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76節(jié)
第285章 半為江山半為 太子親自執(zhí)筆,將案情經(jīng)過寫成正式文書,連同涉案眾人的認(rèn)罪狀,一并送往京師朝廷。 按慣例,如此大案,嫌犯很有可能要押送京師刑部或大理寺復(fù)審。所以太子沒有直接宣判,而是將涉案眾人關(guān)押在南京刑部大牢,吩咐嚴(yán)加看管,如若有失,一并治罪。 此事總算是暫告一段落,可以緩口氣了。蘇晏回到家后,很大方地給了小北幾錠碎銀,讓他去外頭餐館打菜、沽酒,回來主仆二人對酌,都喝出了六七分醉意。 醒來時,窗外月色皎皎,銀光透過開啟的窗扉,灑在幾案與地板上。蘇晏迷迷糊糊起身,去桌上拿茶喝,忽然看見茶杯旁放著一枚圍棋的黑子。 黑子光潔的表面反射著月華的微光,蘇晏下意識地拈起,入手冰涼,比普通棋子更沉一些,像是以上好的墨玉雕琢而成。 他在指間反復(fù)把玩了好一會兒,暈乎乎的腦袋才逐漸清醒過來:自己不太會下圍棋,所以租住房內(nèi)也沒有購置,那么這枚黑子是從哪兒來的? 莫非是南京刑部官署的院子里,石桌上擺的那副圍棋?之前他陷入思索時,無意中揣在袖里帶了回來? 可那副圍棋的棋子應(yīng)該是陶瓷制的,表面涂以白釉與黑釉,棋子底部無釉手感略粗糙,重量也較之輕了許多。 黑子…… 一段對話忽地從腦海中冒了出來: “同余對弈一局,如何?” “你已無子可下,何不棄子認(rèn)輸。” “爭一子一局輸贏之人,未必能贏到最后?!?/br> “這話,不如你去詔獄里說?!?/br> 鶴先生的聲音清雅柔和,每個字都是一滴竹瀝,可看著像甘露,喝著是劇毒,令蘇晏驀然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枚黑子,是個來自宿敵的招呼,輕描淡寫而又暗藏禍心,充滿了貓戲鼠似的惡趣味。 ——久違了,故人。余此刻就在你身后,靜靜注視著你。 蘇晏猛地回頭,寢室內(nèi)空無一人。 ——在黑暗中,余這雙執(zhí)棋的手,何時會放下棋子,抽出殺人的利刃,你猜? 蘇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忙從衣架上扯了件披風(fēng)裹在身上,快走到門邊時又折回來,打開衣柜底層的抽屜,將皇帝給的錦囊揣進懷里,然后趿著鞋沖出房門,高聲叫:“小北!蘇小北!” 他在花廳找到了趴在酒桌上睡著的蘇小北,將之搖醒:“快,收拾細(xì)軟……算了,只收拾文書、印信就夠了,我們馬上離開這里!” “啊……”蘇小北一臉茫然,“大人要去哪兒?” 去個有人護衛(wèi)的地方。蘇晏轉(zhuǎn)念回答:“進宮,找太子!” “好,我馬上收拾?!北M管不明所以,但出于對自家大人無條件的信賴與服從,蘇小北立刻起身,甩了甩昏沉沉的腦袋,去書房收拾。 蘇晏則去了馬廄,將兩匹正在吃夜草的馬兒迅速套上馬鞍,牽到了庭下。 五分鐘后,主仆倆各自背著個包袱,出了宅院大門,朝南京皇宮的東華門策馬狂奔。 幽暗的街道,石板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雪,有的地方雪化了,在月光下聚成亮汪汪的一團團水洼。馬蹄踏過水洼,雪水四濺,打濕了馬背上飄動的紺藍(lán)色披風(fēng)的下擺。 街道旁高高的屋脊上,月光剪出灰藍(lán)色的人影輪廓,人影將一支細(xì)長竹管橫舉到唇邊。 眼見霜笛將起,一道雪亮光芒電射而來,竟比天際寒月更加冷冽。 人影如風(fēng)中柳枝扭曲了一下,再出現(xiàn)時已在丈外,堪堪避過了寒光。 寒光重又落回主人手中,是一柄長刃微彎的繡春刀。 沈柒從陰影中現(xiàn)了身,攜著滿衣風(fēng)塵與凜凜殺機,聲音因長途奔波而顯得有些沙?。骸啊畡e盯著他,別驚擾他,更別打他的主意,否則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其項上人頭’——這句話你若是忘了,我?guī)湍阌涀?!?/br> 鶴先生持笛的手擋在胸前,微笑起來:“沈同知不是人在河南辦事,怎么……哦,披星戴月趕過來的,路上跑死了幾匹馬?用了幾日?” 沈柒冷冷道:“我既然來了,你何不識相點,滾出南京?!?/br> 鶴先生面不改色:“余有兩句話想提醒沈同知。其一,做人要有風(fēng)度;其二,即使同道,手也別伸太長?!?/br> 沈柒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門后那人向我要敲門禮,只說了三個字——‘廢太子’。太子在南京,那么這里便是我的場子,我沒有與人共事的習(xí)慣,你不走,休怪我等同敵人看待?!?/br> 鶴先生似乎皺了皺眉,但很快又恢復(fù)如常,將笛子在手中轉(zhuǎn)了一圈,悠悠說道:“既然弈者發(fā)了話,這份功勞讓與你也無妨。” 翩然遠(yuǎn)去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話:“替余轉(zhuǎn)告蘇大人,‘這一局留著來日再下’——假使你還有膽量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話。” 沈柒將刀尖抵著青瓦,就勢坐在屋脊上。滿月如巨大的冰鏡,懸掛在他身后的夜幕,皎潔又孤寂。 過了半個多時辰,一名便裝的錦衣衛(wèi)暗探出現(xiàn)他在身旁,低聲稟道:“鶴先生帶著一隊七殺營刺客,從外城東的仙鶴門離開。卑職盯著他出了城郊二十里,才回來稟報大人?!?/br> 沈柒微微頷首,又問:“案犯關(guān)押在何處?” “外城后湖旁,南京刑部大牢。從城北太平門出去便是?!?/br> “廢太子”三個字,倘若釋之以名,是指“被廢掉儲君身份的太子”。門后人要“廢太子”,就是要他取朱賀霖的命。 倘若釋之以事,則指“將太子廢除”這一舉動——如此解讀,cao作起來難度更低,自由度更高。沈柒當(dāng)然不會棄易求難,更何況蘇晏如今與太子在一處。 沈柒起身,縱躍間消失在重重屋宇間,那名暗探也隨之隱沒于夜色。 - 東華門外,守軍警惕地舉起兵器,攔住了策馬飛馳來的兩騎,喝道:“什么人,敢夜闖皇宮!” 蘇晏掏出太子給的牙牌丟過去,氣喘吁吁:“去稟報太子,蘇清河求見。” 守軍借著火把光亮,看清了他的臉。蘇晏時常進出東華門,這張臉即是通行證,但畢竟是深夜,宮門關(guān)閉后輕易不能開啟。故而守軍也不敢擅自做主放他進去,便道:“蘇大人稍候,卑職這便去請今夜當(dāng)值的內(nèi)侍?!?/br> 蘇晏站在城門外明亮的大火盆旁,大約等了兩刻多鐘,終于聽見城門開啟的聲響。 他迫不及待地打馬進門,與宮門內(nèi)奔馳出來的一騎險些迎面撞上。 “——清河!”朱賀霖急拽韁繩,驅(qū)使坐騎閃開。 “小爺當(dāng)心!”蘇晏馬術(shù)不如他精通,驚叫一聲與他擦肩而過。 朱賀霖調(diào)轉(zhuǎn)馬頭,追了上去。 蘇小北不敢在宮內(nèi)騎馬,由一名隨后趕過來的內(nèi)侍接去了。 宮門在身后緩緩關(guān)閉。蘇晏勒住馬,轉(zhuǎn)頭對朱賀霖道:“小爺怎么自己出來了,讓內(nèi)侍通知開門不就好了?” “你從未深更半夜來叩宮門,我擔(dān)心是有急事或遇了險,嫌他們走得慢,就自己出來了?!敝熨R霖打量他,急切問,“真出事了?這么冷的天,你連襪子都沒穿!” 蘇晏腳脖子都凍麻木了,笑道:“小爺也倉促,靴子穿反了?!?/br> 朱賀霖低頭一看,還真穿反了。他有點發(fā)窘,干脆縱身躍到蘇晏馬背上,把人攔腰往懷中一攬,單手拉韁繩:“走,回殿里暖和暖和?!?/br> 春和宮的內(nèi)殿,兩人一面在炭盆邊烤火,一面喝著宮人送上的姜茶。 蘇晏呼出一口熱氣,嘆道:“可算是活過來了……” “你不知道,我剛在自己屋子里看見這玩意兒的瞬間,真就跟撞鬼似的,脖子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彼涯衿遄觼G在幾案上,“之前我就懷疑,嚴(yán)太監(jiān)口中的算命先生是鶴先生,現(xiàn)在更加確定了,就是他。” “鶴先生在南京?”朱賀霖先驚后喜,“好哇,逮住他,大功一件!” 蘇晏搖頭:“沒那么簡單。去年我們出動了北鎮(zhèn)撫司的錦衣衛(wèi),還有一千騰驤衛(wèi),沈柒和豫王親自壓陣,都被他跑了。如今南京就幾百名東宮侍衛(wèi),恐怕連對上他手下七殺營的血瞳刺客都危險得很?!?/br> 朱賀霖一拍幾案:“小爺早就要你住進宮里,你不肯,說不合規(guī)矩,現(xiàn)在非搬進來不可了!你要不來,小爺就帶著所有侍衛(wèi),去你家??!” 蘇晏苦笑:“就我租的那小院子,哪里容得下這多人。反正我也想通了,跟自家性命比起來,規(guī)矩算什么。春和宮這么大,我就在旁邊偏殿里占一個房間,暫時住一陣子,也無傷大雅?!?/br> 朱賀霖暗喜不已,說道:“是極是極,待小爺抓到鶴先生,外頭安全了你再出去住?!?/br> 蘇晏想來想去,覺得也沒有更好的法子了,便道了晚安,起身準(zhǔn)備去偏殿就寢。 朱賀霖一心想留他,哪怕什么實質(zhì)上的事也做不了,在身邊多待片刻也是好的,便拿出藏了整整一天的信:“等等,你向我借的那兩名送信侍衛(wèi)剛剛?cè)雽m復(fù)命,帶來了京城的回信?!?/br> 蘇晏聞言又坐了回去,接過信封,見封皮上“清河親啟”四個字鐵畫銀鉤,正是豫王筆跡,便按捺著急切的心情,拆封展閱。 看著看著,他臉色漸沉,不禁露出失望的眼神。 “怎么了?”朱賀霖覷著他的神色問,“那不要臉的四王叔又欺負(fù)你?” 蘇晏搖頭,在滿心疑慮與郁結(jié)中蹙起了眉:“不,豫王殿下仁至義盡,是皇爺……沒有收下我的信,也沒有回復(fù),甚至還朝豫王發(fā)了脾氣。” “我父皇拒收了?”朱賀霖驚詫道,“你信中寫了什么?” “也沒什么,就是我抵達(dá)南京后的所見所查,尤其是白鹿案前后之事,還有一些個人猜測,當(dāng)時嚴(yán)太監(jiān)尚未落網(wǎng)……”蘇晏越說越小聲,仿佛陷入迷思。 朱賀霖從他手中取走豫王所回的信,第一眼便看見其中幾行—— “……當(dāng)時情形,便是如此。清河今后若還想上書,勿提太子相關(guān),切切!” 蘇晏一回神,忙將信紙奪回來,忙道:“豫王言辭上或許有些夸張,你也知道,他因為十年圈禁,對皇爺一直心有芥蒂……” 朱賀霖怔怔地不動,如同一座由內(nèi)而外凍結(jié)了的冰雕。 蘇晏擔(dān)心,伸手握住朱賀霖的肩膀:“小爺!小爺你別慌,先冷靜一下——” “我比誰都冷靜?!敝熨R霖開了口,字字清晰,“就是因為足夠冷靜,所以我能辨別出來,‘朋黨之爭’‘主公不急,謀士急’‘他是朕的臣子,不是太子的,也不是你朱栩竟的’……這種話,絕不是四王叔自己編出來的!” 最后幾個字,他破了聲,從喉嚨里發(fā)出斷裂的氣音,連帶著嘴唇也顫抖起來。 為了抑制這失控的顫抖,他用上牙緊緊咬住下唇,又用拳頭堵住嘴,眼眶逐漸泛紅,連眼白都染上了一層淡淡的血色。 “父皇……沒錯……是我太傻,總是長不大,總是天真地以為,帝王家也有同民間一樣的父子情……我在父皇面前,從來都只是個驕縱的兒子,哪怕后來被他冷落、挨了訓(xùn)斥、被迫學(xué)了規(guī)矩,內(nèi)心深處依然覺得,再怎么樣他也是我的親生父親,他那么了解我,一定會相信我……我錯了,清河,是我錯了……” 蘇晏聽得心如刀割,傾身過去抱住了朱賀霖的肩膀:“你沒有錯!不是小爺?shù)腻e,是我上書時措辭不當(dāng),才激怒了皇爺……” 朱賀霖抱緊他,下頜用力抵在他的頸窩,雙眼赤紅,聲音哽塞:“別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明明知道癥結(jié)所在。父皇在排斥我,不僅僅因為我曾在他面前表露過對你的感情,更因為我已不再是個承歡膝下的孩子。我有了屬于成年男子的情欲與野心,竟讓他產(chǎn)生了威脅感……這多么矛盾啊,清河,長不大是我的錯,長太快也是我的錯……” 理智上,蘇晏知道朱賀霖所說不無道理,但感情上他拒絕接受皇爺帶來的這份父子隔閡,與基于權(quán)力、政治甚至更隱晦復(fù)雜的心理所導(dǎo)致的父子矛盾。 槿隚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可“槿隚”只有在他面前、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才是“槿隚”。其他更多的時候,是“圣人無情”的一國之君,是統(tǒng)治著大銘億萬子民的景隆皇帝。這一點無可辯駁。 他能從自己的小情小愛出發(fā),推己及人,去告訴太子“你父皇自始至終都會愛你,將來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你”嗎? 翻開史書看看,圍繞著那張至高無上的龍椅,幾乎每一頁都是血淋淋的父子反目、兄弟鬩墻、手足相殘,他能繼續(xù)縱容蜜罐子里泡大的朱賀霖,說“那些都是別人的帝王家,而你是獨一無二的幸運兒”嗎? 他不能! 蘇晏深深地嘆了口氣。 安慰地拍撫著太子肌rou結(jié)實的后背,蘇晏輕聲道:“小爺,我現(xiàn)在腦子里也很亂,想了很多,但不知怎么說?!?/br> “隨便說……無論說什么,只要是你的聲音,我聽著就能好受些?!敝熨R霖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你說,說什么都沒關(guān)系。” 蘇晏第一次感覺,組織語言竟是件這么困難的事。 他張了幾次嘴,方才慢慢說道:“我是你父親的愛人,也是你最堅定的同伙。朋黨、謀士,皇爺所說的我都不反駁,因為我的目標(biāo)之一,的的確確是要把你推上下一任天子的龍椅。你是我認(rèn)定的儲君,為你謀事就是我政治野心的一部分,這沒什么可恥的。與此同時,我也敬佩與愛慕著你的父皇,愿意為他與他治下的江山殫精竭慮,這兩者之間并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