭發(fā)現林管家正望著他的身影發(fā)呆。

    他叫了聲爺爺，管家就又露出像是要哭的神情。

    玉音啊，你一直是個好孩子，在我心里，是最好最好的、最優(yōu)秀的孩子，誰都比不上。

    07微笑著點頭，耐心地坐到了一旁，聽林管家像平時那樣訴說，并表達自己的感謝。

    有一個林管家這樣的爺爺把自己當親人看待，那個真正的林玉音，應該還是很幸福的。

    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會被這樣的一個爺爺寵愛。

    07望向天空，聽著林管家細數林玉音的優(yōu)秀與可愛之處，一說就是一晚上。

    在林管家看來，林玉音就是這么好的孩子，要真的不收斂地細數下去，恐怕光是一個晚上也說不完。

    說了許久后，終于話頭停頓，07轉頭看向管家爺爺，卻聽到對方忽然說了聲謝謝。

    謝什么呢？

    仿生人不是很懂，在他看來，哪怕是管家和林玉音之間，應該也是用不著這樣客氣的。

    硬要說謝的話，他才是應該對管家說謝謝的那個人，畢竟，明明只是個意外被造出，實際上并不完美的仿生人，他卻度過了很多很美好的生活，感受到了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