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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381節(jié)

    于是蘇彥朝行禮的那兩人微微頷首,以示歉意已收到,除此之外沒有更多的表示。因為此刻他雖身為一個小秘書,代表的卻是老總的顏面,不能低姿態(tài)。

    阿勒坦側(cè)過臉看著他的烏尼格,心情有所好轉(zhuǎn),決定饒過養(yǎng)兄一馬。

    “既然喝醉了,說的都是胡話,那我便原諒他。你們帶胡古雁回去休息,散宴后記得立刻把地毯上的酒漬清理干凈?!?/br>
    胡古雁被拉走了。

    這個小插曲的影響并未持續(xù)多久,殿中氣氛重又熱烈起來,

    侍女把托盤上兩個斟滿酒的黃金酒杯遞上來,阿勒坦端起其中一個,示意蘇彥也照著做。

    空腹喝酒不太好吧,而且這酒看著度數(shù)就高。蘇彥短暫地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金杯。

    阿勒坦暗自心喜,舉杯道:“敬九十九天與十方地域的眾位神明,敬無處不在庇佑眾生的先祖魂靈?!?/br>
    在滿殿的贊頌與歡呼聲中,蘇彥隨著阿勒坦喝完杯中酒,小聲問:“我能先不喝酒,喝點奶茶嗎?晚飯還沒吃,真挺餓的?!?/br>
    阿勒坦一怔之后,說:“好,先用膳?!睜恐氖忠煌铝送踝暗挠耠A,于席中落座,親自給他削烤全羊的rou片。

    斡丹一拍大腿,端著酒碗上前敬酒,敬完了阿勒坦,接著敬蘇彥。

    蘇彥手里握著奶茶杯子,嘴里嚼著rou,朝這位年輕的王帳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為難地笑了笑。

    阿勒坦嘆道:“……算了吧,斡丹?!?/br>
    斡丹皺起眉頭,不肯收回酒杯:“不能算了,你可是圣汗。來,硬氣一點?!?/br>
    硬氣的圣汗從他手中截過酒杯,代飲了。

    蘇彥咽下一口孜然烤rou,朝阿勒坦露出感激的淺笑:“多謝圣汗體諒?!?/br>
    阿勒坦放下酒杯,對斡丹道:“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br>
    “那你可得抓緊時間,不然……”斡丹無禮地冷哼一聲,很不高興地扭頭回自己座位上去了。

    蘇彥聽不懂,但不妨礙他憑借直覺與細(xì)致入微的觀察,對接觸到的人做出自己的判斷?!斑@位是叫斡丹吧,”他對阿勒坦說,“感覺是個真性情的漢子,我倒是想結(jié)識結(jié)識,可惜語言不通。對了阿勒坦,你能不能給我找個教習(xí)北漠語的老師?”

    -

    胡古雁被人半勸半拽地回到自己的住處,酒氣尚未消盡,一腳把玄關(guān)處烘鞋的火爐踹飛了。

    “臺吉何以如此動怒?”廊下一個清冷的男子聲音問道,說的是流暢的北漠語,帶了點不明顯的中原口音。

    胡古雁回頭一看,是他門下豢養(yǎng)的一名謀士,名叫“嚴(yán)瑯”,出身中原,自稱是犯官之后,全家死于牢獄,便叛逃出國來到北漠。此人頗有智計,輾轉(zhuǎn)投靠到他門下后,接連幾次出謀劃策都頗有成效。

    自從前朝北成帝開了任用漢人為官的先河之后,漢人官員在北漠雖少有,但也不算罕見。先前的韃靼王庭也有一些漢人官員,主要負(fù)責(zé)土木建設(shè)與戶籍、財物等的造冊管理。

    不過,真正身懷文韜武略又甘心效忠北漠的漢人,卻是少數(shù)中的極少數(shù)。胡古雁整整考驗了這個嚴(yán)瑯大半年,才相信他的確對故國深懷恨意,的確是一心想輔佐自己,以博取權(quán)勢富貴,于是逐漸納為心腹。

    嚴(yán)瑯年約三旬,是蒼白清雋的文士模樣,雙手畏寒地揣在皮毛袖套里,抿著色淺而略顯刻薄的嘴唇,不緊不慢地走進(jìn)來。

    “若有任何不順心之事,可告之鄙人,讓鄙人為臺吉分憂解難?!?/br>
    胡古雁便將阿勒坦要冊立一個中原男奴隸為可敦的事對他說了,并著重強調(diào),這個奴隸是從他手上當(dāng)眾搶去的。

    當(dāng)時他手握鐵證,指控這奴隸是銘軍的jian細(xì),阿勒坦卻鬼迷心竅般堅決不肯相信。今夜阿勒坦還在王宮大殿宣布那人是神樹認(rèn)可的命定者,是上天的恩賜。這不是公然打他的臉嗎?意思是他胡古雁有眼無珠,把天上鴻鵠誤當(dāng)作了地上雛雞?最后甚至以此為借口,將他當(dāng)眾趕出宮宴,實在是欺人太甚!

    嚴(yán)瑯耐心聽完,忽然涼幽幽地笑了一下:“此乃好事,臺吉為何不喜反怒呢?”

    胡古雁臉色不善地瞪他:“哪來兒的好事?!你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休怪我發(fā)火?!?/br>
    “阿勒坦不近女色,二十二歲仍未有子女,如今又要立男子為唯一可敦,這不是終生無嗣的征兆么?他的兩個親弟弟,一個十四歲的天生殘疾,另一個不過是稚齡幼童,俱不足為患。倘若阿勒坦有失,這繼任汗位的最佳人選,可不得落在臺吉的身上?臺吉可是先汗的養(yǎng)長子,又曾屢立戰(zhàn)功,于阿勒坦死后繼位,乃是北漠各部人心所向?!?/br>
    “有道理啊……這么說來,他阿勒坦越是獨寵這個男可敦,自絕子嗣,我越該高興才對!”胡古雁轉(zhuǎn)怒為喜。

    嚴(yán)瑯微微頷首:“正是如此。對了,婚禮在何時舉行?”

    “十日之后?!?/br>
    “十日……”嚴(yán)瑯沉吟道,“那么鄙人就替臺吉好好想想,如何為圣汗與新可敦準(zhǔn)備一份厚禮?!?/br>
    第387章 圣汗大婚在即

    北漠腹地的大瀚海并非一馬平川,遍布著高低起伏的沙丘與矮小貧瘠的土石山,放眼望去茫茫無際,一直延伸向遙遠(yuǎn)地平線上的群山。而那些群山仿佛永遠(yuǎn)都在天際,走得再久也難以靠近。

    寒冬季節(jié),沙地上點綴著一團(tuán)團(tuán)植被,走近后才看清都是枯槁的棘草,別說戰(zhàn)馬,連駱駝都啃不動這些萎縮的草根。除此之外便是死去多時的枯樹,灰黑色枝干兀立在沙土上,除了支起一層氈毯,臨時充當(dāng)一下帳篷之外毫無用處。

    這片高原荒漠比荊紅追想象的還要大,雖然肯定不會真的大到無邊,但不熟悉地形的人若沒有本地向?qū)Ш苋菀酌允Х较颉G覠o疑是片饑寒交迫的地獄,除了凍結(jié)在巖縫里的冰棱,再無一物可果腹。

    七日不食對他而言并非饑餓的極限,只是身下這匹從戰(zhàn)場上撿來的老馬快要撐不住了。不過,他仍堅持驅(qū)使著它向北前行,因為這不止是坐騎,也是僅有的儲備糧。

    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殺這匹馬。

    到了第八日黃昏,他終于走出大瀚海。老馬已經(jīng)跪地不起,荊紅追面色沉凝地拔出長劍時,忽然在兩個沙丘之外的小山頭上看見了一匹孤狼。

    有狼,就意味著羊群離此不遠(yuǎn)了。

    荊紅追殺了那匹狼,生飲狼血后,讓馬也舔舐了些帶鹽分的血液,然后在離此不遠(yuǎn)的一處長滿高草的避風(fēng)山谷,終于找到地圖上標(biāo)注的“威虜鎮(zhèn)”——原來不是他走錯方向,而是這個部落在冬季進(jìn)行遷徙,連同成片穹帳一起搬去了較為溫暖的山谷內(nèi)。

    他用剝下來的完整狼皮與狼頭,連比帶劃地與一個牧羊小孩交換了消息:前幾日,有騎兵大軍從此經(jīng)過,收走一些牧草后,往北去王都了。

    王都……果然是去殺胡城。荊紅追并不能完全肯定,蘇大人就是被這支騎兵軍隊擄走的,但這是他與靖北軍的兩名斥候分道揚鑣之后,所獲得的最清晰的線索。

    喂飽馬匹,他決定日夜兼程,直奔數(shù)百里外的旗樂和林,繼續(xù)打探蘇大人的行蹤。

    -

    蘇彥是在宮宴后的第二天發(fā)現(xiàn)異樣的——王宮內(nèi)無論侍女還是守衛(wèi),對他的恭敬程度都遠(yuǎn)勝之前。幾乎每走一小段路,都有宮人向他欠身行禮,口稱:“可敦萬安?!?/br>
    這個什么“可敦”有點耳熟,似乎昨夜在宮宴上,阿勒坦的發(fā)言與眾首領(lǐng)舉杯高呼中也都提到過……蘇彥正努力回憶著,一句許諾陡然躍出腦海:

    我會向整個北漠宣告你是阿勒坦汗唯一的可敦,我會給你一個草原上最隆重的婚禮。

    可敦……是對可汗正妻的敬稱,類似于王后與皇后!蘇彥終于意識到阿勒坦昨夜?fàn)恐氖?,對諸部首領(lǐng)都宣布了什么,頓時五雷轟頂。

    這個阿勒坦先是以解毒為借口騙婚,繼而用輿論倒迫的方式逼婚,每次都把他蒙在鼓里,還有沒有天理了!合著就逮住他語言不通的這個痛腳拼命薅羊毛?蘇彥氣得直咬牙。

    雖說與霍惇談及接來下的計劃時,他鬼使神差地自問了一句要不要答應(yīng)阿勒坦的求婚。但籌謀歸籌謀,還沒想清楚怎么使兩國休戰(zhàn),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感覺實在令人很不爽好嗎?

    反正婚是不可能真結(jié)的,可也不能坐視阿勒坦被老夜與老霍的詐降計弄死,或是過幾年被什么不詳原因弄死。

    蘇彥認(rèn)定,這位圣汗是有銘一朝的北漠諸多首領(lǐng)中,最為開化、最具前瞻性的一個。據(jù)后世研究,稱其對中原文化頗為向往,還留下不少仿作漢文的歌詞,照理說與他和平談判的成功概率應(yīng)該是最高的。

    如果阿勒坦長命百歲,又野心勃勃想要入主中原,大銘必然平添一個毗鄰勁敵,恐國祚不穩(wěn)。

    可如果阿勒坦像歷史上一樣英年早逝,北漠諸部再次陷入混亂與貧敝,為求活路將會更加頻繁地sao擾大銘。此后百余年,大銘都要把大量軍力、財力耗費在長城邊防與自然災(zāi)害上,對遼東女直一部的掌控逐漸變得力不從心,以至于最后被馴不熟的野豬反咬了喉嚨。

    既要讓阿勒坦好好活著,又要避免他侵略大銘……這個挑戰(zhàn)有點艱巨啊,蘇彥無聲地嘆口氣。

    他一時有些無從下手,想來想去,決定先去找阿勒坦聊聊,找個合適契機(jī),把自己初步規(guī)劃的北漠未來發(fā)展路線呈獻(xiàn)給對方,看看能否得到采納,后續(xù)再一起商議與完善具體實施策略。

    誰知阿勒坦不在王宮,也不在城內(nèi)。

    只事先安排了一位曾在韃靼王室的文書房任職的漢人官員,來當(dāng)他的先生,教習(xí)北漠語與文字書寫。

    他從這位文書官口中了解到,圣汗昨夜下了調(diào)兵遣將的敕令,今晨與一眾將領(lǐng)各率一支人馬出發(fā),前去迎擊近日頻繁襲燒各大草場的靖北軍。

    “‘烏尼格,你放心,我定會在婚禮前兩日趕回來,以最隆重的典禮迎娶我的可敦’——圣汗命下臣將這句話原原本本帶到?!蔽臅僬f道。

    蘇彥臉都要被臊紅了,擺擺手道:“不說這個了,先生,第一課我們學(xué)什么?”

    文書官道:“不如先學(xué)北漠婚俗?以免可敦到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br>
    蘇彥:……

    就繞不開催婚這個不管哪朝哪代都硌硬人的話題了是吧!

    -

    斡丹這次沒有與阿勒坦同行,因為一來大軍沒有盡數(shù)開撥,只派出了數(shù)萬人馬,剩下的依然駐守在旗樂和林城外。阿勒坦把蘇彥的人身安全交給了他。二來,在南面副城,還以“做客”的名義扣押著一個居心叵測的鶴先生,以及他的侍衛(wèi)、車馬仆共計數(shù)百人,須得有人監(jiān)管。

    鶴先生那邊派人催問過兩次,希望阿勒坦給個明確的答復(fù),是否與弈者結(jié)盟。斡丹代阿勒坦答:“圣汗大婚在即,暫顧不上此事,待十日后典禮結(jié)束,再行回復(fù)先生?!?/br>
    阿勒坦要大婚?怎么七殺營提供的情報里沒有這一項?鶴先生有些意外,詢問同行的紅袍人——七殺營主連青寒。

    營主冷冷道:“因為本來就沒有。他一夜之間突然想娶誰,難道還會向我卜個吉日不成?”

    鶴先生運功、調(diào)息,告訴自己養(yǎng)氣很重要,然后微笑:“那么還請營主去打探一下,阿勒坦要娶的這位可敦是什么人物?”

    “他娶貓娶狗與我何干?”營主反問,“弈者派我來是為確保北漠此行順利,還是為滿足你的好奇心與窺隱癖?”

    鶴先生運功、調(diào)息,告訴自己養(yǎng)氣真的很重要,繼續(xù)保持微笑:“此言差矣。阿勒坦收了賀禮,對于結(jié)盟一事卻態(tài)度曖昧,婚禮或許亦只是托詞。我們先一步探清內(nèi)情,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br>
    營主略作沉默,一聲不吭地轉(zhuǎn)身離開大堂。

    鶴先生知道這是接受了他的說法,并打算去行動的意思。“雖說比前兩任聰明得多,從不多管閑事,但也更難相處?!彼麚u頭說著,徑自落座,將桌面一盤殘局用左手與右手互相對下起來。

    營主吩咐手下兩名血瞳刺客去主城打聽阿勒坦的婚事,自己實在不愿與鶴先生同處一室,便去后院查看回程物資的補充情況。

    正好遇上負(fù)責(zé)采買的一名真空教香主拎著酒瓶回來,將一個綴著銀鏈子、嵌滿寶石的物件兒在手中上下拋甩,嘴里得意地哼著小曲。

    ——那是個火鐮。在看清火鐮模樣的瞬間,營主面色遽變,只被青銅面具覆蓋著,旁人看不出端倪。

    身形一閃,他掠至那名香主面前,直直擋住對方去路。

    香主陡然見眼前一片血紅,自己險些撞上去,嚇得連連后退,甩了手中火鐮,去摸腰間劍柄。

    營主乘機(jī)伸出戴著黑色革套的右手,將火鐮接住,緊緊握在掌心,聲音冷厲而嘶啞地問:“這火鐮你從哪里得來的?!”

    別說七殺營了,即便是鶴先生的直屬手下們,哪個不怕這紅衣如鮮血、手段如惡鬼的七殺營主?香主打著磕巴說道:“買、買來的……”

    “誰賣給你的?人在何處?”

    “是這城中集市上的一個地頭蛇,叫張三?!?/br>
    “把人拎過來——立刻!”

    這聲“立刻”帶出了刀鋒般的銳利,香主摸了摸脖子還在,連忙出門去找人。沒過多久便將那個罵罵咧咧的漢人中年男子拽了過來。

    營主抽出了腰側(cè)新?lián)Q的摩挲刀,霜刃從紅斜皮鞘間寸寸亮起,一帶寒光照出滿院殺氣。

    張三很快就慫了,往他面前噗通一跪,一五一十交代,說自己平日豢養(yǎng)了不少專門行竊的小鬼,前兩日在集市上從一名少年身上偷來的。他見雖只是個火鐮,卻裹玉鑲珠華麗得很,知道是好貨,便想著找個闊綽買家,能多賺點錢。

    一送禮就是五百輛車的豪賈鶴先生就這么被惦記上了。張三來到他們的居住地,被守衛(wèi)攔住進(jìn)不了,徘徊時遇到那香主見物心喜,與對方討價還價后,用這個火鐮交換了七十斤茶葉。

    “那少年生得什么模樣?作何打扮?”營主打斷他,峻聲逼問。

    “這、這個不太清楚啊,畢竟都是些七八歲的小鬼……”眼見刀光乍起,張三當(dāng)即叫起來,“對了對了,有個小鬼說那人有些奇怪,明明是個漢人,卻一頭古怪的短發(fā),身穿窄袖胡服,外罩狐裘披風(fēng),打扮得比韃靼首領(lǐng)們還貴氣,還有阿速衛(wèi)做為侍從,不知是什么人物?!?/br>
    短發(fā)……是受了髡刑的中原逃犯?錦衣華服,也許是哪個韃靼貴族鐘愛的奴隸。

    按說清河此刻應(yīng)在山西太原軍鎮(zhèn)一帶擔(dān)任監(jiān)軍,所佩的火鐮為何會出現(xiàn)在北漠王城一名逃犯或者奴隸的身上?是在大銘邊境偶遇時,被對方偷走的?還是另有什么蹊蹺……營主想得頭疼,從心肝到手指亦仿佛在極度饑渴的疼痛中痙攣顫抖,死死握緊了摩挲刀的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