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外廳外頭的人瞧見安若來了，亦知曉話頭她已然聽了些許，掐著時(shí)間正要進(jìn)門通傳，不妨安若顧自打簾，先了一步。

    少女秀眉柔婉，瞳仁黑亮，面頰略施脂粉，竟已見傾城之色。

    楚京人盡皆知，定國公府有位二小姐，明艷動人，似驕陽一般熱烈。提起大小姐，不過知她纏綿病榻。

    畢竟既算是美人，一分病氣，那是我見猶憐。若染了七八分，便是讓人避之不及。

    安若這時(shí)淡妝相對，正是斂下些許病氣，提了些精氣神。

    安若緩步走來，于眾人驚愕之色中一一見禮。而后頓在張氏跟前，恭敬道：“女兒進(jìn)門前聽長輩言說石榴樹一事，女兒冒昧，石榴樹在西南之地若水河畔，起初是爹爹為阿娘栽種?！?/br>
    “女兒不懂，這流言怎么忽然就傳得這樣不堪？”

    話落，廳內(nèi)幾人的臉色瞬時(shí)變得難看，安姑母還好些，張姨母卻是猛地想起先前一聲聲“害臊”，這會兒那話全似用來說她自個(gè)。張氏更甚，臉色一陣青白，面上慈善溫和的笑意險(xiǎn)些掛不住。

    明明這丫頭慣是軟弱不成事，哪成想就這么生生被她懟在臉上？

    然安若頓了片刻，繼續(xù)莞爾道：“想來是府中下人不知，信嘴胡說，只是這話頭若是傳入宮中，只怕母親多少要落一個(gè)御下不嚴(yán)，平白遭受罪責(zé)?！?/br>
    張氏再是繃不住，手指落在黃花梨圈椅扶手上，還是猛地緊扣。她挑準(zhǔn)時(shí)機(jī)，攆出一只碩大的蒼蠅預(yù)備惡心人，結(jié)果忽然卡在了自個(gè)喉間。

    咽不下，也得生生用力，非咽下不可。

    張氏后槽牙緊咬，咬得面頜緊繃，正要扯出笑臉將這話圓了過去。安若已然輕咳一聲，眉眼低垂繼續(xù)道：“女兒明白，母親cao持中饋日日受累，難免百密一疏。女兒被怎樣言說都無妨，只是不想連累了母親。母親待女兒好，女兒都記得?！?/br>
    臺階驟然鋪在眼前，倒省了張氏措辭，當(dāng)即笑盈盈走來握住安若的手：“這事確然是母親不對，若兒放心，日后誰再敢在院子里胡說，我定不饒她?！?/br>
    說著，又是握著安若的手微微用力：“方才你也是來得巧，我正預(yù)備同你姨母與姑母解釋，你便來了。這孩子，定是覺得委屈?！?/br>
    “今日你meimei及笄，方才行過禮，快些坐下，喝杯茶?！?/br>
    安若又是一褔身表示歉意：“meimei及笄，女兒來遲了?！?/br>
    “不妨事不妨事，”張氏笑著，“你身子素來不好，好生養(yǎng)著才是?！?/br>
    安若這才微微側(cè)身，一面不動聲色將手抽出，抬眼瞧向安寧那處。她端坐著，長發(fā)挽起。本就是眉眼飛揚(yáng)的俏麗模樣，現(xiàn)下梳了飛仙髻，愈是顯得靈動。

    安若側(cè)首睇了眼周mama的方向，周mama立時(shí)上前一步，雙手正托著一個(gè)錦盒。

    安若溫婉一笑：“今日meimei及笄，我理當(dāng)上禮，還望meimei不要嫌棄?！?/br>
    那錦盒落在雙掌，看著實(shí)在小了些。

    張氏無暇顧及這些，忙道：“你這孩子，來便來了，咱們一家人，還帶什么禮?！?/br>
    安若唇瓣微抿，沒有應(yīng)聲。她若是空手來，只怕回頭又要落一個(gè)不懂感恩沒有眼力的名頭。

    對面安寧靜坐許久，長輩們說話，問不著她，她便靜靜坐著。這時(shí)乍然被提及，縱不好當(dāng)眾甩臉，亦是沒忍住輕聲嘀咕：“你能有什么好東西？”也好意思拿出來現(xiàn)眼？

    張氏忙嗔安寧一眼，守著家中長輩豈能隨口言說？然安寧聲音小，對面坐著的安姑母同張姨母倒也不曾聽見。

    安若聽得清晰，也只當(dāng)沒聽見一般。她將錦盒打開，一面隨口說著：“meimei及笄是要緊事，我自當(dāng)放在心上。只是我實(shí)在沒什么好東西，便在當(dāng)初陛下所賜的珍寶里挑了這顆夜明珠，愿meimei永如今日，明珠璀璨?！?/br>
    夜明珠脫去封閉的空間，在敞亮的廳堂里，依舊發(fā)著耀眼的光。

    霎時(shí)間，廳內(nèi)寂然無聲，張姨母一口氣抽著，眼睛頓時(shí)瞪得滾圓。張家在京中并不算勛貴，最得臉的便是出了張氏這位國公夫人。張姨母的夫婿，借著連襟定國公的光，才勉強(qiáng)落得一個(gè)從四品的官銜。

    這樣的珍寶，莫說見過，竟是連聽過都不曾。

    張氏同一側(cè)的安姑母見過些世面，卻也赫然間被那般大的夜明珠驚到。誰人不知夜明珠，可又誰見過，比一側(cè)桌上擺放的山藥糕還要大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蜷在手心，怕是都握不住。

    張氏站得最近，忙一把將錦盒扣上：“這怎么是好？若兒，這是陛下賜你的禮，你怎好送給meimei？”

    安若愣了下，漆黑發(fā)亮的眸子蓄些迷茫：“母親，陛下賜予我，我……我不可送人么？”

    “這……”張氏一時(shí)噎住，倒也沒人將這話說在明處。

    “哎呀！”張姨母上前一步，目光不舍的從錦盒上移開，再瞧著安若哪還有方才臉面被踩在地上之感，驀地就添了親昵，“陛下既已給了若兒，自當(dāng)若兒隨意處置，不說贈人，賣了又有何妨？”

    “meimei！”張氏猛地瞪張姨母一眼，“這話豈能亂說？”

    張姨母輕哼一聲，坐回一側(cè)的位子，安姑母見情形僵持，便道：“寧兒便收下吧，總歸是你jiejie的好意?！?/br>
    張氏握著錦盒，想著今日籌謀全都白費(fèi)，恨不得立即丟開，偏幾雙眼睛瞧著，又只得生生忍住。

    “咳，咳咳。”安若掩住唇輕咳兩聲，身子由方才的略見虛軟，又添一絲柔弱。

    再者，她本就因常年臥榻身子單薄，這時(shí)張氏忙親自攙扶，又與侍女打眼色：“若兒身子不好，便不要逞強(qiáng)?？煨┧托〗慊厝?，”一面又是叮囑安若后頭的周mama，“好生照料著?！?/br>
    安若亦不強(qiáng)留，當(dāng)即離去。

    隨后，安寧也尋了個(gè)由頭離開。小輩走了，她們年長的說話倒便宜些。只張氏滿腔憤懣，無處發(fā)泄，終究化作若有似無地輕喟。

    張姨母看不懂張氏這一聲嘆，什么石榴樹多子多福亦是與她沒什么相干，倒是方才那夜明珠，勾得人心發(fā)癢。

    她身子側(cè)傾，忍不住打探：“我早前便聽聞，多年前安若得賞，珍寶玩意兒一箱一箱往她院子里抬，難不成竟是真的？”

    張氏心底攢著火，一時(shí)沒應(yīng)，只不著痕跡探了眼安姑母的神色。安姑母不同于張姨母是她的親姊妹，她是安寧爹爹的親妹，亦是安若爹爹的。這立場，一直不偏不倚。

    是以，有些話不好說。

    張姨母這端依是顧自咂摸著：“我看多半是真的，要不，能隨意就拿出一顆價(jià)值連城的夜明珠來。她那神色，竟似是不知這夜明珠是寶貝?！?/br>
    眼見得安姑母的臉色陡地沉下，張氏忙打斷張姨母：“meimei！”

    安姑母起身，沉聲道：“便是有，也是兄長與嫂嫂以命換來?！闭f著，起身徑自離去。

    張氏忙緊趕著相送，心內(nèi)念叨著她這個(gè)meimei，嘴快是可拿捏的點(diǎn)，卻也是礙事。遂一面走，一面一聲聲往回找補(bǔ)。直送到正門前，安姑母的臉色才算好轉(zhuǎn)。

    不成想才將人送走，乍一轉(zhuǎn)身，身側(cè)之人便來稟告：“夫人，安寧小姐拿著那夜明珠氣沖沖的往碧江院去了?！?/br>
    張氏一顆心又是吊起，急匆匆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瞧見安姑母上了馬車，只留下兩行車轱轆印記。

    身側(cè)之人見她神色平復(fù)，折回靜安堂，不解道：“夫人，咱們不去了？”

    張氏輕曬一聲，乜斜了身側(cè)之人一眼：“兩姊妹拌嘴，有什么好管？”

    碧江院。

    安若回到內(nèi)室，坐在軒窗旁的窄榻之上，摩挲著白玉杯溫?zé)岬墓母?，時(shí)不時(shí)輕抿一口茶水。這樣的閑淡，那一世，她一生不可得。

    外頭疾風(fēng)掠過，石竹走近將窗子關(guān)小些，卻還是留了窄縫。正擦拭屏風(fēng)的青衣少女瞧見，忍不住打趣：“小姐就是貪涼，jiejie還非要縱著?！?/br>
    石竹嗔她一眼：“那你過來，我看你留不留?！?/br>
    安若瞧著她們說話，忍不住唇角揚(yáng)起。屏風(fēng)處的少女，喚作石榴，與石竹均姓石，卻非姊妹。

    起初，石竹是府上收留的孤女，她說她叫石竹。再收留比石竹小幾歲的丫頭時(shí)，娘親索性瞧著院里的石榴樹，說往后就叫她石榴。

    不過時(shí)日久長，兩人處的倒比她和安寧更像親姊妹。

    思緒間，安寧帶著身側(cè)兩個(gè)丫頭不由分說闖入碧江院，直入內(nèi)室，怒目圓睜，抬手便將手中一個(gè)圓滾滾的東西砸在安若面前。

    那樣硬的東西砸下，地板見了裂痕。差一寸，便砸在安若足尖。

    東西滾過安若的裙擺，滾過桌角，最后消失于眾人眼中。只是事發(fā)突然，眾人也無暇在意夜明珠滾到何處。

    安寧張口便是厲聲呵斥：“安若，你少在這假惺惺的，誰稀罕你的東西？”

    “我告訴你，你不要以為十年前的圣旨到現(xiàn)在還能作數(shù)？就你這副身子，怎么入主太子府，怎么母儀天下？”

    “安若，你能活到那一天嗎？”

    安若默然輕嘆，真是殺人誅心。

    從前她是眼盲心盲，只覺得安寧比她年幼，應(yīng)該多多謙讓?，F(xiàn)下看來，這樣句句戳人心尖軟肋，哪是無知幼女？

    且安寧，不過小她半歲。

    安若眼皮微掀，掠過下意識擋在她身前的石竹，眸光淡淡：“寧兒，你這是怎么了？

    第3章 熬藥

    真是一張無辜可憐的臉！

    安寧用盡全力，偏似打在污糟的棉花上，氣力無處釋放。她愈是揚(yáng)了聲調(diào)：“什么寧兒？我早說過，我叫蓁蓁，蓁蓁！”

    “嗯，蓁蓁?！卑踩粲情e散應(yīng)聲，說話間已是連一個(gè)眼色都懶得遞去。

    乍然重生，安若有太多事需要細(xì)細(xì)考量，不能由著世事往前推行。她要拓出一條自己的路。

    安寧見她不應(yīng)對，愈是揚(yáng)聲：“安若！”

    安若收斂神思，耐著性子，清冷眸光淡然瞟去：“蓁蓁？”

    安若知道，“蓁蓁”二字，原是安寧的本名。是在她入叔父名下，叔父緊接著被擢封定國公之后，叔父為表忠心，當(dāng)即改了安寧與其兄長的名諱。

    安寧河是若水的支流。

    為此，安寧每每拿此事與她鬧。安若從前亦覺得虧欠，仿佛只要安寧一提，她便萌生一股罪孽，覺得矮她一頭。偏安若從前還以為，是她的寄居，奪走了部分原屬于安寧的寵愛。是以安寧無論怎樣的欺辱，她大都忍著，一直忍到最后丟了性命。

    走過一世，許多事變得明晰，她再不能如從前一般，委屈求生，低微入塵。

    這端安寧本就怒氣升騰，瞧著安若不咸不淡，一股火直沖天靈蓋。她當(dāng)即上前一步，一掌便要甩在安寧臉上。一面喝道：“我看你是睡得久了，忘記自己是誰，這是我家，你給我滾出去！”

    “啪！”

    掌聲清脆，安若心知她要發(fā)火，心底有所準(zhǔn)備，還是下意識閉上眼。

    不曾想，這疼痛竟是未曾落在自己身上。石竹身子全然傾斜，生生替她挨了一掌。

    安若本不在意這一掌，安寧失了理智才好，到時(shí)自有打算。然安寧打在石竹身上，她清淡的眸子乍然冷下，目光駭然落在安寧面上。

    安寧一掌難以泄恨，又是撲過來。

    安若果決道：“石竹，鉗住她?！笔衲觊L她幾歲，身量也比她和安寧高些，又因從前在西南偏僻之地，身上略有些身手。

    對不住男子，對住閨閣女子卻是輕易。

    尊卑有別，石竹一向知道自家小姐不愛惹事，是以第一掌悶頭抗住。這時(shí)小姐猛地發(fā)話，猶疑不過一瞬，下一刻，輕易握住安寧的手腕，令她掙脫不得。

    安寧身后的兩個(gè)丫頭急急走來，眼見得一番撕扯避免不過。安寧身在她人院落，頃刻落了下風(fēng)。

    安若睨一眼安寧，眸光涼涼：“蓁蓁，我再給你一次機(jī)會，打我?！彼藨B(tài)悠然，仿似當(dāng)真由著她一掌揮來。

    說著，又是與身前的石竹溫聲道：“現(xiàn)在可以放開她了?！边@一息停頓，不夠安寧醒過神，也足夠她身后的兩個(gè)丫頭分辨局勢。

    安寧杏目圓睜，死死地盯著安若，又看著嫩白皓腕被掐出的紅痕，愈是心緒起伏，恨不得將眼前人撕碎。石竹將一松開手，她就要再度近前，身后的兩個(gè)近身侍女忙生生將她攔住。

    一面急急道：“小姐，小姐千萬不要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