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93節(jié)
荊紅追卻沒有更進一步,只是這么緊緊抱著,任由蘇晏對他又捶又搗、又踢又踹,狠狠發(fā)泄積存已久的怒火,直至筋疲力盡。 蘇晏實在沒了力氣,估摸著就算是個拳擊沙袋,這會兒也該被他打爆了。 他疲竭地吐了口長氣,脫力地往下一滑:“你……你走吧,別再來招我了!我好不容易,才習慣了身后沒有人,習慣了遇到麻煩不喊‘阿追’,習慣了用湯婆子暖腳……你還想來扒去我?guī)讓悠??留點體面給我,就當相識一場的遺念。” 荊紅追心如刀絞,眼眶也紅了,咬牙將滿嘴苦澀咽回去,抱起蘇晏放在床板上。 蘇晏失望地嘆口氣,把手移向腰帶:“你就非要打這個分手炮?” 荊紅追握住了蘇晏的手,跪在床前,一瞬不瞬地端詳他,從眉眼到發(fā)絲,到這一年半以來皮膚上新增的每一道細微劃痕,就這么用目光盛滿一勺勺償愿的思念,澆回自己干涸的軀體。 “大人……”他喃喃地說,“屬下回來了?!?/br> 蘇晏搖頭:“可我已經(jīng)不再需要。我現(xiàn)在很好,該有的什么都不缺?!?/br> 每個字都是刺骨的錐子,荊紅追忍痛不過,抽了口冷氣。 蘇晏道:“你聽過瓶子里的魔鬼的故事嗎?魔鬼被關(guān)進瓶子里,一個月后他暗暗許諾給救出他的人整個王國,一年后他暗暗許諾給救出他的人一箱珠寶,可是百年千年以后,他不再許諾任何東西,只想把救出他的人撕成碎片——因為他實在等得太久,久到恩怨情仇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我也一樣。從京城到陜西,從陜西到南京,從南京到將來未知的路。從院子里那棵被挖走了jiejie骨灰壇的老桃樹,到夜夜夢見的劍光與長城上的風……我不想再等了。 “既然人各有志,不必強求。緣來緣去緣散處,情深情淺不由人。我現(xiàn)在不怪你選擇了自己的道,但也不想再墜入好不容易爬出來的坑,就這樣吧……” 荊紅追緊緊抓著他的手,像被愧疚與痛楚的風暴沖擊得搖搖欲墜的崖樹,只能依靠與巖石的這么一點懸系,不墜入深淵。 “都是屬下的錯?!彼麊≈曊f,“要是我能早點振作起來,別把整整半年的時間浪費在買醉逃避中……要是我能早些恢復武功,領(lǐng)悟到屬于我的‘道’,就能早些回到大人身邊……” 蘇晏眨了一下眼,又眨了好幾下,似乎沒聽明白。 愣怔片刻后,他失聲問:“買醉逃避是什么意思?恢復武功又是什么意思?” 荊紅追道:“大人上朝彈劾衛(wèi)家那一日,我去順天府遞訴狀,半路遇上了七殺營主與吹笛人……” 他的敘述依然還是那樣干巴巴,沒有抒情,只有簡潔的描述,與他的劍一樣利落。 蘇晏卻聽出了一聲冷汗,在聽到他散功時,險些叫出了聲。 原來自己監(jiān)斬衛(wèi)浚,給jiejie報仇時,阿追的確在場,但不敢現(xiàn)身。 原來他出京后萬念俱灰,一直在流浪,有錢就把自己灌得爛醉如泥,沒錢就打點零工、砍幾窩賊匪。 原來他在遇到魏老鬼前,嘗盡了最絕望的人生,最卑微的經(jīng)歷。 入世一年,他洗凈了身上屬于殺手的血腥氣,終于破而后立,悟道成功,新的真氣慢慢滋生凝聚。 他找回了他的“劍”,其實它從未消失過,那就是荊紅追的一生。 “帶著劍,去見我想見的人,走完我的一生?!鼻G紅追說,“所以我回來了,無論大人需不需要我,我的‘道’就在這里。” “……魏老前輩呢?” “病故了。我為他辦理后事,親手挖的墳xue,做了棺材和墓碑。就在那個小村子的后山上,風景挺好?!?/br> 蘇晏依然板著臉,但眼中隱隱有淚花:“不是說‘帶著劍’,劍呢?” 荊紅追大膽湊近:“萬物皆可為劍,但那些不過是化用。我真正的劍,在大人這里……” 蘇晏不太自在地轉(zhuǎn)開了臉:“我真的不習慣了……” “因為習慣了沈柒?” “……” 蘇晏有點心虛,但更多的是理直氣壯的惱怒:“那又怎樣?分都分了,還不準我談別個戀愛?” 荊紅追淡淡道:“沒分的時候,你不也偷偷在談?那時還打個兄弟的幌子遮人耳目,現(xiàn)在可好,幌子也不需要了,眾目睽睽抱在一起親嘴。屬下有些替大人擔心——太子在一旁看著,也沒關(guān)系么?” 這個“屬下”一點都不“屬下”!還敢管起老爺來了! 武功境界上漲,怎么脾氣性情和自我意識也漲上去了?蘇晏有點弄不明白,但不妨礙他收拾逃家又頂嘴的小妾。 “我和七郎,我們不止是兄弟,還是——” “屬下知道?!鼻G紅追只用四個字,將他的后半句話堵了回去。 蘇晏被噎了一下,又說:“我與他許諾過廝守終生。要不,你我還是別破鏡重圓了……對你們不公平,而且再多我也應付不來……” 荊紅追反問:“大人之前不是都應付得好好的?再說,他守他的,我守我的,誰也別礙著誰。誰覺得不公平,比武定輸贏啊?!?/br> 蘇晏徹底無語了。 他知道荊紅追與沈柒早有舊怨。這次的散功之事,沈柒表面上幫著荊紅追隱瞞真相,但也難保沒有借機排除情敵的小算盤。荊紅追心里也清楚,雖找不出理由攻擊他,但也算添了一筆新仇。 光是兩個,就這么難協(xié)調(diào)了……唉。 半晌后他囁嚅:“還有皇爺……我得想法子說服他,保住你倆……” 荊紅追真心誠意地說:“大人可真辛苦。” 要不是熟知他這個貼身侍衛(wèi)的尿性,蘇晏真會以為這句是諷刺。 可重獲舊職的侍衛(wèi)并不覺得自己有多狗,反正變本加厲道:“皇帝再尊貴,也得排隊。還有,為了公平起見,屬下申請溫故而知新?!?/br> 蘇晏無地自容,抓起枕頭砸他的臉:“滾吧!這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誰有心情跟你胡說八道!皇爺病情未明,小爺與七郎也不知下落,我得盡快趕回京城,助小爺平定局勢。” 荊紅追道:“甩了那幾十個沒用的錦衣衛(wèi)傷兵,我?guī)Т笕嘶鼐?,只需一日。?/br> “這話我怎么聽得別扭。你能不帶著對七郎和錦衣衛(wèi)的敵意說話嗎?” “……傷員需要休息,不宜趕路,讓他們慢慢坐船。我們先行一步?!?/br> “好點了?!碧K晏順手扯了扯荊紅追的高馬尾,覺得對方哪怕成了宗師、大宗師,也還是自己的狗子侍衛(wèi),“讓我好好睡一覺,明早就出發(fā)。你也去休息吧。” 荊紅追起身走出兩步,旋即又折回來,頗為認真地問:“秋寒江風冷,大人真的不需要湯漢子?” 蘇晏將棉被拉高,遮住微紅的臉,悶聲答:“快滾吧……求你了?!?/br> 第299章 城門口喜相逢 安頓好傷員的行程后,蘇晏與荊紅追打算先一步趕往京城。 “你是說,既不走漕河,也不騎馬?”蘇晏問,“那該怎么趕路?” 荊紅追笑了笑:“用輕功?!?/br> 兩人輕裝上陣,除了重要的文書印信和兩頓干糧,多余的一概不帶。 打包裹時,荊紅追掏出了一張帛書給他:“這個,大人看看有用不?” 蘇晏見他把東西很隨意地塞在懷里,沒太在意地接過來,打開一看,吃驚道:“這不是……皇爺召太子回京的詔書么?如何在你手上?” 荊紅追告訴蘇晏,上個月,自己在漕河邊撿了個溺水的信使,送去縣衙。 這信使自稱是朝廷所派,恰逢縣太爺回老家喝喜酒不在,代理事務的縣丞沒啥眼力,當那人是個信口開河的騙子給攆了出去。 信使等不及縣令回來,又因為嗆水染了肺痹。荊紅追總不能眼看著他喪命,只好給請了個赤腳郎中。 大事不能耽誤,又覺得荊紅追靠譜,于是信使將去南京送詔書之事告訴了他,并雇傭他同行護送。 那時魏老鬼剛病逝,荊紅追本想拒絕他,啟程回京城去找蘇晏。結(jié)果從信使口中打聽到,不僅太子在南京,蘇晏也調(diào)任南京擔任禮部官職。 這下算是殊途同歸,兩人便一起動身趕路去南京。 要說這信使也是不幸,若是在小縣城調(diào)養(yǎng)好了再上路,許還能保命。但他知道詔書的重要性,一路上緊趕慢趕、咬牙支撐,結(jié)果遷延未愈的肺痹大發(fā)作起來,人還沒到南京就不行了。 他只好囑托荊紅追,無論如何要把詔書送至鐘山陵廬太子手上,還替朝廷許諾了許多獎賞。 荊紅追對獎賞毫無興趣,但一來此事重大,蘇晏一直護著太子,也許會牽涉其中;二來送信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便答應了。 他趕到鐘山陵廬時,見當?shù)毓俑谘诼裨S多錦衣衛(wèi)的尸體,心道不妙。又聽聞太子帶著一支衛(wèi)隊北上,十日前就已離開南京,于是他緣著行軍痕跡追去,在堂邑附近發(fā)現(xiàn)了血瞳刺客的行蹤,危急時刻趕到迷蹤林,救下了蘇晏。 蘇晏聽得唏噓不已,將詔書小心收入密封的盒子中,對荊紅追說:“我現(xiàn)在有點相信‘命運’了,也許那就是一種最無處不在的因果律?!?/br> 荊紅追不明白何為“因果律”,但他覺得還能回到蘇大人身邊,并再次得到蘇大人的接納,就是他最好的命運。 ——然后他發(fā)現(xiàn),這話說早了。 蘇大人知道了當年內(nèi)情后,看似原諒了他的不辭而別,話也愿同他說,好臉色也肯給,可就是一再拒絕他的暗示、明示,仿佛他們的關(guān)系又回到了起點,僅僅是家人般親厚的主上與侍衛(wèi)。 理由始終都是那句話—— 荊紅追攬著他施展輕功,身軀近在咫尺難免動火,想要蹭兩下,蘇大人拒絕道:“我真的不習慣了?!?/br> 停下用餐時,看著濕潤的嘴唇心癢難耐,想要親一下,蘇大人拒絕道:“我真的不習慣了?!?/br> 就連想給他整理一下鬢發(fā)與衣襟,蘇大人也要拒絕:“我真的不習慣了?!?/br> 荊紅追被連著幾記悶棍敲得想吐血,幾乎要憋出內(nèi)傷來。他郁悶又無奈地問蘇大人:“大人什么時候才能再‘習慣習慣’屬下?” 蘇晏看看天,看看地,答:“我這個人呢,特別有擔當,不想連累別人。哪怕是至親之人,有些事我覺得為他好,就要瞞著不告訴他,獨自做決定。所以你這個問題啊,我也想瞞著不回答你,要不你也花個一兩年的時間,自己找找答案?” 荊紅追:…… 這番話中的怨氣與影射之意,他要是再聽不出來就是個傻子了。 可又有什么辦法?總不能壓著蘇大人硬上。畢竟理虧的是他,如今弄成這副局面是他咎由自取,只能慢慢哄、慢慢磨,等待蘇大人對他的信任值與安全感回到原本的高度。除此之外,還能怎么樣呢? 荊紅追只能把沮喪藏在心底,把那些個張牙舞爪的欲念都收好了,裝出一副老老實實、乖乖巧巧的侍衛(wèi)模樣,抱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就業(yè)理念重新上崗。 - 京城,深夜的豫王府外,依然有五軍都督府派來的金吾衛(wèi)重重把守。 其統(tǒng)領(lǐng)傳來太后口諭: “近來皇帝微恙,暫罷朝會,朝堂中便有些別有用心之人,想要攪亂時局,城兒不必受此影響。母后特派金吾衛(wèi)來加強對王府的護衛(wèi),讓你安心在府中選妃納賢?!?/br> 豫王接旨謝恩后,表面上看毫無異議,暗中召了幾個信任的心腹府官與侍衛(wèi),在書房中密談。 “最近兩個月,宮中與朝堂的氣氛令本王想起一句老話——”豫王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事出反常必有妖?!?/br> 王府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華翎點頭道:“卑職與王爺精練的五百侍衛(wèi),足以護衛(wèi)全府,根本不需要金吾衛(wèi)。眼下情形詭異,卑職也不怕掉腦袋了,說句大不敬的話——這門外重重圍著的,究竟是保護,還是軟禁?” 豫王沒有斥責他,轉(zhuǎn)而問王府右長史:“宗先生怎么看?” 宗長史是個五旬白面書生,原本是靖北軍中的文書官,職位不高卻頗得豫王信重,后調(diào)至王府擔任長史。他拈須沉吟片刻,道:“下官這里有三怪,王爺姑且一聽—— “宮中有流言傳出,說圣上龍體堪憂,有意召回太子,但內(nèi)閣稱并未收到這份詔令,此為一怪。 “太后自稱后宮不涉政,近來卻屢屢召見朝廷重臣,此為二怪。 “衛(wèi)家兩年萎靡不振,如今又開始熱衷談論政事,如司晨之牡雞,唯恐人不聞其聲嘹亮,此為三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