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335節(jié)
荊紅追上前搭脈門,真氣一探,說:“不用擦了,他這是被下了蒙汗藥。劑量大了些,我先用內(nèi)力為他化解,再給喂點甘草解毒湯便可無礙?!?/br> 蘇晏松口氣,旋即喝道:“蘇小京呢?你們誰見到他了?” 仆婢相顧搖頭:“一大早就沒見著,不知小京哥去哪兒了,也沒有交代我們?!?/br> “去馬廄看看?!?/br> 片刻后仆人回稟:“大人慣坐的那輛馬車不見了,馬也少了兩匹?!?/br> 這時荊紅追正好收了功,蘇晏示意他來主屋,把門一關(guān),說:“阿追,這事兒不對勁。蘇小京走得太突兀,他不擔(dān)心暴露叛徒的身份了?” 蘇小京暗中投靠鶴先生,卻依然若無其事地留在蘇府。蘇晏、沈柒與荊紅追都懷疑他是想趁機(jī)刺探消息,便將計就計,利用他傳遞假消息與釣魚。如今人突然消失,的確不正常。 荊紅追道:“沈柒說是派了暗探,一天十二時辰輪流盯他。錦衣衛(wèi)再廢物,也不至于連個不懂武功的少年都盯不住。大人只管問沈柒要人。” “昨夜出的急案,會不會與蘇小京有關(guān)?可七郎當(dāng)時為何不告訴我?”蘇晏有些琢磨不定,只能等沈柒回來再問清情況。 荊紅追剛給他倒了一杯安神茶,就聽門外有小仆急聲稟道:“大人,皇上來了!正朝主屋過來呢!” 朱賀霖登基后,礙于規(guī)矩鮮少再微服私訪,此番忽然駕臨臣邸,蘇晏知道定是為了今日朝會上他被彈劾與停職之事。 他連忙整了整衣冠,準(zhǔn)備出門接駕。 朱賀霖徑自推門進(jìn)來,一身大紅織金龍紗曳撒,頭戴黑氈直檐帽,帽頂?shù)慕痂暬ㄨ偭思t寶石,是威赫又不失英氣的打扮。 他覿面便對蘇晏說道:“今日早朝后,史官前往太廟取天潢玉牒進(jìn)行修訂,卻被奉祀署的掌印太監(jiān)告知——‘蘇閣老昨夜親至太廟,將玉牒取走了,說是要在早朝時親自上呈御前’?!?/br> 蘇晏一怔:“昨夜?我沒去太廟……莫非是蘇小京偷駕了我的馬車,冒名去拿的?他盜取玉牒做什么?” 朱賀霖皺眉道:“玉牒十分重要,又恰逢十五年一度的大纂修,失竊之事必然引起軒然大波。我擔(dān)心你被牽扯進(jìn)去,所以來找你想對策?!?/br> 蘇晏拉著他坐下,把剛沏好的安神茶轉(zhuǎn)而遞過去:“你放心,蘇小京叛主投敵,我們幾人事先已經(jīng)知曉,順藤摸瓜之際也讓錦衣衛(wèi)暗探一直盯著他。他盜了玉牒也跑不掉,有七郎在呢?!?/br> 朱賀霖聽不得他如此信賴沈柒,便追問:“沈柒人呢?既然時刻盯著,怎么還沒把犯人緝拿歸案?” 蘇晏打圓場:“他辦案尚未歸來,想必就是為了這事,咱們再耐心等等?” “那他最好快些。否則此事叫禮部那些老頭子知道,又要紛紛上疏,找你我的麻煩?!敝熨R霖喝了幾口茶,心情好轉(zhuǎn),臉上也有了笑意,“清河泡的茶真好喝,于茶香中別有花草清香,凝神定氣?!?/br> 蘇晏:“呃,其實是阿追泡的?!?/br> 荊紅追:“是我。泡給大人喝的?!?/br> 朱賀霖:“……” 朱賀霖嫌棄地把茶杯一擱:“一股子樹皮草根味兒,喝藥似的?;仡^我讓人給你送一批今年新上的貢茶,比這個好?!?/br> 蘇晏一邊以眼神安撫冷氣直冒的貼身侍衛(wèi),一邊笑瞇瞇地謝過皇恩,把岔開了的酸話轉(zhuǎn)回正題:“今日朝會上,皇上不覺得那幾名提塘官有些奇怪么?” 說起這事,朱賀霖還在生氣:“如何不是?一路跑一路喊,生怕整個朝堂聽不見軍情,這分明是故意把你架上火堆。散朝后,我就命錦衣衛(wèi)把那幾個提塘拿住審問了。” “結(jié)果呢?” “說是通政司的意思——就你那個好友崔狀元。你說他這廂在朝會上撒酒瘋,那廂在背地里陰你,是不想要腦袋了?” 蘇晏嘆口氣:“我感覺崔錦屏像是有苦衷。而且今日朝會上他也懸崖勒馬,借著醉酒規(guī)避了對我的彈劾。如今挨完二十廷杖還關(guān)在刑部大牢里,還請皇上手下留情,讓我與他再好好溝通溝通?!?/br> “既然你求情,我就暫時放過他。先在牢里關(guān)一陣,醒醒腦子再說?!敝熨R霖想了想,又道:“要說他崔錦屏也沒這么大的膽子,背后必有人挑唆,清河知道是誰?” 蘇晏笑了笑:“皇上明知故問。怎么,我說出對方的名字,皇上就會把他們一擼到底,為我主持公道?” 朱賀霖有點尷尬。 看早朝上那番情形,他也猜到此事與謝時燕、江春年兩個閣臣脫不了干系,搞不好正在剿匪的于徹之也卷入其中。 這是一場打壓政敵的閣臣爭斗戰(zhàn),如果真要一擼到底,整個內(nèi)閣成了個空殼,只剩下楊亭與蘇晏兩個光桿司令。離上次內(nèi)閣換血才過了半年多,若是頻繁換人,不僅使朝廷政令淪為笑談,更會令天下人認(rèn)為蘇晏沒有容人之量,誰與他競爭就排擠誰。 就算要整頓內(nèi)閣,也不宜在當(dāng)下。 蘇晏了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皇上放心,我心中有數(shù)。所以我沒想讓謝、江二人辭職,給我扶扶轎桿,丟個老臉,將來在我面前抬不起頭,也就罷了?!?/br> 朱賀霖?fù)?dān)心道:“你真有把握?” 蘇晏道:“沒有?!?/br> 朱賀霖:“……” “那你還敢當(dāng)眾立誓!”朱賀霖怒而起身,“蘇清河,你想氣死小爺呀!什么引咎辭職,小爺看你是嫌當(dāng)閣臣太累,想撂挑子不干了,帶著兩個野漢子去風(fēng)流快活!” 蘇晏一拍桌面:“皇上這話說的,吃定我要給你們老朱家賣一輩子命?就當(dāng)我受不得累好吧,這天下有求官兒當(dāng)?shù)?,還有不準(zhǔn)人辭官的?” 朱賀霖氣得要命,懷疑他借口太累是假,因為奉先殿那夜之事,生怕自己又來糾纏是真。蘇清河——他怎么就這么鐵石心腸!小爺對他還不夠好,還不夠赤忱嗎,為何他就是不肯敞開身心,接納這份情意? 蘇晏看朱賀霖額角青筋都快爆出來了,還強(qiáng)忍著不發(fā)飚,只拿一副惱火又難過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心虛連同心疼一并發(fā)作起來。 其實他也不是真想辭,這是與皇爺在高樓上并肩共瞰的江山,也是許諾與小爺永不相負(fù)的江山,就算再累,他也要咬牙撐下去。關(guān)鍵還是被朱賀霖方才那句“帶野漢子去風(fēng)流快活”氣到了,有種“我為你付出這么多,你還要罵我冤枉我”的委屈。 朱賀霖也委屈,咬牙道:“為你嘔心幾多,還抵不上一句氣話!” 蘇晏心軟投降了,上前去拉朱賀霖的手。 朱賀霖氣呼呼地甩開。 蘇晏又去拉,低聲道:“皇上……小爺噯,是我不識好歹?!?/br> 他一服軟,朱賀霖就覺著自己過分了,嘴里嘟囔:“是我口不擇言……算了算了,翻篇兒了。”一邊捉緊蘇晏的手,把他整個人往自己懷里帶。 君臣和解的氣氛挺好,蘇晏沒拒絕這個擁抱。 旁邊荊紅追全程冷著一張臉,覺得這副小夫妻拌嘴的場景實在扎心又辣眼,但是……也罷,大人高興就好。 但很快,蘇大人就高興不起來了。 ——回到北鎮(zhèn)撫司的沈柒,在石檐霜那里得知了蘇晏的留言,又在蘇府前院的仆婢處得知皇帝微服私訪,就在此刻推門進(jìn)入主屋。 一時間空氣仿佛凝固。 蘇晏一臉錯愕,朱賀霖緊擁不放,沈柒殺氣驟起,荊紅追冷眼作壁上觀——無論這兩人中哪個倒霉都無所謂,只要蘇大人好好的就行。 蘇晏努力掙脫天子懷抱,打起了小磕巴:“七、七郎……” 朱賀霖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對沈柒道:“沈指揮使見駕不拜,是想犯上?” 沈柒咬牙,咽下肺腑間翻涌的氣血,跪地行禮:“臣沈柒……叩見皇上?!?/br> 朱賀霖故意不叫他平身,硬拉著蘇晏同坐在一旁的長椅上,淡淡道:“聽聞你昨夜去追緝盜走玉牒的jian人,結(jié)果如何,審問出幕后指使者了么?玉牒何在?” 沈柒心底一凜,腦中瞬間千回百轉(zhuǎn),俯首道:“臣追緝時一時失手,叫犯人被一群黑衣死士劫走了。玉牒……也被對方帶走?!?/br> “劫走了?”朱賀霖劍眉揚起,一臉不悅,“你沈柒何等人物,要武功有武功,要謀略有謀略,怎么連個小廝都拿不住?” “是臣辦案不力,請皇上責(zé)罰?!?/br> 朱賀霖冷笑:“究竟是力有不逮,還是心思歪了?你莫不是以為——” 蘇晏連忙開口打斷:“一群黑衣死士?難道又是血瞳刺客?七郎你沒受傷罷?” 朱賀霖轉(zhuǎn)頭看他,暗惱不已。 荊紅追盯著沈柒,目露審視意味:“七殺營已被我盡數(shù)誅滅,短時間內(nèi)培養(yǎng)不出第二批血瞳?!?/br> 沈柒道:“不是血瞳刺客。為首之人風(fēng)帽遮臉,看不出路數(shù),也許是鶴先生手下……” “朝廷頒發(fā)了懸賞令,各地民眾爭相舉報真空教隱匿的窩點。鶴先生因此自顧不暇,哪來的余力與人手?”朱賀霖反問。 沈柒道:“臣尚未說完——也許是弈者派來的?!?/br> “那么盜走天潢玉牒,為的又是什么?”朱賀霖步步緊逼,“對了,朕還想起一件事——當(dāng)初在衛(wèi)家抓住鶴先生,由你負(fù)責(zé)押解,從侯府到北鎮(zhèn)撫司短短一段路,竟也叫他半路脫逃了。如今想想真是奇怪,這么機(jī)敏能干的沈指揮使,為何卻屢次三番地在關(guān)鍵時刻失手,讓鶴先生與弈者的人輕易走脫?” 這話明顯就是問罪了。 蘇晏心下一震,反握住朱賀霖的手,勸道:“小爺……你、我、七郎與阿追都是過命的交情,多少刀光劍影里一同闖過來的。小爺可還記得咱們從南京千里奔赴京城,是沈柒豁出性命,護(hù)送了你最后一程。我在這里不是替他邀功,而是求小爺再想想,他怎么可能背叛朝廷、背叛小爺你呢?他圖什么?” 朱賀霖從短暫的追憶中回過神,眼里寒意淡了些,但仍不快:“誰知道他圖什么!玉牒沒追回來,犯人又是蘇府的小廝,若是有人拿著這一點做筏子攻擊清河,都是他沈柒的錯?!?/br> 蘇晏笑了笑,說:“我府上是出了叛徒,回頭我親自清理門戶。別人說我治下不嚴(yán),我也就認(rèn)了,沒皇上說得那么嚴(yán)重。再說,我這都戴罪停職了,還怕再添個無關(guān)痛癢的罪名不成?” 沈柒垂在身側(cè)的手,一只拳頭緊攥,另一只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繡春刀的刀柄上。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從朱賀霖曳撒裙擺的龍紋一路緩緩移動,丹田、心口、咽喉…… 一股突來的威壓,將沈柒的真氣牢牢緘制在體內(nèi),猶如山巒壓頂。沈柒悶哼一聲,驀然轉(zhuǎn)頭看荊紅追。 荊紅追回以冷漠眼神:你想在大人面前做什么? 沈柒看著他,眼中幽光閃動:所以你介意的并非我想“做什么”,而是“在大人面前”? 朱賀霖正對蘇晏吐酸水:“你就非要護(hù)著他?瞧瞧他這副目無君上的嘴臉——” 屋外忽然喧嘩起來,奔行聲與說話聲由遠(yuǎn)而近。 “皇上!皇上——大名府六百里塘報!驛馬在午門外力竭而死,那名塘兵也因日夜趕路,體力不支暈過去了!” 是御前侍衛(wèi)長魏良子的聲音。 于徹之的又一封軍情?朱賀霖霍然起身,道:“起駕,去午門!” 第341章 給朕可勁地作 蘇晏將手從朱賀霖掌中抽出,說道:“臣正停職,就不去午門了。恭送皇上?!?/br> 朱賀霖體諒他此時不想見謝、江等人,便頷首道:“那你在家好好休息,回頭有什么情況,朕命人來告知你?!?/br> 圣駕離開后,蘇晏連忙扶起跪在地上的沈柒:“七郎,你真的沒受傷?” 沈柒面無表情:“你信我方才所說?” “當(dāng)然。若非遇到勁敵,蘇小京怎么可能從七郎刀下走脫。我知道你一定也很遺憾,但不必太在意,日后還有機(jī)會?!?/br> “可皇帝不信我?!?/br> 蘇晏從中斡旋:“皇上還年輕,處理事務(wù)有時候意氣與個人好惡占了上風(fēng)……” 沈柒道:“先帝不年輕、不意氣用事,也不信我?!?/br> 蘇晏噎了一下,嘀咕了聲“不許叫‘先帝’”,又努力解釋:“他那是與你性情不投。其實皇爺有時打壓歸打壓,還是挺重用你的……” 沈柒微微冷笑。 蘇晏無奈又心疼:“縱然他們不信,世人皆不信,還有我——我信七郎。” 沈柒猛地伸手,將他緊緊擁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