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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世權(quán)臣 第91節(jié)

    兩人落腳在清水營最大的一家客棧?!鞍自瓶蜅!睕]有內(nèi)外套間,荊紅追本想打地鋪,蘇晏卻堅持訂了兩個單間,讓他好好休息,不必守夜。

    “這清水營周圍深溝高壘,又有駐軍,安全得很,你就放心吧?!碧K晏說。

    荊紅追很想說,不是放不放心的問題,而是……

    是什么?是他貪得無厭,想要日日夜夜獨占大人?還是他早已踩在失控的邊緣,只要嗅到大人的氣息就精血沸熱、渴癢難耐,一邊自虐似的以痛止癢,一邊情愿承受這種痛楚與甘美交織的折磨?

    荊紅追說不出口。所以他只能沉默地同意。

    一夜好眠,蘇晏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洋洋地起身。他準備花一天時間,好好逛逛整個清水營,了解當?shù)剡叿琅c民生。

    兩人在集市攤子上吃完早點,就繞著圈兒地閑逛。蘇晏看到什么新奇物件都要拿起來擺弄一下,但荊紅追要掏錢時,他又放下,搖頭表示不買。

    荊紅追說:“大人別擔心錢夠不夠,千金散盡還復(fù)來?!?/br>
    蘇晏笑道:“我倒是不擔心你弄錢的本事,但這一趟又不是旅游,買那么多紀念品,拿得回去嘛。倒是你,給自己換柄劍吧。”

    荊紅追的佩劍“無名”遺失在滾落的陡坡下,估計是被漲洪沖走了。他面上不露痕跡,心里頗有些遺憾,雖然不是什么名貴的寶劍,卻是量身定做、最適合他用劍習(xí)慣的,且劍鋒飽飲人血,不止是利器,還是殺器。

    到定邊城后,他趕時間在鐵匠鋪買了一把成品,三兩銀子的大路貨,聊勝于無地掛在腰間。

    蘇晏也看出新買的武器不順手,建議他更換。且這清水營馬市萬商云集,不僅有中原制式的刀劍,還有自來自北漠、甚至更遠異域的武器,可供選擇的花樣很多。

    荊紅追果然心動,瀏覽眾攤后,眼神鎖定在一柄造型奇異的長劍上。

    這柄劍無論造型與裝飾,都與中原的劍風(fēng)格迥異:劍身細長,尖端如刺。劍鋒上面布滿了紛繁如星云般的瑰麗紋理,這是鋼材在鍛造時形成的天然花紋,明暗交織、黑白分明,對比十分強烈。劍脊中央拱起如山脈,紋理從高聳的脊線處向兩側(cè)擴散,展現(xiàn)出高超的鍛造技巧。

    荊紅追伸指在劍鋒上輕撫,發(fā)現(xiàn)花紋凸出的部分就像是無數(shù)rou眼無法分辨的鋸齒,使得刀劍更加鋒利。

    除了劍鋒,劍鍔、劍柄與劍鞘也可圈可點。劍鍔如鷹翼向兩側(cè)舒張托舉,優(yōu)美大氣;劍柄為漆黑犀牛角制成,螺旋凹槽式可以增加摩擦力,更不容易脫手,而掐銀絲的勾勒為螺旋弧度增添了一抹亮色。劍鞘是純黑的皮質(zhì),鞣制得極細膩,收劍后毫不起眼,拔劍時艷驚四座。

    “二位客官,一看就是識貨的!我這劍用的是最珍稀的天竺烏茲鋼,看看這紋路,做不得假。烏茲鋼二位知道吧?制成的刀劍鋒利無比,又十分強韌,打斗時絕不會斷裂……”攤主滔滔不絕地夸贊著,隨手拿起一小塊絲綢扔起。

    絲綢柔軟如水,又在半空飄飛,劍尖劃過,竟輕易劃為兩半,可見鋒刃之銳利。就連荊紅追也不得不承認,若是用他的舊劍“無名”,在不灌注內(nèi)力的情況下,也做不到這一點。

    蘇晏拽了拽荊紅追的袖子,示意他走開幾步,低聲道:“老板沒坑人,這是大馬士革鋼……唔,現(xiàn)下叫烏茲鋼,就材質(zhì)而言,可以說是站在冷兵器的巔峰了。而且這造型,看起來的確像是中東一帶的風(fēng)格,我強烈建議你買下來?!?/br>
    荊紅追對這柄劍也是一見心喜,便走回去問:“此劍售價幾何?”

    “三百兩,不二價?!?/br>
    “三百兩銀,太貴了!”

    攤主朝他咧嘴:“客官,我說的是三百兩金?!?/br>
    荊紅追扭頭就走。攤主在背后叫:“客官留步,留步!看在你也是中原人份上,我給你打個九折,同胞價二百七十兩!不能再便宜了!整個集市就這一把,千里迢迢從西夷運來的!珍品難得,等你后悔再想回頭來買,可就賣沒了!”

    蘇晏小聲說:“買??!”

    荊紅追:“什么劍能值三百兩黃金,當我是長金毛的肥羊呢!再說,用劍之人,不必在乎劍的好壞,關(guān)鍵是劍心。劍心堅純,就算三兩銀子一把的劍,也能成為無敵的利器?!?/br>
    蘇晏:“可拉倒吧!別整古龍那一套裝逼理論。別人用那把大馬士革劍,的確未必能打贏拿大路貨的你。但你如果拿這把劍,就能打倒拿大路貨的你自己。鳥槍換炮,懂不懂?”

    “……懂,可是沒錢。把我賣了都不值三百兩金?!?/br>
    “瞎說!我的阿追是無價之寶,多少金都不賣。”

    荊紅追耳根驀然紅了。紅暈從耳郭向前蔓延,淡淡地爬上臉頰。他注視著蘇晏,目光幽深又熱切。

    蘇晏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覺得自己說的是肺腑之言,沒什么好心虛的,故而理直氣壯地反問:“怎么,你有意見?有意見也沒用,我說了算!”

    荊紅追微微笑了:“對,永遠都是大人說了算,屬下萬事聽命?!?/br>
    蘇晏簡直要被如此上道的回答萌化了,心想:這樣省心又體貼的侍衛(wèi)我能養(yǎng)一打!養(yǎng)一輩子!呃,一輩子沒問題,一打就算了,我家阿追獨一無二。

    他握住荊紅追的手臂,信誓旦旦地說:“不就是三百兩金,一千五百兩銀子而已,本大人出得起!你等著,我一定要把這柄劍買下來,送給你?!?/br>
    說得容易,蘇大人又不是貪官,哪來這么一大筆錢。荊紅追不愿拆他的臺,而且既然決心再也不質(zhì)疑他,就相信他真能辦到,于是頷首道:“那屬下就先行謝過大人?!?/br>
    蘇晏朝攤主走過去,氣勢十足地問:“二百五能不能賣不能拉倒你這是有價無市看看你裹劍的布都已經(jīng)磨出毛邊了擺出來很久了吧是不是光問價根本沒人買我們是最有誠意的錯過我們你可真就賣不出去了!”

    攤主被他一口氣叭叭叭轟炸得腦殼疼,又兼被戳中要害,無奈道:“算是服了你,二百五就二百五。這可是底價了啊,一兩都不能再降了!”

    蘇晏笑:“二百五多難聽,還是三百吧,湊個整。”

    攤主:“嘎?”

    “多出的五十兩,我買十天預(yù)留權(quán)。再過兩天便是開馬市的日子,馬市持續(xù)八日,這十天內(nèi)你留著這柄劍不要賣人——當然十有八九也賣不掉,畢竟現(xiàn)在邊關(guān)不寧,大多數(shù)人有錢寧可拿去囤糧也不會買奢侈品。反正你就留夠十天,然后我會拿三百兩金來買下。你看,等個幾天,就平白多賺了五十兩金,是不是很合算?”

    攤主有點懵圈:“說得好像挺有道理……好吧,就預(yù)留十日,第十日的酉時倘若客官還不來買,我就另行出售了。”

    蘇晏點頭:“一言為定!”

    言罷回到荊紅追身邊,說:“講定了。十天內(nèi),我要弄到三百兩金——你說做什么來錢最快?”

    殺人。荊紅追默默答,如果是狗千戶那種級別的,五千兩銀子殺一個,我還可以打八折。

    但這個答案太血腥,恐污尊耳,于是他回答:“但凡橫財,得來多不走正道,大人還請三思。”

    蘇晏失笑:“知道,黃賭毒都不沾,行了吧……等下,賭……”

    他曲指抵著下頜,沉吟起來。荊紅追連忙道:“小賭怡情,大賭傷身。而且俗話說,十賭九輸,大人還請三思!”

    蘇晏腦筋飛轉(zhuǎn),喃喃道:“如果能拿回圣旨,我就能開一場穩(wěn)贏且無本萬利的賭局,由我坐莊,讓陜西司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來做這場賭局的閑家?!?/br>
    荊紅追聽他話中似有深意,但蘇晏并未詳細道來,他也就沒有多問——等到大人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

    兩人繼續(xù)逛,直到天色擦黑,才回到客棧。

    客棧門口站著幾個探頭探腦的北漠人,蘇晏越看,越覺得像阿勒坦的同伴……或者是手下?

    果然這幾人見到蘇晏,眼睛一亮,朝大堂內(nèi)叫了聲什么。隨后阿勒坦走出來,態(tài)度爽朗地對蘇晏說:“我運氣真好,這才到第一家客棧,就找到你了。”

    蘇晏一怔:“阿勒坦,你找我有事?”

    阿勒坦說:“請你吃烤全羊。”

    蘇晏昨晚剛吃的烤全羊。他胃口好,食量卻不大,放開肚皮吃了幾大塊肋排和半根腿骨,撐得難受,感覺吃傷了。今天一整天都只敢吃清粥小菜。這會兒聽見“烤全羊”三個字,膩得不行,干笑道:“今天腸胃不太消化,改日吧,改日啊。”

    阿勒坦皺眉:“你擔心我手藝不好?”

    你手藝再好,烤羊rou還是烤羊rou啊!一樣滋滋滋地冒油啊!蘇晏打著哈哈:“怎么好老讓你請。上次你請我喝酒,這次該我回請了。走,請你吃蒿子面去,健胃消食?!?/br>
    阿勒坦大笑著過來挽他手臂,動作間十分自然。

    蘇晏猜測這是瓦剌風(fēng)俗,也就由著對方去。他看不見荊紅追在背后默默咬牙,只感覺身高超過一米九五的彪形大漢,挽著身高一米七四的他,就像大人兜著孩童……呸,是野獸與美……呸呸!他蘇晏是鐵塔旁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蒼穹。

    身高不重要,重要的是身為男人的雄心壯志,對吧阿追?

    兩人沒走幾步,發(fā)現(xiàn)步頻完全不在一個層次。

    阿勒坦側(cè)頭看了看,忽然生出一股沖動,想把蘇晏端起來,放在自己肩膀上,或者讓他坐在自己臂彎——這少年輕飄飄的,一看身上就沒有幾兩rou,扛著走簡直輕而易舉。

    但他知道中原人講究禮數(shù),擔心這舉動會冒犯對方,故而忍住了,盡量放慢腳步配合。

    百步后,蘇晏趕得有些氣喘,抽回胳膊,擺手道:“不行了跟不上你,我們還是各走各的。面館就在前面路口右拐,你先行一步,我和阿追很快趕上?!?/br>
    荊紅追擠上前,把跟在阿勒坦身后的瓦剌大漢們撞了個趔趄,在一眾人強忍怒氣的白眼中,扶住了蘇晏:“大人身體文弱,不宜疾行,還是先歇口氣吧。”又轉(zhuǎn)頭對阿勒坦不冷不熱地道:“閣下請自便。”

    阿勒坦撓了撓眉骨上的一條小傷疤,停下等蘇晏。

    蘇晏很快緩過氣,心里也有些回過味兒來,問阿勒坦:“你特地來找我,為的不止是請客吃飯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找我商量?”

    阿勒坦有些詫異,暗贊他聰明,實話實說:“的確有點事,想請你幫個忙?!?/br>
    于是蘇晏在面館里一面吸溜著蒿子面,一面聽阿勒坦講述今日遇到的奇葩征馬官員。

    第101章 他想爬你上面

    瓦剌漢子們圍坐在角落里,唏哩呼嚕吃著蒿子面,吃完了敲碗向老板表示還要,桌角堆了一摞空面碗。

    蘇晏、荊紅追和阿勒坦坐在一桌,邊吃邊聊。

    阿勒坦說:“昨天我們把馬匹趕到東門外的清水河草場,都安頓好后,已經(jīng)很晚了,就沒有進城,原地搭帳篷睡覺。今天快到中午時,來了幾個身穿銘國官服、自稱是征馬官的人……”

    那幾名官員聽城門守衛(wèi)上報,知道來了一隊瓦剌馬販,趕著百余匹北漠良馬,如此規(guī)模算是近年罕見,故而迫不及待地就來了,想要以大銘朝廷的名義買下這批馬。

    阿勒坦按照市價,開價一百斤茶葉一匹馬。

    征馬官只肯出五十斤茶葉一匹馬。

    阿勒坦不愿賣,對方又還價到八十斤茶葉,但條件是,每匹馬要給他們等同于二十斤茶葉的黃金,作為回扣。

    也就是說,賬面上每匹做八十斤,實際上阿勒坦只能收到六十斤,差額全都落進了這些官員的腰包里。

    阿勒坦不在乎對方在賬目里如何動手腳,但六十斤茶這個實收價他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這是下等馬的價格,而他這次帶來的全是膘肥體壯的上等馬。

    征馬官被他再三拒絕后,霍然變了臉色,威脅要出動駐軍,將他們以jian細罪逮捕并處決。瓦剌漢子們勃然大怒,當場cao起武器就要把這些官員宰了。

    阿勒坦比他們理智些,使了個拖字訣,說要考慮考慮,等馬市開市時再確定交易事宜,方才暫時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zāi)。

    但這法子最多也只能拖兩天,如果他們還想在清水營販馬,就擺脫不了征馬官的糾纏。而且他們這批馬已被對方盯上,怕是也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靈州地界,要知道城內(nèi)還有上千駐軍呢。

    蘇晏聽完一拍桌面:“朝廷每年撥銀給陜西司與寧夏衛(wèi),用以購買馬匹,他們竟公然吃回扣,貪污???,強買強賣。微末小官,也敢如此囂張,上頭定然有人撐腰。”

    說撐腰還是輕的,其實他早有意料:整個清水營從軍營將領(lǐng)到民政官員怕是都形成了關(guān)系網(wǎng)。作為利益共同體,上對下提供保護傘,而下面通過克扣百姓、霸王買賣與貪墨官銀,不斷向上輸送利益。

    貪污腐敗現(xiàn)象,從古到今,每朝每代的統(tǒng)治者都在極力整頓,但從未有過真正的斷絕,即使是蘇晏前世的和平富強年代,也屢見不鮮。他也想不出更有效的根治方法,但撞到手上的貪官,但凡他有能力與權(quán)力去處理的,就定然一個不饒。

    阿勒坦點頭:“我猜也是。早聽說銘國邊關(guān)腐敗,這回算是親眼見著了,難怪——”

    難怪什么,他留面子沒再說下去。但蘇晏也能猜到,他大概想說,難怪這些年大銘會屢屢被韃靼人侵疆犯境。

    饒是荊紅追對國事不感興趣,而蘇晏還存著一大半現(xiàn)代人心態(tài),并未完全融入這個時代,聽到這句話,心底依然感到了羞恥與憤慨。

    激濁揚清,不就是我此行的意義所在么?蘇晏很快冷靜下來,問阿勒坦:“兩天時間轉(zhuǎn)眼即逝,你打算如何應(yīng)對?”

    阿勒坦嘆道:“我接受族里長老布置的歷練任務(wù),來銘國販馬,原以為容易得很,看來還是低估了此地的復(fù)雜局勢。目前也還沒想出破局的法子,只能到時再說,看能不能盡量把價格抬上去?!?/br>
    蘇晏暫時也沒想到法子,主要還是圣旨與尚方劍這兩樣最重要的法寶不在手里,同時身邊缺乏震懾人心的武力——哪怕只是幾十名錦衣衛(wèi)也好,否則大力破巧、直接碾壓,可有多爽。

    當務(wù)之急,還是得盡快聯(lián)絡(luò)上褚淵他們。

    他按捺住心底浮起的焦灼,對阿勒坦說道:“我雖為你抱不平,但力量微薄,暫時也沒想到什么好法子。你之前說有事想請我?guī)兔?,不知我能不能幫到?!?/br>
    阿勒坦從懷中掏出一個盒子,遞給他:“這是那些征馬官留下的樣茶,看著不錯,可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你能否幫我品鑒一下?”

    蘇晏接過來打開,見是幾兩眉茶,茶葉條索緊結(jié)勻整、灰綠起霜,看著品相不錯,又嗅了嗅,香味濃郁。

    ——可有些太過濃郁了,過猶不及,仿佛在掩蓋什么似的。

    他招呼小二拿壺沸水過來,拈起一撮茶葉,在空碗里沖泡,然后抿了一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