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427節(jié)
沈柒沉默片刻,低聲道:“這件事的開頭,要從很早之前說起?!?/br> “多早?” “從弈者給我設(shè)局,讓我誤以為跟蹤尾隨、見到我與‘守門人’密談的人是褚淵,從而為了自保搶先出首寧王,卻被景隆帝告知寧王身患絕癥不可能造反,還要以誣陷親王的罪名問責(zé)我開始說起?!?/br> 蘇晏怔了怔,回憶起來:“皇爺安排我躲在養(yǎng)心殿的槅扇門后面,聽他如何故意考驗?zāi)愕哪谴???/br> 沈柒頷首:“我先進(jìn)宮面圣,后來藍(lán)喜奉旨去傳召你,這之間,隔了足足半個時辰?!?/br> “在這半個時辰里,你們密謀了什么?” 第442章 脅迫還是交易 景隆十六年二月初三,戌時末,養(yǎng)心殿。 昨夜的白紙坊大爆炸震撼京城,蘇晏、豫王與沈柒一行人進(jìn)入臨花閣密道追兇,亦被爆炸波及,蘇晏還受了內(nèi)傷。 此時的景隆帝剛從蘇府探望愛卿回來,而此刻的太子朱賀霖,因受坤寧宮大火一案所累,還在太廟為先皇后刺血寫經(jīng)祈福。 藍(lán)喜念著先皇后的恩情,正曲里拐彎地想給太子求求情,皇帝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衛(wèi)家、太后。真空教、七殺營。弈者…… 坤寧宮大火,豫王府的神秘吹笛人,臨花閣密道內(nèi)的明堂與白紙坊大爆炸…… 這些迷霧重重的人與事,仿佛散發(fā)幽光的點與線在黑暗中勾連成一張大網(wǎng),千絲萬縷地向他、向京城、向整個大銘王朝籠罩過來。 身為一國之君的景隆帝,感覺到幕后那只弈棋之手,正在步步為營地布下殺局。他不能等到對方占據(jù)了棋盤上的真眼,收攏這張羅網(wǎng)之后才做出反擊。那就太遲了! 然而,破局的那個切入點在哪兒,他一時還未酌定。 景隆帝閉目沉吟,腦海中一道道靈光明滅不定,指尖在桌案上輕輕叩擊著。 “錦衣衛(wèi)同知沈柒遞了密報,說有要事,懇求面君。人就在禁門外候著,等了有……半個多時辰了罷。”藍(lán)喜輕聲稟報。 “沈柒?”景隆帝緩緩睜開了眼,“傳他進(jìn)來?!?/br> 沈柒是來稟告皇帝,京城中潛伏著的“守門人”意圖拉攏朝臣,陰圖不軌,當(dāng)然這個“朝臣”里重點包括了他。同時他揭發(fā)寧王懷有僭亂之心,馮去惡犯案就是受其指使。 但其實,在去年六月,沈柒審問過馮去惡后就已經(jīng)懷疑起寧王,并進(jìn)宮面呈此事了,只未在馮府搜到證據(jù)。故而景隆帝按下了此事,之后再未提及。 寧王身懷絕癥之事,為宗室所諱,只有景隆帝知曉?;实鄣降撞环判?,暗中派出太醫(yī)院院使汪春甫等三名信得過的太醫(yī),前往寧王的封地為其診驗病情,最后證實寧王的確患了肺癆,命不久矣,后嗣無望。 他當(dāng)時并未將調(diào)查的結(jié)果告訴沈柒,這也間接導(dǎo)致沈柒因情報缺失而一腳踩入弈者的圈套中。 景隆帝倒是不認(rèn)為沈柒故意陷害寧王。此事錯綜復(fù)雜,他直覺真相并不簡單,且空xue來風(fēng),未必?zé)o音,他不會完全信任沈柒,同樣也不會完全信任寧王。 那么沈柒這把險惡與野心兼?zhèn)涞奶熳影等?,是否還有更合適的用處? 腦中白子“啪”的一聲落在真眼,景隆帝似乎找到了那個破局的切入點。 沈柒自知在劫難逃,深深地吐出口氣,一撩衣擺,跪地行了個叩首禮:“臣……有罪。” 景隆帝揮手,示意被召來作證的汪春甫與褚淵都退下。 褚淵不放心,提醒道:“皇爺龍體要緊……”暗示沈柒此人并不可靠,不可在無人護(hù)衛(wèi)的情況下,讓他接近。 皇帝卻說:“朕心里有數(shù)。”他俯視沈柒的后背,“沈同知在昨夜捕寇時受了骨傷,如今連抬臂都有困難,你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呢?” 褚淵這才告退。 皇帝折到書桌邊,寥寥數(shù)筆寫了張紙條,遞給藍(lán)喜,示意他也退下。 藍(lán)喜知道皇帝這是要和沈同知獨處密談,圣意已決誰也勸不動,只得躬身告退。 到了殿外,他打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密召蘇晏來養(yǎng)心殿,即刻就辦?!?/br> 殿內(nèi),沈柒跪在御前,一面急思對策,一面等待皇帝發(fā)落。 景隆帝踱到他面前,俯視他后背御賜的飛魚補子。飛魚龍頭、雙翼、魚尾,似龍非龍,似蟒非蟒,《山海經(jīng)》曰“服之不畏雷,可以御兵”。賜重臣“飛魚”圖案,便表示了皇帝的嘉獎與期許,并非尋常官員與錦衣衛(wèi)能得到的。 沈柒接連幾件大案辦得好,此人有才,卻沒有敬畏之心,不僅對皇室沒有,對綱常倫理也沒有。 “抬起臉來?!被实壅f道。 沈柒馴順地抬臉,皇帝卻從那雙深不見底的漆黑眼中,看見了一頭被鐵鏈重重鎖住、咆哮撕咬的兇獸。 在這瞬間,皇帝心里的那個閃念變得清晰而豐滿,更因著面前的錦衣衛(wèi)而有了一種沉甸甸的鋒利。 “沈柒,你雖辦事得力,卻心性陰戾,手段兇殘。朕每次見到你時,就在惜才與除禍的心思之間反復(fù)衡量,可以說你能活到今日,朕也有些意外?!?/br> 沈柒道:“謝皇爺寬仁,臣必肝腦涂地以謝君恩。” “不必給朕戴高帽?!本奥〉圯p嘲地笑了笑,“可惜你沒珍惜朕的這份寬容,染指了絕不該碰的。時至今日,朕是真容不得你了,給你個體面,回去罷?!?/br> 這是要讓他自裁。的確是君王能留給臣子的最后一份體面……沈柒心底一片森寒。他是絕不甘心赴死的,更不愿死在如此窩囊的境地中。從小到大,他無數(shù)次從死的陰影里掙出一條生路,如今也一樣不會束手待斃。 皇爺欣賞你的才能,卻不喜你的性情,更忌諱錦衣衛(wèi)與任何其他黨朋勢力過從太密。你不能捋虎須,別去踩他的底線,要始終讓他心中的惜才多過于猜忌,才能繼續(xù)往上走。 七郎,你是個聰明人,也是個狠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若你狠過頭,把自己折進(jìn)去了,我怪你一輩子。 答應(yīng)我,該養(yǎng)晦時養(yǎng)晦時,別發(fā)瘋。你要留著你的命,才能與我終生交好。 清河的叮嚀聲猶在耳畔。 我答應(yīng)你。 他對他的娘子承諾過終生,就絕不能食言。他不能丟下蘇晏一人,在這個風(fēng)波動蕩的局勢里,在這個虎視眈眈的朝堂中。 幾個呼吸間的沉默,仿佛捱過了漫長的酷刑,沈柒緩緩解下繡春刀,將雙手與額頭抵在地面,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再抬臉時,他眼眶赤紅,面色煞白,連嘴唇也顫抖起來:“臣……想活下去?!?/br> “那一夜,皇爺問臣,為何要出首馮去惡?臣說為國、為民,皇爺皆不認(rèn)同。最后臣說,‘為了活下去’,皇爺覺得這才是真心話,于是給了臣一條向上走的路。 “如今,臣依然想活下去。 “求皇爺……指點活路!”最后四個字,他和著屈辱與血淚,從齒縫中擠出。 景隆帝知道那頭兇獸退縮了,低頭了,鐵鏈鎖不住的掙扎與咆哮,在此刻為了某個緣由而服軟。 他求生,卻不是因為怕死——皇帝隱隱生出了一絲明悟。 殿內(nèi)一片寂靜。良久后,皇帝再次開口:“朕給你指一條殺機重重的活路,你敢不敢走?” 沈柒道:“臣,什么路都敢走?!?/br> “好。朕要你以今日出首寧王未遂之事為契機,暗中投入弈者的陣營,為其甘當(dāng)jian細(xì)與棋子。朕要你不僅打入敵營最深處,獲取弈者的真實身份,更要摸清他們的全部力量,最后助朕將這股勢力連根拔起。如在刀叢上走.繩索,時時刻刻都有翻覆殺身之險——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br> “將來有一日,你或?qū)氐着殉龀?。到時沒有人會知道你身負(fù)的使命,一國臣民都會戳著你的脊梁骨,罵你是個逆賊——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臣敢?!?/br> “你將眾叛親離,就連最親近之人都會對你心懷憎惡,視你如陌路人,而你為了大局不能對任何人吐露絲毫——這樣的路,你敢不敢走?” “……” “你怕了。沈柒,你不怕死,甚至不怕背負(fù)全天下罵名,可你怕一個人對你的誤解與疏離,他是誰?” 沈柒緊抿雙唇,像把守著一個比死亡更沉默的秘密。 景隆帝無聲地嘆口氣,轉(zhuǎn)身走向御座。 沈柒望著他赭黃龍袍上那條象征著至高皇權(quán)的真龍,忽然出聲:“臣……敢!” “這是條九死一生的路。朕不想對你說什么家國大義,社稷責(zé)任,因為你根本就不是這種人。”皇帝側(cè)身轉(zhuǎn)頭,回望他,“但朕可以把獎賞提前告訴你,并且金口玉言不會作廢,正如你辦妖僧案那次一樣?!?/br> 沈柒的心猝然跳亂了一拍,但旋即意識到,他想要的,皇帝永遠(yuǎn)不會給他。 他也從未指望過誰的恩賜,他想要的,他自己爭。 景隆帝道:“此事若成,你便是我朝的第二個袁斌?!?/br> “!!” 饒是不報指望,沈柒聞言仍是心中凜然一震!“第二個袁斌”,在任時高居錦衣衛(wèi)指揮使兼五軍都督府總都督之位,風(fēng)頭無兩;卸任后榮銜加身,帶俸閑住南京,逍遙林泉。這個獎賞的分量有多重,若丟在奉天門廣場上,相信大半個朝堂的臣子都要打頭破去爭搶。 “要人出多大的力,賣多久的命,就要拿出多重的籌碼,這個道理市井皆知。你也可當(dāng)這是個交易——用你的一條狗命,與今后的榮華富貴、得以善終,來換取弈者勢力的覆滅,朕覺得還不算虧?!?/br> 沈柒翕動嘴唇,發(fā)出干澀得可怕的聲音:“臣到時……是否能用這個獎賞,換一個人的自由?只需皇爺聽一聽他的心聲,尊重他的選擇?!?/br> 景隆帝笑了:“你說的那個人,本就是自由的。朕也同樣給給了他選擇,他選擇了治國的抱負(fù),朕成全他。過一會兒,朕還會再給他一個選擇,你覺得他會選哪邊?” ……過一會兒?沈柒心有疑慮,難道皇爺會召蘇晏進(jìn)宮,與他當(dāng)面對質(zhì),逼問他們的關(guān)系么? 景隆帝拍了兩下手掌,從殿門外走進(jìn)來兩名御前侍衛(wèi)。 “沈柒,認(rèn)一認(rèn)這兩人,今夜他們將一去不回。” - 詔獄的牢房內(nèi),蘇晏聽得驚心動魄,心頭駭浪不知翻滾了多少層。唯恐再次一去不回似的,他緊緊抓住了沈柒的手腕,脫口說道:“那夜皇爺密召我來,藏身槅扇門后所聽到的一切,卻原來都是你們做給我看的?” 沈柒搖頭:“不,當(dāng)時我也不知景隆帝究竟想做什么,又為何要我認(rèn)準(zhǔn)那兩個侍衛(wèi)。直到他說出,要我將你灌醉了送去豫王府上,還派那兩人來押送與監(jiān)視我辦事,我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br> 蘇晏想起,雨夜橋頭決裂的時候,沈柒向他坦白殺了那兩個御前侍衛(wèi)作為給弈者的投名狀,莫非并不是真相? “那兩個侍衛(wèi)……沒有死?” “還活著,更名換姓去了騰驤衛(wèi)?!鄙蚱獾?,“我當(dāng)著餛飩攤老板的面對他們下手,一個胸口中刀,一個咽喉中筷,但其實都避開了要害,二人跌入東市旁的通惠河中,死不見尸。” “難怪,之后褚淵帶人再怎么反復(fù)耙那段河道,也打撈不出尸體來?!?/br> “這是景隆帝策劃好,讓我進(jìn)入弈者陣營的第一步。之后,我與他私下見面不多,但通過機關(guān)筒傳給弈者的朝廷機密,都是經(jīng)他首肯后的。那些機密有真、有假,還有的半真半假。他很會弈棋,知道什么時候該進(jìn)攻,什么時候該舍棄一些己方利益,以麻痹對手。” 蘇晏心中百味雜陳,喃喃問:“你為嫁禍賀霖,殺了南京的守備嚴(yán)太監(jiān),也是皇爺?shù)囊馑???/br> 沈柒遲疑了一下。他為弈者做的那些事,的確有部分是出自景隆帝的計劃,但還有不少是他自己臨機應(yīng)變的權(quán)宜之計,并未報備過,譬如殺嚴(yán)太監(jiān),譬如擔(dān)心鶴先生對蘇晏下手,擅自前往南京。 而在景隆帝動完開顱手術(shù),昏迷不醒之后,他更是如脫柙之虎,再沒有了任何束縛,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甚至有那么幾次,他覺得景隆帝就這么永遠(yuǎn)昏迷下去也不錯。弈者與鶴先生并不知道景隆帝還活著,若是知道,派他去行刺,他也說不準(zhǔn)自己會不會趁機下手,為自己的情路永除后患。 然而,景隆帝還是醒了。 醒來之后,一次也沒有召見過他,所有指令都是通過褚淵手中的帛書來傳遞的。帛書上的密語,只有當(dāng)事人看得懂。 蘇晏聽得幾近麻木:“你跟蹤從太廟偷走天潢玉牒的蘇小京,與弈者的人碰頭,被屬下聽見。于是你殺人滅口,卻失手沒有殺透,把人埋土里了,還能假死活過來向賀霖揭發(fā)你。賀霖震驚之下決心要鏟除你,導(dǎo)致你不得不與我決裂,叛出朝廷——這些也是皇爺?shù)闹噶???/br> 沈柒道:“我要是真想殺他們,他們還能活著爬出土坑?” “……遼王呢,遼王是怎么死的?賀霖賭咒發(fā)誓說不是他殺的,說天降一口大鍋,他還不得不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