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世權(quán)臣 第216節(jié)
蘇晏向前微微傾身,用極為誠摯的語氣說:“毛大人,咱倆都是副職,有些掏心窩的話,咱們彼此說說也無妨——有些棘手公務(wù),主官若不愿擔(dān)責(zé)任,那么咱們副官不僅要干活,還要隨時準(zhǔn)備背鍋,這種事各府各衙都一樣?!?/br> 毛府丞心有戚戚地點頭:“蘇大人可有什么好招數(shù),傳授傳授?” 蘇晏放下茶盞,道:“什么好招數(shù),都抵不過兩個字——流程。但凡公務(wù)只要按章辦、按流程辦,就錯不了。哪怕最后錯了,也錯不在咱們。順天府接到狀子,按律走什么流程,那就一步一步走啊,遇到阻力了,實在走不動了,就把報告……呃,把奏章往上一提交,讓上頭指明方向,不就把責(zé)任撇干凈了么?總比巴巴地去討好原告或被告的任何一方,最后落得兩邊不是人要好?!?/br> 毛府丞茅塞頓開:“有道理!蘇大人真乃少年老成,穩(wěn)得很吶?!?/br> “哪里哪里,還不都是磨出來的。”蘇晏做了個研墨的動作,兩人不約而同笑了。 見氣氛良好,蘇晏又問起了今日那些原告的大致情況,從中并沒有發(fā)現(xiàn)與荊紅追形貌吻合的原告與相關(guān)的案子,便起身告辭。 毛府丞送他離開時,默默感嘆:這樣年少不氣盛,有頭腦又有分寸的人物,難怪得了圣上青眼……咳,主要還是會投胎,生了副好相貌!不然我也是當(dāng)年殿試的二甲第七,怎么圣上就沒屬意我? 蘇晏一出府衙大門,臉色便沉了下來。鉆進車廂后,他對豫王說:“荊紅追出事了!” “怎么說?” “他答應(yīng)了我要去順天府衙告狀。他答應(yīng)我的事,無論如何都會做到,除非……”蘇晏憂心忡忡地皺眉,“我剛也問了府衙門口的守衛(wèi),說是沒看見錦衣衛(wèi)人馬來去。我擔(dān)心沈柒那邊沒對接上,中間出了什么岔子?!?/br> 豫王絲毫不想管荊紅追與沈柒,但又見不得蘇晏這副愁眉苦臉的模樣,暗嘆一聲,道:“先換身衣服,我?guī)闳ニ闹苻D(zhuǎn)轉(zhuǎn),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線索?!?/br> - 線索就在離府衙不遠的巷子里。 蘇晏對著地面還來不及清理的斑斑血跡直吸氣,豫王前后兜了一圈,還跳上屋脊仔細查看,回到蘇晏身邊說道:“有兩個高手在此處打斗過,用的是劍類的兵器,屋頂上留下的那道巨大裂痕就是劍氣所致。還有巷子周圍,你看墻上有不少新鮮的血跡和劃痕,分明是進行過圍斗,人數(shù)還不少?!?/br> 蘇晏心生不祥的預(yù)感,轉(zhuǎn)頭就往回走。 豫王追上來,問:“去哪里?” “北鎮(zhèn)撫司?!?/br> 兩人剛走出巷子,與追擊七殺營主未果、只好打道回府的一隊錦衣衛(wèi)迎面碰上。蘇晏抬頭看馬背上,面色有些蒼白的錦衣衛(wèi)首領(lǐng),又把視線從他腰間左側(cè)的繡春刀,移到右側(cè)所佩的一柄與中原兵器造型迥異的長劍上,詫然道:“那是阿追的劍!” 沈柒看見他與豫王一道,臉色就不太好看了,再聽這話,不禁微微冷笑:“胡說,這是我的劍?!?/br> 蘇晏哭笑不得:“別開玩笑了七郎,這真是阿追的劍,劍名‘誓約’?!?/br> 沈柒綠著一張臉,冷冷道:“這是我的劍,劍名‘三百金’!” 蘇晏:“……” 豫王挑眉,把嘴湊到蘇晏耳邊:“一把劍兩人搶?你說給誰就給誰,心虛什么!” 蘇晏訥訥道:“我不心虛,我心慌。阿追是劍客,劍在人在的那種?!?/br> 他在意念中往臉頰上貼了好幾層厚皮,終于穩(wěn)住心神,問沈柒:“阿追人呢?” 沈柒目光閃了閃,答:“此處人多嘴雜,說話不便,先回家?!?/br> 他翻身下馬,向蘇晏的馬車走去。 豫王伸手一攔:“馬騎得好好的,跑過來擠什么車?車廂小,只夠坐兩人,你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沈柒目視蘇晏,手往腰腹傷口處一搭,不說話。 蘇晏以為他傷口又疼了,連忙上前扶住,對豫王道:“他傷勢未愈,不宜騎馬。王爺若是嫌擠,要不你倆坐車,我騎馬?” “不必!”豫王與沈柒同聲反對。 兩人斗雞似的互瞪幾秒,最后把蘇晏的胳膊一左一右同時一拽,拽上了車。 車廂內(nèi),三個人就座位安排的問題始終無法達成一致,于是在各種暗搓搓的小動作中你攬我推、我拉你頂?shù)財D了一路。 回到蘇府門口,馬車還沒停穩(wěn),蘇晏連步梯都等不得了,迫不及待地跳下車,狠狠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他被心底不祥的陰云籠罩著,沒心情與兩個搶食的狗比置氣,快步走到客廳,給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氣喝光,把茶杯往桌面一頓:“到底什么情況,快說!” 第229章 打爆你的狗頭 “告訴大人,我去追尋我的‘道’了,原本我以為那就是他,經(jīng)此一戰(zhàn)我才發(fā)現(xiàn),只有劍才是我畢生的追求。不能當(dāng)面拜別,我很抱歉,希望他海涵。 “——原話我一字不差地轉(zhuǎn)達到了?!鄙蚱庹f。 客廳中一片沉寂。 這事是真是假,單憑沈柒的一面之詞可不太好判斷。若是真的,有人在作死;若是假的,有人馬上就要倒霉了……豫王挑了挑眉,露出個含義介于幸災(zāi)樂禍與作壁上觀之間的哂笑。 蘇晏端茶盞的手僵在胸前,一雙鳳眼驚愕地睜大了,望著沈柒:“七郎,你在開玩笑?” 沈柒面無表情地答:“拿他?沒興趣?!?/br> 蘇晏難以置信地搖頭:“這不可能!阿追不會就這么一走了之,且不說他與我……就說眼下正是扳倒衛(wèi)家與七殺營、真空教的關(guān)鍵時刻,他大仇未報,怎么可能不顧一切地就這么走了,去追尋什么‘劍道’?” “事實如此。他走了,走得很干脆,連這把劍也不要了?!?/br> 蘇晏將目光轉(zhuǎn)向桌面上的長劍:它被保養(yǎng)得很好,一如剛買下來的時候,只能從螺旋狀的劍柄上包漿似的透潤光澤中,看出被人時時緊握與摩挲的痕跡。 他還清楚記得阿追收到這把劍的神情—— “這柄劍就叫‘誓約’吧,很合適?!鼻G紅追手握劍柄,抬眼看他,立誓般嚴肅說道,“劍名如劍心。若違此心,劍道則不成,我將終生不再使劍?!?/br> “‘劍名如劍心’,言猶在耳……阿追是個心性堅毅到近乎死心眼的人,我不信他會出爾反爾?!碧K晏喃喃道,“這事一定另有隱情?!?/br> 可親眼目睹一切的是七郎,說這事另有隱情,不就是在懷疑沈柒?蘇晏一時間心亂如麻,既不相信情深義重的沈柒會欺騙他,也不相信生死相隨的阿追會不辭而別。 果然這話一出口,沈柒的臉色就變了。 豫王“恰到好處”地接了蘇晏的話茬:“這是……舵盤被砍了,還是船帆被燒了?” 此刻蘇晏的腦子凌亂且鈍痛,花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豫王這是暗指沈柒與荊紅追辜負了他之前的信任,大敵當(dāng)前非但沒有同舟共濟,還(疑似)內(nèi)斗導(dǎo)致其中一方離開? 沈柒也聽出不是好話,但沒有出言解釋,只朝豫王發(fā)出了一聲輕微的、令人遍體生寒的冷笑。 蘇晏竟被他笑出了一絲負罪感——這事要真和七郎沒關(guān)系,我這么說,他聽了會傷心吧? ——可阿追臨走前與營主、吹笛人的一戰(zhàn),只有沈柒和他的手下是知情人,他所告訴我的就百分百是真相嗎? 蘇晏頭疼、心疼,空洞過久的胃也疼,又有股說不出的難過與惱怒包裹在這疼痛里,攪得他不得安生。 觀望已久的蘇小京從門外探進半個頭,大概被客廳內(nèi)凝重的氣氛影響,聲音里也少了那股大大咧咧:“大人,開飯了……要不,先吃飽了再談事?” 蘇晏把手里的茶杯往桌面一擱:“你們先吃,我沒什么胃口,待會兒再說。小京,好好招呼王爺和沈大人?!毖粤T大步流星地離開客廳。 沈柒和豫王見蘇晏情緒低落、舉止反常,如何放心讓他一個人待著,當(dāng)即起身追上去。 兩人追到東側(cè)廂房,見蘇晏進入了荊紅追的房間,反手“砰”一聲把門鎖上了。 沈柒略一猶豫,敲了幾下房門。沒人開門,他無聲地嘆口氣,勸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那草……荊紅追要走就隨他去,清河,看開點。” 門內(nèi)依然沒有任何回應(yīng)。 豫王也上前說道:“要不你先出來吃個飯?從四更天餓到現(xiàn)在可怎么行?!?/br> 過了良久,房內(nèi)才傳出蘇晏略顯疲憊的聲音:“我知道了。你們讓我靜一靜,把腦子理清楚,行不行?” 雙雙吃了閉門羹的兩人,不甘又無奈地互相對視了一眼。 豫王低聲道:“這事你就不能先壓一壓,或者就說荊紅追為了暫避風(fēng)頭先躲起來幾日?對衛(wèi)家的彈劾尚未完成,荊紅追這么不負責(zé)任地一走,清河在情緒上受了打擊,影響明日朝會上的發(fā)揮怎么辦?!?/br> “我本想先瞞一瞞,誰知那么不湊巧,兩頭撞上?!鄙蚱舛⒅o閉的房門看,目光像一柄想要撬開門縫的刀子,“清河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不過是走了一個侍衛(wèi),清河也許會不習(xí)慣,會惱火,甚至?xí)心敲葱﹤碾y過,但他是個既聰明又練達的人,緣盡人散、覆水難收的道理,我相信他用不了多久就能想通。” 他口中聰明練達的蘇清河此時正在荊紅追的房內(nèi),憋著一肚子的委屈與火氣四下翻搜。 上次不辭而別,好歹還留下一封親筆信,這回就托沈柒轉(zhuǎn)述了兩句話——還他媽不是人話——算什么事!該死的荊紅追,這最好是個抽風(fēng)的玩笑,不然等回來時,頭都給你擰掉! 蘇晏氣沖沖地找了許久,沒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與遺留物。荊紅追的房間就像他本人一樣,堅硬、整齊、利落,沒有任何花哨多余的裝飾,唯獨在床邊柜內(nèi)留存了一葫酒。 拿起酒葫蘆,蘇晏泄氣地坐在床沿,拔開蓋子猛灌了一口。 入口綿醇,酒勁十足,但有點酸尾——是自釀的紅曲酒。 他忽然想起去年六月初七的生辰,荊紅追就拎著這么一葫酒攔在自己面前,冷毅的臉上隱隱透著緊張與期待,仿佛下一刻就要轉(zhuǎn)身逃走,但最后還是把葫蘆遞過來,低聲道:“祝大人身體康健,福壽綿延?!?/br> “……綿延個屁,還不是說斷就斷,說走就走?!碧K晏喃喃著,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倒酒,喝得又急又狼狽,酒液灑得滿衣襟都是,“我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苦衷,這么一走了之就是辜負我!你不相信我能解決麻煩,不相信我能接受變故,也不相信我在面臨取舍時的選擇,你他媽就想著有事自己扛。 “王八蛋!我以為至少還有你會比較聽話,讓人省心,結(jié)果呢?有一個算一個,全是王八蛋……” 蘇晏咭咭噥噥地罵著,把這葫酒當(dāng)荊紅追本人似的惡狠狠吞咽,臉頰與脖頸很快就浮起了大片紅暈。 房門外,沈柒與豫王越等越覺得心里發(fā)慌。忽然聽見房內(nèi)“咚”的一聲,像什么硬物砸在地板上的聲音,豫王忍不住了:“不行,本王要進去瞧瞧?!?/br> 沈柒在他說話時掌勁一吐,震斷了門栓,直接推門進去。 兩人轉(zhuǎn)過屏風(fēng),一眼就見蘇晏垂著腦袋坐在床沿,地上躺著個濕漉漉的空葫蘆,滿屋子都是蒸騰的酒氣。 空腹喝了這么多酒?沈柒與豫王連忙上前查看蘇晏的情況。要說蘇晏平時酒量還行,不是很烈性的酒,慢慢喝的話,兩三斤不成問題,但眼下他喝的是急酒、悶酒,就特別容易上頭。 豫王抬起蘇晏的下頜,果然見滿臉酡紅、眼神迷離,至少有了七八分醉意。 “借酒澆愁啊。”千杯不醉的豫王半是酸澀、半是感慨地嘆了一句,“能喝醉……也挺好?!?/br> “好個屁,悶酒傷身?!鄙蚱饷嗣K晏發(fā)燙的額頭與手心,皺眉道,“我去找小廝熬醒酒湯。” 他剛要轉(zhuǎn)身,被蘇晏一把攥住手腕?!跋取⑾葎e走……”蘇晏懇求。 沈柒在豫王酸溜溜的眼神中,另一只手覆住了蘇晏的手背,溫聲道:“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你,讓他去拿醒酒湯?!?/br> 房間里就三個人,這被排除在外的“他”當(dāng)然指的是豫王了。 豫王還沒來得及反擊,只見蘇晏抽回手,一邊在空中胡亂比劃了個人形,一邊大著舌頭說:“不用……陪……我就想問、問問,見到我家小妾了嗎……我放在那兒……那么大的一個小妾呢?” 沈柒:“……” 豫王:“……” “怎么丟了,你們誰、誰見到了?是不是你們藏、藏起來了?快還我!媽的我就知、知道你們不安好心……” 豫王左右看看,見桌面有壺冷茶,把壺蓋一掀就想潑他。 沈柒一把攔?。骸八茸砹?!醉話作不得數(shù)?!?/br> “酒后吐真言。”豫王悻悻然磨著牙,“他心里就只記掛著走了的‘小妾’,站在面前的大活人卻視而不見,還倒打一耙!” 沈柒心里也不是滋味,冷著臉道:“人也好,東西也好,沒了以后就格外念他的好處,這不是人之常情?” “那你打算讓他這么念一輩子?”豫王嗤道。 “念不了一輩子?!鄙蚱庥靡滦洳寥ヌK晏頭發(fā)上的酒漬,語氣低緩而平靜,又從平靜中滲出一絲帶血腥味的寒意,“這就像皮膚上的贅生物,等到合適的時機一刀割去,或許他會痛過一陣,但有我陪伴左右,傷口終究會痊愈?!?/br> 豫王琢磨著沈柒的言下之意,不僅嗅出血腥氣,還有種陰狠偏執(zhí)的病態(tài),越發(fā)覺得此人不是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