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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臣 第271節(jié)

    大銘律法規(guī)定,金、銀、銅、鐵這四種金屬礦以及鹽礦,只能朝廷開采,嚴禁私人開采,凡盜礦偷采者,一經(jīng)查處嚴懲不貸。

    蘇晏也懷疑修建那些山路與滑索的用途,倘若能驗出他們撿到的石頭所含金屬成分,就基本能確定是不是盜礦了。

    “那些石頭如何了,找礦工驗出來了么?”他問。

    “昨日小爺命幾名侍衛(wèi)帶著石頭去找人驗看,但礦工村落距此較遠,尚未有回音?!?/br>
    朱賀霖想來想去,越發(fā)惱火,拍案道:“就在南京城外,皇陵所在的山頭,可謂是眼皮子底下,竟還有人膽敢盜礦私采!南京城的這些大小官兒們,眼睛都瞎了么?”

    蘇晏嘆道:“盜礦之事倘若屬實,說南京官員人人都不知情,無人牽涉其中乃至包庇、勾結,我是萬萬不信的。”

    朱賀霖與他看法一致,抓起那張向導名單:“小爺看神宮監(jiān)就夠可疑的!他們就在鐘山孝陵內(nèi),十有八九監(jiān)守自盜!”

    “可是有兩個疑點:

    “第一,神宮監(jiān)再怎么借職務之便,也不過是一群守陵的閹人,就算姚太監(jiān)再有能耐,也難以合一監(jiān)之力,完成捐資、修路、開采、運輸、冶煉等一系列的舉動。那么他們是否有合作者,甚至是權勢更大的指使者?

    “第二,既是違法盜礦,必要匿影藏形,為何反而設下白鹿陷阱,將小爺引至附近?難道僅僅是為了引發(fā)泥石流,謀害東宮嗎?萬一真的沖擊到了皇陵,神宮監(jiān)上下難逃責罰,他們又為何要做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

    蘇晏的這兩個疑惑,朱賀霖左思右想,也沒個定論。但他直覺,那個捐資修路的“錢善人”一定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只要把這個人挖出來,也許疑惑就能迎刃而解。

    朱賀霖說了自己的看法,蘇晏表示認同,并且提醒:“這個‘錢善人’也可能是化名,甚至連大富商的身份都是假的。整個南京內(nèi)外城,人口足有百萬,想要找出此人實屬不易,我覺得不適合用廣撒網(wǎng)的方式?!?/br>
    這話也正是朱賀霖心中所慮,他想了想,說:“一步步來。先確定是什么礦,再從最明顯的神宮監(jiān)下手,還有那個為他們打掩護的靈谷寺。小爺就不信了,這么大個事,揪不出狐貍尾巴!”

    接下來的幾日,他們都按兵不動,等待侍衛(wèi)的回復,偶爾去鐘山視察一下,南京工部修整陵木、水道的進展如何。

    半個多月后,那幾名侍衛(wèi)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將從石頭中提煉出的一點兒金屬展示給太子看。

    “因為要仔細提煉,耽誤了不少工夫……稟小爺,礦冶工將這些石頭水浸磨粉后,用淘洗法一遍遍去除石粉,最后沉底剩下礦粉。再利用熔點不同,先后融出了這兩粒,說大的是金,小的是銅?!?/br>
    蘇晏看著紙包內(nèi)一大一小的兩粒金屬碎,想起了礦石博物館中的介紹:“是金銅共生礦,以金礦為主,銅礦伴生?!?/br>
    朱賀霖驚怒之后反笑:“山路是八年前修的,也就是說,他們至少偷偷開采了八年,沒被朝廷發(fā)現(xiàn),這可真是狗膽包天!”

    換作另一座山,這八年內(nèi)都有可能被發(fā)現(xiàn)。就是因為鐘山是皇陵所在,戒律森嚴,只每年的三大祭、四小祭舉行祀事,也都是從京城派禮部官員來主持,儀式結束就走了。平日里,神宮監(jiān)把持著整座鐘山,所以這藏于北峰后的礦洞才沒有曝光。

    開采出的金與銅,都流去了哪里?恐怕只有揪出此礦洞的經(jīng)營者,才能知曉。

    朱賀霖想來想去,決定先給遠在京城的父皇寫一封密信,告知此事,連同這兩粒碎金、碎銅一并寄去,作為證據(jù)。

    結果他的信還沒寫完,京城那邊的消息就先傳了過來——

    因南京禮部尚書上報揭發(fā),眾多朝臣紛紛彈劾太子褻瀆皇陵、損傷龍脈,圣上與太后因此震怒不已,正在議定太子的罪名?;实圻€送來了一份由內(nèi)閣草擬的問責文書,要求太子說明情況,如實上報。

    朱賀霖聽到這個消息,猶如五雷轟頂。

    他茫然地眨著眼,問蘇晏:“什么意思……魯化人在背后捅我一刀?朝臣們都信了?連父皇也信了?”

    蘇晏也覺得眩暈,腦中又開始嗡嗡地響,眼前光影再次扭曲盤旋。這回他從史書支離破碎的字眼中,回憶起了更多的細節(jié):

    太子朱賀霖就是因為牽涉皇陵一案,被景隆帝流放,在應天府整整待了三年。

    期間大臣們激烈爭議國本,朱賀霖的儲位險些被廢,直到十八歲才回到京城,登基大寶。

    但因其在南京期間,幾度遭遇投毒等暗殺,元氣大傷,繼位后身體每況愈下,勉強又支撐了四五年。其間因主張討伐北漠、平定南海東海而頗有戰(zhàn)績武功,終因舊疾發(fā)作,于二十三歲時英年早逝,謚號為“武”……

    二十三歲!還那么的年輕……蘇晏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下,從手腳到心口都涼透了。

    朱賀霖見狀,連忙扶住他,接連問“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傳太醫(yī)”,因為過于緊張,倒把自己激蕩的情緒給撂在了一邊。

    蘇晏喝了點熱水,逐漸緩過氣來,緊緊抓住朱賀霖的胳膊,咬牙道:“有我在……”

    “什么?”朱賀霖沒聽清。

    蘇晏提高了聲量:“有我在,誰也別想害你!無論原本的道路是怎樣的,我在這里,就要踩出一條自己的路!”

    朱賀霖一怔,慢慢笑了起來:“清河……小爺方才真的很震驚、很憤怒,也很委屈,但不知怎的,這會兒忽然就不驚也不怒了?!?/br>
    他抱住蘇晏,像頭大狗把臉埋在對方頸窩用力蹭,深吸口氣后,說:“小爺知道,自己始終是一些人的眼中釘,他們想方設法要拔除我。但我不會恐慌,更不會退縮,因為這場戰(zhàn)斗不僅關乎我自己,還關乎我身邊這么多人,尤其是你——我始終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

    ——臣一定會竭盡所能,輔佐殿下,助殿下實現(xiàn)宏圖大志!

    ——我既然選擇登上太子殿下這艘船,就要用我的微薄之力,為你劈波斬浪。當然,也是為了能依靠這艘船的庇佑,不為風雨雷電所苦。

    ——我誓與太子殿下……與朱賀霖一生一世永不相負,一生一世白首不離。

    “為了你,小爺也絕不能讓自己出事!”朱賀霖抬起臉,眼底閃動著堅定而銳意的光,“我們一同來商量個對策。小爺就不信了,合你我之力,渡不了這一劫,過不了這一關!”

    蘇晏因著他的話,也全然冷靜下來,回抱朱賀霖,拍了拍他的后背:“小爺先松手,我們坐下來好好策劃應對之計?!?/br>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了半個多時辰,忽然聽見殿門外內(nèi)侍稟報:“南京禮部尚書魯大人求見?!?/br>
    朱賀霖冷笑:“賊老頭,還有臉來見我?就不怕被東宮侍衛(wèi)亂棍打出去!”

    蘇晏心生疑竇,對朱賀霖道:“不急,先聽聽魯尚書打算說什么。”

    結果魯尚書一進大殿,就朝太子下跪行了大禮,涕零道:“老臣剛剛聽說南京禮部上報白鹿案一事,驚駭惶恐萬分,臣的奏本里,根本不是這么寫的……這里面一定有問題,還望太子殿下明鑒?!?/br>
    朱賀霖揚起劍眉,目光凜冽,語氣卻異常沉穩(wěn):“魯尚書何出此言。祭陵之事,按例由南京禮部行文上報,魯尚書曾來詢問過孤的情況,孤也照實回答了。至于你的奏本里究竟如何寫的,孤又如何見得到、管得著?”

    魯尚書被他一擠兌,越發(fā)慚愧又焦急,忙從懷中取出幾頁紙,呈交給他:“這是老臣所送奏本的謄抄稿,請?zhí)拥钕逻^目?!?/br>
    朱賀霖接過來,自己不看,轉手遞給蘇晏:“孤最近眼睛疼,蘇侍郎幫忙看看罷?!?/br>
    蘇晏快速瀏覽了一遍。這份奏本上所寫的比較簡潔,并未提到白鹿一事,只說太子主持的祭陵大典順利完成后,鐘山北峰上驟然土石崩塌、溪潭潨瀉沖毀了部分陵木,或因地震導致。所幸陵園無礙,南京有關各部、司將及時修護山坡,還請圣上放心。

    倘若照這份奏本所寫,完全不至于引發(fā)那么大的朝堂爭議,也牽扯不到太子的什么罪名。

    除非……蘇晏思索后,問:“既然尚書大人說,自己寫的奏本,與朝廷收到的奏本內(nèi)容不一,那么或許中間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被人調(diào)包。敢問尚書大人,這份奏本是如何送去京城的?”

    魯尚書道:“通過驛站的‘馬上飛遞’,送往京城通政司。”

    蘇晏問:“送奏本去驛站的禮部官吏,是否信得過?”

    “是跟隨老夫多年的親信,斷不會暗中調(diào)包。他回來稟告說,親手交給了信差?!?/br>
    “那么問題就可能出在驛站了。要么信差無意中被人偷換信筒,要么信差就是調(diào)包奏本之人?!?/br>
    魯尚書道:“蘇侍郎所言在理,老夫這便帶人去驛站,查清此事?!?/br>
    蘇晏阻攔:“不急,就這么明里過去的話,恐打草驚蛇,不若悄悄地綁了信差,逼他們老實交代?!?/br>
    魯尚書吃驚:“蘇侍郎萬不可刑訊逼供,就逼算出來也未必是真話。”

    蘇晏笑道:“尚書大人多慮了,我自然有既不傷人、又讓人說真話的法子?!?/br>
    朱賀霖觀言察色到了此刻,方才起身上前,親手攙扶起魯化人:“老尚書不必惶恐,此事究竟有何內(nèi)情,孤一定會查個清楚。還請先如實回答孤一個問題——你是否認識一個叫做‘錢善人’的富翁,做藥材或礦石生意?”

    魯尚書愣住,努力回憶后搖頭:“并未聽聞。南京戶部負責稅收,若是做生意的富翁,冊子上都有錄注,老臣可以去向稅課司把冊子拿過來找一找。”

    “有勞魯尚書了?!敝熨R霖說了兩句場面話,讓內(nèi)侍把魯化人送出了春和宮。

    他轉頭問蘇晏:“清河覺得此人之言是否可信?”

    蘇晏答:“觀其言行,不像作偽。來南京后,我作為副手與他多有接觸,這老頭子雖然啰嗦又死板,但沒什么壞心思?!?/br>
    朱賀霖忖道:“如此看來,信差十分可疑。我讓侍衛(wèi)趁夜?jié)撊塍A站,把信差與驛丞都綁了,好好拷問一番?!?/br>
    蘇晏頷首,忽然又問:“那個叫桃鈴的小宮女,就這么逃出宮去,無影無蹤了?”

    “這個我也讓皇宮守衛(wèi)一直在查,說是懷疑躲在運水車里逃出去的?!?/br>
    “把那天夜里負責運水的內(nèi)侍們都控制起來,逐一盤問。還有,查那宮女的底子,既然是本地人,家里還有什么親屬,七大姑八大姨,一個都別放過!”蘇晏說道,“很多事,策劃得越復雜、摻和的人越多,就越容易留下破綻。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衣無縫的局,只看我們能不能找到突破點?!?/br>
    朱賀霖點頭道:“清河說得對,都按你說的辦?!?/br>
    蘇晏問:“那你打算寫給皇爺?shù)乃叫?,還準備寫么?如何寫?”

    朱賀霖想了想,說:“寫。但先不說有人盜礦之事,就當一個被委屈冤枉的兒子向父親抱個怨、撒個嬌,看我父皇如何回應?!?/br>
    蘇晏琢磨他語氣中隱隱的針鋒相對之意,忍不住說道:“喂,你該不會因為這事,對皇爺心中生怨吧?”

    朱賀霖斜著眼睛看他:“怎么,你不高興了?那你倒是說說,就這件事兒,你是站我父皇那邊,還是站我這邊?是心疼他呢,還是心疼我呢?”

    蘇晏:“……”

    給人出送命題這種壞習慣,也能子繼父業(yè)?

    朱賀霖見他沒有立刻站隊到自己這邊,頓時不高興了:“好哇,嘴上說得好聽,和小爺一生一世永不相負,實際上呢?還不是把屁股坐在父皇那邊!喂——”他學著蘇晏的腔調(diào),從黑沉沉的臉色中擠出又酸又苦的醋汁來,“你該不會真把屁股坐他身上了?用的是什么姿勢?”

    蘇晏不料太子突然發(fā)出靈魂質(zhì)問,還帶了一語雙關的葷味,一時間有些心虛,又有些羞愧,覺得自己以前還能義正辭嚴地說“我與皇爺之間清清白白”,可如今……清白沒了,還怎么可能理直氣壯得起來?

    于是他理直氣壯地反駁:“胡說八道!我看你是小黃圖畫多了,滿腦子黃色廢料。都這個時候了,還有閑心揶揄我?”

    朱賀霖挑了挑眉:“該策劃的策劃,該安排的安排,該行動的行動。除此之外的時間,小爺還得照常過日子,難道一被人污蔑構陷,小爺就要日夜憂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一群見不得光的宵小之輩,想得倒美!”

    他一把拽住蘇晏的手腕:“湯山暫時去不成了,好在皇宮里也有人工挖的溫泉浴池,晚膳后同小爺一起泡澡!”

    蘇晏使勁掙,掙不開,叫道:“我不和你一起泡澡!你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能不能講點禮義廉恥,懂得什么叫避嫌……”

    朱賀霖越發(fā)篤定他與自己父皇有一腿,這是以長輩自居呢!還順從他父皇的要求,要避嫌?朱賀霖心里氣得要嘔血,惡狠狠威脅:“再敢忤逆小爺,今夜就讓你當太子妃,以后你該避嫌的就是公爹了!”

    第281章 沒割席不搞基

    晚膳過后,反抗未果的蘇晏還是被強行拽進了溫泉浴池。

    當然,太子妃是不可能當成的,就連浴池中的太子想挨著他坐,都遭到了非暴力不合作抵抗——敵進我退。敵再進,我再退。敵近無可近,我上岸穿衣,拍屁股走人。

    氣得朱賀霖往蘇晏的背影扔濕浴巾:“天高皇帝遠,怕個鬼!他一句避嫌,你是不是還要給自己立個貞潔牌坊?”

    蘇晏暗道:我這是給你立護身盾!你年輕氣盛,什么事都容易上頭,但這事兒不行,真不行。既然和你爹互表了心意,他兒子就是我兒子——如果再跟兒子勾三搭四,我成什么人了?

    抱著寧死不越底線的信念,蘇晏轉頭勸朱賀霖:“小爺,你要實在不想立太子妃,緩幾年也行;要真的好龍陽,有的是美少年排隊任你挑選,就別把這份心思放我身上了?!?/br>
    朱賀霖瞬間紅了眼眶,咬著后槽牙,厲聲道:“蘇清河,有種你再說一遍?”

    蘇晏看著有點心疼,但還是堅持說:“你我之間的確有感情,但只能是君臣、朋友、兄弟之情。以前在京城,你對我胡說八道、動手動腳,我當你還是個任性小鬼,心想誰十四五歲時沒點朦朧情愫呢,等到成熟懂事自然就放下了,沒必要跟你的壞脾氣硬碰硬。當時的我并未意識到,自己習慣性的凡事留有余地的圓滑,對小爺而言無形中是一種縱容……”

    朱賀霖一腔春水付諸東流,氣苦至極。手邊沒有東西可扔,他赤條條地從浴池里躍出來,臉色有些猙獰地朝蘇晏逼近。

    蘇晏與他互毆過幾次,雖然不是一個量級,但面對他始終沒帶怕的,便抓起旁邊衣架上的袍子一拋,覆在了他身上。

    “關鍵部位遮一遮,當個文明……當個體面人?!?/br>
    朱賀霖此刻連殺人的心都有了,還管什么體面,一把抓住袍子,套麻袋似的往蘇晏腦袋、身上兜去。

    蘇晏視野驟失,下意識地掀扯布料,掙扎中被朱賀霖連人帶袍子一同拖下了浴池。

    他嗆了一大口水,扶著池沿咳得面紅耳赤。朱賀霖扯落他頭上濕淋淋的袍子,余怒未消,語調(diào)中不覺帶出了一股市井痞氣:“怎么著,與我父皇有過一腿后自覺身份不同往日了,要跟小爺玩割席斷義?”

    蘇晏邊咳邊說:“沒割……割席,咱們現(xiàn)在依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同舟共濟,共渡難關……除了不搞基,搞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