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捷琳娜走了，被反過來教訓要順著阿諾德的米哈伊爾卻茫然了。阿諾德臭著臉擦著頭發(fā)回到客廳的時候，他的心情才慢慢地好轉(zhuǎn)，像在溫熱的檸檬水里泡過，又被丟進了八月的太陽底下，熱烘烘的，散發(fā)著腐敗的酸味。

    “我來幫忙?！泵坠翣栞p巧地從沙發(fā)背上翻過去，捉住了醫(yī)生拿毛巾的雙手。阿諾德傲慢地從鼻孔里出了口氣：

    “不錯，您替我道歉了。”

    米哈伊爾討好地張開十指喚出熱風：“對不起。我沒想到……沒想到你們關(guān)系那么好?！?/br>
    “說到底，您一點改變都沒有?！卑⒅Z德尖刻地刺了他一句，“您就是覺得，女仆和我，一個醫(yī)生，我們之間的差別比人和豬還大，所以我一定是為了侮辱她才說那些話！”

    “我沒……”米哈伊爾頓了一下，露出了堅毅而愧疚的表情，“……您說得對。我有。我提醒自己改變對人的看法，卻沒有真正改變。我離一個合格的圣徒還差得遠?！?/br>
    “哪能呀，您已經(jīng)是最善良的圣徒了！”阿諾德還沒消氣，冷笑了一聲。兩人同時沉默下來，阿諾德默默轉(zhuǎn)身回了浴室門外，對著一面小鏡子整理起了領(lǐng)針，又磨磨蹭蹭地檢查了一遍吊襪帶和襯衫夾，嘆了口氣，找了條背帶出來。

    模糊的鏡子里是一張膚色蒼白、線條僵硬的臉，黑灰色的短發(fā)和鏡片后面的綠眼睛叫他看起來像條下一刻就要去咬人的狼。猶豫了一下，他悄悄從抽屜里摸出一只玻璃瓶，在耳后和手腕上抹了點淡香水。

    米哈伊爾還局促地站在客廳里，非常心疼自己剛才送出去的花環(huán)。阿諾德穿著還沒沾過地的嶄新布洛克皮鞋撩開門簾，僵硬得像上刑場。

    半晌，醫(yī)生嘟噥道：

    “……總之，您不是真的覺得……我有那么……那么……是真心要說那種話的吧?！?/br>
    “沒有！”他半句話沒說完，米哈伊爾就高興地叫了起來，“絕無此意！”

    “好吧，”阿諾德還有些心虛，看到干凈的地板和家具，又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頭也不抬地往外走去，“走吧。六點鐘教會開始分發(fā)食物，這會兒大家應該都在河邊了?！?/br>
    米哈伊爾愣愣地問：“不是說有聚餐？我還想看看波托西的市政廳用什么招待窮苦人家……”

    阿諾德一拍腦袋想起來：

    “抱歉，我忘了，那是奧格涅西卡才有的，下區(qū)有篝火就不錯啦。唔，卡嘉給留了一只籃子。餡餅、蛋糕、火腿三明治、涼茶……”

    醫(yī)生拎起門口柜子上的編織籃，越數(shù)越心虛，抿了抿嘴唇，別過臉去，把籃子遞給米哈伊爾，小聲說：“您……您就當沒聽到?！?/br>
    “我沒聽到?！泵坠翣柗浅８纱嗟貞聛?，俯身在他衣襟上插了一枝藍色勿忘我，覺得顏色還是太淺了，壓不住那雙綠眼睛。阿諾德也沒看到他的表情，扶了扶眼鏡，從罐子里抓了一把金銀銅幣塞進口袋，雙手空空地走在前頭出了院門。

    天邊還有些夕陽殘留的金橙色光輝，頭頂上無云的天空卻已經(jīng)依稀顯出夏夜星河的影子，二者交界之處泛著澄澈簡潔的紫灰色熱氣。因斯河邊燃燒著驅(qū)蚊防疫的草藥，衣著樸素而整潔的人們在草地上席地而坐，耳朵上、衣襟上、頭發(fā)里別著經(jīng)過白天曝曬變得蔫搭搭的野花，連石頭縫里的小白花都被清掃一空。

    米哈伊爾一眼就看到了季特和伊萬兩兄弟。他們穿著款式相同的二手短袖襯衣和條紋長褲，趿拉著稍顯寬大的皮鞋在河邊兜售花店丟掉的殘花敗葉。他遠遠地朝他們點點頭，沒有走過去，和阿諾德一起找了塊沒什么人的空地，鋪開野餐布坐了下來。

    阿諾德喝了幾口涼茶，忽然站起身來，叫米哈伊爾在原地等著。他很快走了回來，將一個新的花環(huán)放在米哈伊爾頭頂，又一聲不吭地坐下，褲腳露出兩截白襪包裹的骨骼突出的腳腕，看得米哈伊爾一陣不舒服。

    太細了。齊格弗里德聯(lián)邦最英勇的戰(zhàn)士也有兩米多高，壯得像一頭熊，幾乎有兩個米哈伊爾那么壯實，他的胸膛比羊皮紙更輕易地被光輝少女撕裂。愛彌兒一路奔襲，塔里奇河與納爾奇克河里的蘆葦比波托西的強壯，在春天的寒風里獵獵作響。醫(yī)生的腳腕甚至比不上去年秋天壓彎蘆葦叢的金色花序。

    “您有什么想說的？”阿諾德看了他一眼。少年騎士在黑色教士服上擦了擦掌心的汗，愣愣地看著那兩截纖細到病態(tài)的腳腕：

    “……蘆葦。”

    但是顯然醫(yī)生也并不是在關(guān)心他，只是隨口一問。此時，阿諾德轉(zhuǎn)過身去，找了個舒服的角度，隨口敷衍道：“可以用于治療嘔吐和熱癥?！?/br>
    米哈伊爾應了一聲，抓緊了自己的膝蓋。同時，一種令人短暫失聰?shù)男募掠苛松蟻?，教他看著阿諾德好一會兒沒說話。

    這會兒也才八點多，河岸上熱鬧歸熱鬧，節(jié)日狂歡還沒有完全開始。阿諾德回去取花環(huán)的時候，季特過來了一趟，告訴他傍晚教會在查萊克教堂布施，等晚上市長那邊點了火，還會送一些節(jié)日的美食過來，過了午夜則會有第三批食物，大概率是奧格涅西卡河邊的人們的殘羹冷炙。根據(jù)經(jīng)驗，最后一批食物基本沒動過，里頭會有大量完整的烤豬和冷雞rou。

    米哈伊爾給他兩個奶油餡餅，得到了幾朵蝴蝶花。他用指頭碰了碰，叫破損的花瓣復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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