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他其實很想把自己臉劃爛了，這樣是不是還能活得輕松些。

    禧寧十六年的深秋，坪都下了入秋來的第二場雨，那天是惠宗最寵愛的五皇子過生辰，他與鐘鼓司的幾個人入宮承應(yīng)，他們的住處在偏僻的昭武門旁，看見下雨他還隱隱慶幸，覺得今天應(yīng)該不會再被攔住了。

    然而那些禁衛(wèi)才不管下不下雨，看到他走來照樣圍了過來，同行的內(nèi)宦見狀就丟下他走了——宮里的人向來都涼薄得很，沒情也沒心。

    天地之間都是連綿的雨水，金碧輝煌的宮城也變得渺小，被瓢潑大雨罩入了遮天蓋地的水幕里，視線已模糊不清，看什么都隔著一層霧蒙蒙的水氣。

    何小滿躺在地上，嘴角破了，掛著粘稠的血跡，額上有一塊青紫的傷痕，他把被撕裂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瘦窄的雙肩露了出來，只因為下身更為不堪，他的襯褲已完全破碎，那些人看見了他殘缺難看的下.體。

    腳步聲終于遠去了，他衣衫不整地坐在雨里，弓起身子將頭埋在膝蓋上。

    他已經(jīng)不會哭了，進宮后首先要學(xué)會的就是不能哭，主子打你罵你也得笑臉相迎，于是某一天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流不出眼淚了。

    哭也是沒有用的，卑賤如螻蟻，沒有人會可憐。

    他只是有點難受，一點點而已。

    不遠處傳來了幾個人的竊竊私語聲，他抖了一下，以為他們?nèi)ザ鴱?fù)返，抓緊衣衫踉蹌地想站起來。

    “你們先走吧，我馬上來。”其中一個人的說話聲大了一點，其余幾人從另一條路走了。

    那個人走了過來，聲音里帶著笑：“喂，小孩，你不冷嗎？”

    何小滿張皇地抬起頭，入目是一襲銀白色的飛魚服，來人也沒有撐傘，全身濕淋淋的，走到他面前，問道：“你住哪兒的？”

    見是錦衣衛(wèi)，他有些害怕，又低下頭去了。

    他今年十二歲，但骨架小，看著比年紀要小上一些，但感覺已經(jīng)十年沒聽到有人叫他小孩了。

    “不說話就算了。”那人也沒生氣，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后，銀白色的飛魚服披在了他身上，“濕了，湊合著吧?！?/br>
    何小滿怔怔看著這個人，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眉眼疏闊，眼角微向上挑，笑意瀟灑不羈。

    “我今日在御前值守，得走了?！蹦侨伺R走前又對他笑了下，“你長得很好看?！?/br>
    大雨中，少年快步跑走，不一會就不見了身影。

    何小滿五六歲的時候還跟在爹娘身邊，春日里，爹會給他扎一只竹骨風(fēng)箏，娘就執(zhí)筆畫出一只燕兒。

    勝日尋芳，萬紫千紅，他偷懶不練功，和小孩子們一起跑到原野上去放風(fēng)箏，精致的燕兒風(fēng)箏總是飛得最高最遠，那時的他笑得開心恣意。

    其實也沒有過去很多年，但他真的覺得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已是前世的另一個人。

    何小滿抱著銀白色的飛魚服慢慢走回住處去，方才少年的笑意無來由讓他想起了這些回憶。

    似乎那樣的笑意里有舊時春天的陽光明媚，舊時光陰的清澈溫懷。

    讓他記了七年。

    宋青來手癢，碰了下何小滿的睫毛，他喝了不少酒，也有些熱氣上涌，看見這人癡迷的眼神，只覺心里被貓爪子反復(fù)抓撓似的，道：“督主，卑職當年送您件衣服可是冒著送命的危險啊。那般衣冠不整的去御前值守，要不是先帝看在卑職兄長的面上，卑職可就要被砍了?？v使這般，卑職那天還是挨了四十板子，督主前些天還問您該給卑職什么情面？這還不算個大情面？”

    何小滿乖巧地一點頭：“對不起……”

    這模樣又把宋青來逗笑了，幫何小滿按了下眉心，道：“督主，其實您要是想看卑職可以隨便看，不必總是躲著?！?/br>
    縱然半醉不醒，何小滿還是神色一僵，輕聲道：“我沒有……”

    “嘖，還不承認?！彼吻鄟泶了念~頭，“還在坪都的時候，我每次經(jīng)過昭武門附近，你都躲在轉(zhuǎn)角的陰影里偷偷摸摸，真當我沒看見啊？你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躲得很好？”

    何小滿紅著臉不說話，宋青來繼續(xù)說：“還不止，我有次入宮，走到文華殿附近，你是不是也躲在墻角？還說沒有？”

    “就是沒有！”何小滿整張臉都紅透了，氣呼呼地站起來，歪歪斜斜往外走。

    這人喝醉了脾氣反而更大，宋青來無奈搖頭，怕他跌倒，一把扶住他。

    站起來后胃里翻江倒海得愈發(fā)厲害，何小滿再也忍不住，扶著屋里的屏風(fēng)，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腹中絞痛，額上很快沁出冷汗，宋青來終于發(fā)覺何小滿臉色慘白，嚇了一跳，趕忙叫來萬連，說道：“你們督主真這么不會喝酒？才兩杯半啊！”

    萬連也嚇得手忙腳亂，吼道：“你懂什么！督主有胃疾，餓過了就痛得要死要活，你還讓他空腹飲酒！你這是要他命！”

    何小滿晚飯根本沒吃，吐完酒就在吐黃色的膽汁，整個人綿軟無力，直挺挺往地上倒。

    “胃疾怎么回事？”宋青來半抱著他，“沒找太醫(yī)看過嗎？”

    萬連看他不爽得很，沒好氣道：“冷宮里落下的，好幾年了，治了也好不了?！?/br>
    宋青來皺著眉：“冷宮里？那陛下是不是也……”

    “沒聽說?！比f連聽他這時候還想著陛下，更氣了，“督主在冷宮也把陛下當主子，陛下好得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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