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66節(jié)
接著打了井水,將香爐徹底擦洗干凈,然后抱走了。 - 蘇晏起了個大早,換上一身陪祀的官員祭服。 祭服的款式是青羅衣、赤羅裳,在蘇晏看來,就是深藍色的交領(lǐng)袍子,下身再圍一條朱紅色長裙……不是,是“纁裳”。 頭戴烏紗金線的梁冠,腰系大帶,腰側(cè)懸掛綬、玉佩、牙牌等,比平日上朝穿的常服要隆重和肅穆得多。 等到太子的儀駕出了皇宮,祭陵隊伍浩浩蕩蕩地出發(fā),前往外城東的鐘山。 香煙繚繞的享殿前,主祀的太子站在最前端,其余陪祀官員皆排列整齊,包括南京禮部、南京太常寺、孝陵神宮監(jiān)、孝陵祠祭署等部門的大小官員,不下數(shù)百人。 祭祀之物由各地進貢,五牲、香、蠟、酒、果等等,豐隆至極。 祭祀大典的流程相當繁縟,沉悶又冗長。以至于南京禮部的魯尚書全程懸著一顆心,唯恐太子像排演時那樣,折騰到一半,發(fā)脾氣說不干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太子殿下在這個重大時刻一反常態(tài),表現(xiàn)出了與年齡、性情大相徑庭的沉穩(wěn)莊重,全程不出一絲差錯,連最苛刻的禮官也挑不出毛病來。 就連祝文,也誦讀得四平八穩(wěn)、氣勢渾然: “氣序流邁,時維冬至,追念深恩,伏增哀感,謹用祭告,伏惟尚享……” 從出宮算起,祭祀大典整整持續(xù)了四個時辰,直到未時才告尾聲。 太子順利完成了最后的上香八拜,去旁邊的具服殿更衣時,示意身邊的成勝公公,從人群中偷偷把蘇侍郎叫過來。 蘇晏猜測太子又想打什么主意,笑了笑,隨成勝走進廣場旁側(cè)的具服殿。 朱賀霖邊更衣,邊喚他近前,略帶得意地問:“小爺今日表現(xiàn)得如何?” 蘇晏笑著給了個評價:“完美?!本痛蛞话俜?,不怕你驕傲。 朱賀霖忍不住嘴角上揚,說道:“天色還早,等會兒小爺帶去你后山尋鹿?!?/br> “尋鹿?”蘇晏想了想,“陵園松濤苑內(nèi)都是鹿,還尋什么,直接摸就是,可親人了。” 朱賀霖道:“不是那些尋常的鹿,是鐘山瑞獸,一只頭生金角、通體雪白的大鹿!” 蘇晏琢磨了一下,覺得可能是白化的梅花鹿,至于金角……也許是基因變異? 不過在這個時代,的確稱得上是“祥瑞”了,其政治意義、象征意義大過于生物學意義。如若真能被太子找到,說明他是受上天眷顧的有福之人,對他的民間聲望也有大好處。 “倘若找到那頭白鹿,小爺準備怎么做?” “想法子設(shè)個陷阱,捉住它呀!傳說以這白鹿的金角入藥,可以強身健體、延年益壽,我就想著給父皇送去?!?/br> 無論如何,孝心可嘉。蘇晏也對這頭傳說中的白鹿頗有些好奇,可也有所顧忌: 大銘律規(guī)定,凡親王、皇子等宗室路過南京,甚至官員以公事入城,都必須來這里謁陵。如果誰過陵犯禁或是失禮,就會受到嚴厲的懲處。若是有人偷盜祭器、盜伐陵木,為大不敬,是砍頭的重罪。 這鐘山雖大,畢竟是太祖皇帝的皇陵所在,太子帶隊去林野間搜尋白鹿,會不會犯禁? 蘇晏把顧慮說了。太子早有準備,答道:“陵園外墻二十里是禁區(qū),二十里外就無妨了。只是捉頭鹿,又不濫殺、不毀林,不會犯禁的?!?/br> 蘇晏趕鴨子上架當?shù)亩Y部侍郎,儀軌還沒有完全讀熟,唯恐被太子忽悠,便找個出恭的借口出殿,拐著彎去問了魯尚書。 魯尚書拈須回答:“的確如此。你問這個做甚?” 蘇晏隨便找個說頭搪塞過去,又回到具服殿內(nèi)。 朱賀霖仿佛知道他去求證了,一臉不高興:“怎么,怕小爺惹事,連累你?” 蘇晏笑道:“怕小爺走不慣山路,我讓人去找些精明的守陵內(nèi)侍,給小爺當向?qū)А!?/br> 朱賀霖聽了轉(zhuǎn)怒為喜:“這才對。小爺聽一個曾經(jīng)在神宮監(jiān)辦差的小宮女說,她見到白鹿的地點,就在孝陵圜丘再往后的山頭,于一條溪瀑旁的林地出沒,不難找?!?/br> “再過兩個時辰,天就黑了?!碧K晏道。 朱賀霖道:“來回一趟,頂多一個時辰。沒看見白鹿,我們就折回來,下次再來找也行。” 蘇晏左思右想,覺得去瞧瞧也沒什么,就當野外徒步。再說,這幾日天氣晴好,還能走走山路,等下了雪,再上山可就難了。 于是他也脫去祭服,換上方便行動的曳撒。 朱賀霖點了百名身強力壯的侍從,帶上繩索、砍刀、弓箭等,在從神宮監(jiān)找來的向?qū)ьI(lǐng)下,出了孝陵,繼續(xù)往北邊的山坡去。 山坡上有些羊腸小道可供行走,也就腳下得稍微注意些,倒也不用手攀足蹬。 一行人走了小半時辰,隱隱看見前方的林間飛瀑。向?qū)ХA道:“太子殿下,這里便是傳說中白鹿經(jīng)常出沒之地?!?/br> 第276章 快跑啊快跑啊 朱賀霖聽了,從懷中掏出個窺筩。 蘇晏一看,好家伙,單筒望遠鏡都帶了,有備而來啊這是。他小聲嘀咕:“這年頭都有望遠鏡了?” 朱賀霖小聲答:“西夷人帶過來的,當稀罕物進獻給我父皇,說是能攝數(shù)里外之物如在目前。父皇說,若是軍隊能大量配備就好了,可惜就兩個,只能玩賞,于是出京前我偷偷帶走了一個?!?/br> 蘇晏默默記住,想著回頭給天工院的生產(chǎn)名單上再加一樣。 斜陽照山林,窺筩鏡片內(nèi)的視野緩緩移動,最后在反射出的一點金色光芒上停住。 朱賀霖把手一舉,眾侍從當即噤聲停步。窺筩遞到蘇晏眼前,朱賀霖朝某個方向努努嘴,示意他看。 蘇晏托住窺筩,瞇起單只眼,定睛看去——在溪流旁的大麻櫟樹下,果真有一頭低頭吃草的大鹿,毛色雪白、體型優(yōu)美,頭上鹿角猶如金色珊瑚叢,余暉中微微泛光。 朱賀霖有點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聲道:“是那頭金角白鹿!” 蘇晏也覺得不可思議,多看了幾眼,思索后問:“小爺真的要抓它?如何抓?” 朱賀霖道:“我先叫幾個會布置捕鹿陷阱的,繞到后面去,設(shè)好一排陷阱。其他人隨我扇形包圍過去,將白鹿往陷阱方向趕?!?/br> 蘇晏點頭,又補充一句:“別動用刀槍弓箭。既是所謂‘瑞獸’,萬一誤殺了不好,再說這是皇陵附近,見血不祥?!?/br> “我知道。我自家的陵園,還能胡來不成?” 蘇晏:……好吧,知道你家里有皇位要繼承。 孝陵神宮監(jiān)的那幾名向?qū)дf自己常在林野間來去,會布置陷阱。朱賀霖便讓他們繞去樹林后方,布置完畢,爬到樹梢舉旗為號。 收到信號后,這邊百名侍衛(wèi)分為三隊,拉網(wǎng)式地向前包抄,意圖將白鹿往“口袋”里趕。 朱賀霖把蘇晏拉在自己身邊,近到三十丈外,那鹿便有了警覺,抬頭左右顧盼。見包圍圈已成型,侍衛(wèi)們故意用佩刀撥動枝葉驚嚇白鹿,一邊慢慢圍了上去。 白鹿驚得躍起,眼見要從樹下躥向后方,可不知為何,又落回原地。再三躍躥后,不但沒能離開,反而跌倒在地,發(fā)出驚恐急促的鳴叫聲。 朱賀霖覺得不對勁。待到再挨近些,他眼尖地發(fā)現(xiàn),白鹿的后腿上系著一根粗長的鐵鏈,另一段牢牢固定在麻櫟樹干上。 此刻,一干侍衛(wèi)已沖了過去,將不停掙扎的白鹿按住四肢。 斜陽余暉照在那鹿的身上,周圍飛舞著金色微光,好像誰將金粉灑向了半空。 除了鎖鏈與金粉,蘇晏又注意到了按住鹿身的侍衛(wèi),手心被染白了。他腦中“嗡”的一聲,變色道:“那白鹿恐是個陷阱!大家快往后退,遠離那頭鹿,以防萬一!” 高喝聲尚未落地,朱賀霖便與他同時反應過來,下令道:“先撤遠點!”說著一把撈起身旁的蘇晏,面朝下扛在肩頭,轉(zhuǎn)身就跑。 眾人聽見示警,錯愕了一瞬,隨即迅速后撤。 就在此刻,一聲巨響震徹山野,緊接著又是一連串轟響,土石崩塌、林木搖晃,所有人站立不穩(wěn),都摔在了地上。 朱賀霖抱著蘇晏滾了好幾圈,后背砸在樹干上,方才停了下來。 他忍痛望向方才的震響傳來的方向,咬了咬牙:“那是我們布置陷阱的位置,究竟出了什么事,為何會突然發(fā)生爆炸?” 蘇晏捂著嗡鳴的耳朵,張大嘴不停吸氣。緩過這一下后,他喘道:“是火藥。” 朱賀霖:“是那些神宮監(jiān)的內(nèi)侍?這次捕鹿連弓箭都不許用,他們怎么會用火藥……”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握住了蘇晏的手腕。 蘇晏抬頭與他對視一眼,皆讀出了對方的眼神:這幾個向?qū)в袉栴}!之前驗過身份無誤,不是冒充,而是神宮監(jiān)里出了內(nèi)鬼! 包括那頭白鹿,也被動過手腳。皮毛是染色的,所以在侍衛(wèi)的手上沾出了白印子;鹿角則刷了一層金漆,故而在陽光下飄落點點金粉。 朱賀霖喃喃:“那個把白鹿傳說告訴我的宮女,也有問題……他們想做什么,刺殺小爺?” 蘇晏覺得蹊蹺:如果是要刺殺太子,應該把大量火藥埋在白鹿腳下,等他們接近后引爆,將方圓幾丈炸成焦灰才對。為何聽聲響,爆炸似乎發(fā)生在更遠一些的地方? 不遠處傳來一種更加沉悶的異響,連綿不斷,夾雜著撲通撲通的聲音,像無數(shù)石塊落水。蘇晏將耳朵貼在地面聽,朱賀霖撿起落在草叢間的窺筩,縱身躍上一根高枝。 沒過幾秒,他又猛地跳下來,繼續(xù)扛起蘇晏倒掛在肩頭,放聲大喊:“上游的潭巖被炸開,溪瀑成了泥石流,跑啊——快跑!” 被爆炸氣浪掀翻的侍衛(wèi)們,聞聲紛紛連滾帶爬地起身,邊跑邊朝太子所在的方向圍攏。 一只被驚飛的黃鵠,在鐘山上空盤旋。 從它的視角往下鳥瞰,只見山林間星星點點的衣衫影子,沿著被獸群踩踏出的林間小道,向著南邊孝陵的方向移動。而在這些人影的后方,溪流泄洪似的沖出兩岸,一路卷過無數(shù)林木、巖石、走獸,由北向南順著山勢轟然傾瀉。 蘇晏頭朝下顛來顛去,快被甩吐了,敲著朱賀霖的后背叫:“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跑!” 朱賀霖邊跑邊罵:“閉嘴!指望你這幾條細胳膊細腿?不如老實趴著,心里感謝小爺我天天練武、體力過人就夠了!” “小爺,你能……快得過……泥石流嗎?”蘇晏的問話都被抖散了。 朱賀霖在風聲掠耳中回道:“快得過快不過,都得豁出命來跑!不然可就真沒命了!” 羊腸小道崎嶇,兩人一路跌了好幾跤,朱賀霖死死拽著蘇晏,以防對方滾下坡去。 他也知道溪瀑南泄,最好朝東、西兩面跑,可惜兩面都是走投無路的密林和山崖,只能祈禱經(jīng)過層層林木的阻攔,泥石流能在追上他們之前就力竭而止。 東宮侍衛(wèi)們大部分都追上了朱賀霖,但不敢超過他,以殿后拱衛(wèi)的陣型跑在他身后幾丈遠。 一行人跑得精疲力盡、摔得鼻青臉腫,終于看見了孝陵朱紅色的外墻。 眾人皆以為得救,朱賀霖卻變了臉色:若是讓溪瀑沖毀外墻,直接淹到孝陵的最北端——那圜丘下面,便是埋葬太祖皇帝和皇后的墓室! 皇陵被淹,那可是損及龍脈、驚天動地的大事! 大銘律規(guī)定,謀毀山陵者,以大逆罪論處,屬不赦之“十惡”,主犯、從犯皆凌遲處死,斬其三族。 一旦沾上這罪名,哪怕十個東宮之位也保不?。?/br> 朱賀霖把蘇晏往兩丈多高的孝陵外墻上一拋。 蘇晏驚呼一聲,兩手扒拉住墻頂,奮力爬了上去。 “你就坐在上面,幫我看著水勢!”朱賀霖吩咐他,轉(zhuǎn)頭拔出佩劍,對侍衛(wèi)們喝道,“都隨我回頭!砍伐林木,堵塞水流!” 蘇晏急忙提醒:“砍不得!這是陵木,砍了犯禁的!” 朱賀霖斷然道:“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萬一沖垮了外墻,水淹圜丘,在場所有人都得死!就算我能免一死,也當不得這個太子了!” “砍樹去!”他朝侍衛(wèi)們大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