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

    再次走下離壬山是半個月后，沿著笠澤來到風(fēng)荷舉，許久不來，荷花竟一點未見衰敗，反比以前開得更盛了，新的菡萏一朵一朵冒出頭，有幾株更是奇觀，荷花上竟又長出了荷花。

    我暗自驚嘆，見聞人羽和風(fēng)元香還在亭中消夏，一看到我，遠(yuǎn)遠(yuǎn)便笑著打招呼：“這不是陸姑娘嗎？好久不見?！?/br>
    我進(jìn)了亭，笑道：“早說要過來，可瑣事繁忙，一直未能得空?！?/br>
    聞人羽笑道：“這么說今日有空了？”

    我道：“無空也要過來的，那日雨下得急，多虧了聞人姑娘相助，不能不回來拜謝?！?/br>
    聞人羽看了看我身后，道：“今日怎么不見那位小弟弟？”

    我道：“他上街去了，我替他來還風(fēng)公子的傘。”我把傘遞給亭中跟著她們的仆人，是一個白面男子，我示意他收下，他遲遲不接。

    聞人羽笑道：“這傘就送給陸姑娘了?！?/br>
    我忙道：“這怎么行？”

    聞人羽看了一眼風(fēng)元香，他微微笑了笑，道：“無妨，jiejie已讓匠人另做了一把。笠澤附近云霧繚繞，天氣變化無常，需要把傘伴身，此物陸姑娘還是留著吧。”

    “話雖如此，可……”

    聞人羽笑道：“陸姑娘，我家元香是親自追上姑娘送的這把傘，這般心意你可莫要推辭了，多傷元香的心呀！”

    她如此直白，我有些慌張，剛想解釋，風(fēng)元香已經(jīng)低下了頭，似是埋怨，又似緊張：“jiejie，你別再說這種胡話戲弄元香了?！?/br>
    風(fēng)元香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我們倆，長袖遮面，耳尖卻泛著微紅，聞人羽但笑不語，我不好再推辭，便收下了傘。

    和聞人羽又談了幾句，可我無法不去注意風(fēng)元香，他今天穿著一身月白素衣，炎炎夏日，衣料輕薄，越發(fā)顯得整個人身段輕細(xì)，柔和秀美。

    盡管亭子不大，可他坐在離我們最遠(yuǎn)的臺上，背對著我們，看起來是生氣了。

    這對姐弟都是美人，聞人羽白膚紅唇，烏發(fā)如綢，身姿挺拔，看著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不過應(yīng)該習(xí)過武，無論是氣息還是四肢，都比我在京城當(dāng)大戶人家的女兒時有力穩(wěn)重得多，看來似我一般孱弱的人在這世間真是寥寥無幾。

    不過這對姐弟風(fēng)格迥異，聞人羽是明艷又自帶神秘氣的美人，風(fēng)元香則柔和素雅，如出水白芙蓉。

    二人一黑一白，讓人好奇，一個家族怎么養(yǎng)出兩種氣質(zhì)截然相反的人呢？

    我正出神間，聞人羽似乎是察覺到了風(fēng)元香的不悅，只好跟他賠了不是，風(fēng)元香才肯跟她說話。

    他抬頭時瞧瞧看了我一眼，正巧我也在看他，目光一對上，他又飛快低下了頭，拉過一旁的侍男，藏在他身后了。

    我恍恍然明白過來，大戶人家養(yǎng)出來的男子，好似都是這樣的，以前在京城里、皇宮里見過不少，羞澀又矜持，女人當(dāng)著他們的面念情詩戲詞都不行，還有的會發(fā)火。

    這么說，第一次見面，泰然自若地和我打招呼的李晚鏡，倒是個異類了。

    聞人羽瞧著我倆之間的疏離，笑道：“七月流火，夏日將盡，陸姑娘可要珍惜這僅剩的夏天了?！?/br>
    我沒明白什么意思，她又道：“陸姑娘平素里與友人做些什么消夏？”

    我愣了愣，道：“我是近期才來的這兒，還不曾認(rèn)識什么人。”

    聞人羽笑道：“原來如此，是剛遷過來？”

    我點點頭。

    她笑道：“我說呢，我常在這四處走動，這附近的人都很熟悉，像陸姑娘這神仙般的人物，若是打小長在這里，我必不可能不知道?！?/br>
    這番恭維驚呆了我，如果有鏡子，我真想瞧瞧什么是“神仙般的人物”。

    不過我也很清楚，這只是所謂的社交辭令，講究一來一往，于是我也夸贊了她幾句，她聽得咯咯笑，但很明顯沒信。

    笑完了，她又道：“陸姑娘總是孑然一身可不好，我在此地認(rèn)識不少人，皆是些不沾廟堂之事的名士，平素好飲酒、好美人、好賞花、好談詩，或許你們能談得來呢！”

    我道：“搬過來后，陪著我的只有哥哥和白靈，日子久了免不了煩悶，我也在想，多交些朋友?！?/br>
    她笑道：“如此甚好呢，今日正值七月初七，我今晚在山莊設(shè)酒作宴，一早邀請了幾個好友相聚，陸姑娘不如一同過來？”

    我眨眨眼：“晚上？”

    “有何問題嗎？”

    我晚上不回去，陸白月一定又會在山莊門口等我，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我又不是他女兒，憑什么幾點回去都要被管著？

    我應(yīng)了下來，又跟她談?wù)摿藥拙洌L(fēng)元香始終一言不發(fā)，直到我要離開風(fēng)荷舉去找白靈，他才抬頭多看了我?guī)籽邸?/br>
    這幾眼的神態(tài)實在是太像李晚鏡，走出去很遠(yuǎn)我還是恍惚的，回過神又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能把元香當(dāng)成李晚鏡呢？我不能這么對他。

    我在集市上找到了正在跟人砍價砍得熱火朝天的白靈，最后人家賣給了他，但說他是“男子之腸，斤斤計較”，就在他差點把人家的攤位掀翻時，我及時把他拽了出來。

    “氣死老子了！”他氣沖沖地嚷：“一斤放了四天的破菱角，也敢賣十銅？老子不過說了幾句，她竟敢罵老子？”

    我看著一個小孩自稱老子，覺得甚是滑稽，但他氣得不輕，再不肯買了，一定要親自去挖，我只好陪著他去水里挖菱角，笠澤附近什么都有，弄得滿身是泥才回到風(fēng)荷舉。

    我騙白靈說今晚有大餐吃，他就把菱角洗好，一個一個擦干，用布袋全部裝起來，背在肩上。

    可我們到了風(fēng)荷舉時，只有一個侍男在等我們。聞人羽和風(fēng)元香回去了，他說，我是留下來給陸姑娘帶路的。

    這個侍男自稱雪言，人如其名，膚色勝雪，話也不多，帶我們劃船，穿花西行，到了水岸停船上岸，渡口正對著一條青石板大街，沿岸種滿了翠竹，一路走下去，細(xì)細(xì)的竹葉微微細(xì)顫，郁郁蔥蔥，清雅動人。

    雪言說，此街連同后面的山，皆是聞人家的地盤。我不由咋舌，圈山立莊？聞人家果然富庶，這大手筆，在京城只有皇家享有，真是遠(yuǎn)離天子地，兀自做神仙。

    聞人家的山莊有一個雅名，叫風(fēng)竹鎮(zhèn)，聽起來很低調(diào)，入口也很低調(diào)，白墻黑瓦，不見什么大氣派，進(jìn)莊后才知莊內(nèi)別有洞天，雪言先帶我去見聞人語。她換了身玄色的寬袖長衣，頭發(fā)輕挽，悠哉悠哉地倚在榻上，摟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手伸進(jìn)他的衣服里不知在做些什么，少年被弄得一抖一抖的，臉頰緋紅，她背上還貼著一個年齡稍大一些的男子，指如蔥白，正給她捏肩。

    聞人羽愜意地閉著眼，宴會還未開始，叁角金香爐里，飄著裊裊輕煙，風(fēng)中飄著異香，而她身旁的銅制盤中盛滿了冰塊，有少年手執(zhí)大蒲扇，在一旁輕輕扇著。

    好一個聞人羽，莫說我在京城里的日子，就是我在現(xiàn)代開著空調(diào)吃著西瓜的日子也沒有這美，而且此處臨近水域，還是夏天，莊里活水不少，卻沒有蚊蟲，真是世外桃源，只怕神仙來了也不愿再出去了。

    (一百八十八)

    我的到來驚動了聞人羽，不過她沒有起身，只是睜了睜眼，笑道：“雪言，帶陸姑娘入座?！?/br>
    白靈沒見過這場合，從進(jìn)來嘴巴就沒合上過，他看著那個一抖一抖的少年，剛想說什么，我捂住了他的眼睛。

    我想跟聞人羽說這里還有個孩子，請她收斂一些，聞人羽笑道：“女人的場合，男眷可不能適應(yīng)，還請小弟弟到偏殿去，那里擺著席，沒有女人，都是男眷，由我的正夫成玉負(fù)責(zé)招待，陸姑娘也請放心。”

    我想了想，又看了看白靈，覺得我把他帶過來確實有些唐突，他還小留在這里不合適。

    但我真沒想到聞人羽的宴會有成人成分。

    白靈被雪言帶走后，那少年的身體已經(jīng)軟成了一癱泥，依偎在聞人羽懷里。

    我道：“聞人姑娘，怎么不見其他人？難道我來太早了？”

    她聞言笑了笑：“不早，酒菜該上桌了，幾個人這大會都在外頭玩呢，我這就叫她們回來?！?/br>
    宴會上，聞人羽給我引薦了四個女子，雖沒有聞人羽的身世高貴，但都是談吐不凡，頗有才學(xué)的女子，席上大談風(fēng)花雪月、詩詞歌賦，我一開始還勉強(qiáng)能說上幾句話，越說到后來，越覺得無趣，便越沉默，只能不停地喝酒。

    我挺喜歡聞人羽這個人，她逍遙自在，過著我憧憬的日子，但這種場合對我來說確實不太能適應(yīng)。

    到后來，聞人羽請了樂伎助興，幾個彈著琵琶的樂男不知奏的什么曲，聽得我暈暈乎乎，大腦發(fā)脹。舞伶身著半透明的紗衣，蒙著半張臉，我迷迷糊糊里撞進(jìn)一位舞伶的眸中，那眸子幽深無比，風(fēng)情萬種，給我的感覺非常熟悉，我還沒明白他是誰，就見他被席上的女人抓過來，摟住腰，撩開他的面紗親了上去。

    舞伶也很主動，大庭廣眾之下，兩根猩紅的舌頭yin靡地交纏著，我想阻止他們，可酒勁上來，好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當(dāng)我回過神，再看那個男子的臉，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我記憶里的臉，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子。

    我很難受，又松了口氣，有舞伶來到我身邊，我只能裝作醉了的樣子，聞人羽笑話我，說陸姑娘竟如此不勝酒力，真是無福消受美人恩，快來人帶陸姑娘找個地方歇息……

    我被人攙著去休息，那人走后，我也出來，想找到白靈一同回離壬山。

    我覺得自己想太多了，我以為能在這場宴會里看見風(fēng)元香，單獨和他說幾句話，我想問問他的身世，他的母親，他的父親，還有許多事，看來我終究沒有這個機(jī)會。

    風(fēng)竹鎮(zhèn)地方很大，莊中道路縱橫交錯，小道彎彎，我一會兒就迷了路，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這夜天上掛著一道峨眉月，月色不明，山中寂靜幽暗，我穿過幾道庭院的門，山后的月色陡然亮了起來，照在樹上，連柳葉都被打白了，亮晶晶的。

    我詫異了很久，才看清楚這山后載著許多柳樹，但不是月色變亮了，而是柳枝上竟然全都是懸掛的銀幣。

    銀幣的背面是彎彎的月亮和桂花，一點淡淡的月光就照得它格外明亮，我在層層迭迭的銀葉大樹中穿過，樹梢上墜著沉甸甸的銀錢，每一枚都映著潔白的月光。

    穿過銀錢做成的垂枝，我看到了一朵白花，心下一動，再往上看，確實是元香，他正站在銀錢樹下，對著天空出神，發(fā)梢挽著一朵白花，月色素衣與他單薄優(yōu)雅的身姿，都透出古典美人的氣韻。

    他發(fā)現(xiàn)了渾身酒氣的我，有些詫異，但很快露出了微笑，他看著我，眼里好似有一種要將我拆骨入腹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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