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說著就用灰撲撲的袖子揩淚：“侯爺為了咱們這些百姓，已撥過好幾次軍糧了，侯夫人也變賣了嫁妝買糧食……”

    原本還打算策反百姓的官兵，在老漢這淚漣漣的哭訴里，也覺出無盡心酸，連欽侯治理北庭實(shí)在是太不容易了些。

    大楚尚未亡國前，楚煬帝雖昏聵，朝中有貪官污吏，但也有正派的官員，有個(gè)旱災(zāi)洪災(zāi)雪災(zāi)什么的，調(diào)錢調(diào)糧是有地方可調(diào)的。

    不像現(xiàn)在，各方勢力割據(jù)，北庭明明是抵御外敵的重要關(guān)口，可南邊打起來了，直接斷了北庭的糧道。

    這場官兵借著施粥的恩惠故意挑唆當(dāng)?shù)匕傩眨詈缶棺兂闪斯俦鴤儽话傩照f服，對連欽侯敬佩不已，開始反思李信占據(jù)汴京稱帝，卻半點(diǎn)糧款不撥給北庭，實(shí)在是不像話。

    就連小將去向李忠匯報(bào)成果時(shí)，都是一臉嘆惋：“將軍，北庭乃阻擋北戎蠻子的第一道防線，北地不適宜耕種，連欽侯手中十萬兵馬，糧草供應(yīng)艱難，咱們要不要上奏陛下，給北庭撥些糧草？”

    李忠眼珠子都差點(diǎn)瞪凸出來：“混賬！”

    抬手就給小將腦袋上幾巴掌：“本將軍讓你去施粥收攬人心，不是讓你施完粥來替連欽侯討要糧草的！”

    小將被打懵了，聽見李忠的吼聲，才想起自己一開始的任務(wù)。

    但想想北庭將士的慘狀，又莫名有點(diǎn)同情這些抵御外敵的同袍。

    好在此時(shí)有小卒來報(bào)連欽侯的大公子求見，李忠沒功夫教訓(xùn)這小將了，才揚(yáng)手示意他滾。

    謝桓進(jìn)帳時(shí)，李忠大馬金刀坐在虎皮大椅上，想給這后生一個(gè)下馬威：“早聽聞謝大公子才學(xué)斐然，同汴京秦國公長子有著‘南秦北謝’的雅稱，今日一見，果真是人中龍鳳?！?/br>
    謝桓皮笑rou不笑道：“將軍謬贊，謝某雖未見過秦公子本人，但有幸觀摩過秦公子的文章，秦公子的詩文字字珠璣，謝某自愧不如。”

    秦簡最出名的幾片詩文，便是聲討李信的。

    李信跟前楚太子那邊勢同水火，秦簡又是太子妃兄長，旁人聽到自己的名諱同秦簡放一塊兒，肯定得趕緊摘干凈。

    謝桓非但不撇清，還夸贊秦簡，這就耐人尋味了。

    李忠目光不善道：“謝公子自謙了，秦大公子若知曉謝公子這般賞識(shí)他的文采，想來你們二人得成至交啊……”

    這話有幾分敲打的成分了，李忠大笑幾聲，讓凝滯的氣氛緩和下來：“我是個(gè)粗人，你們文人的胸懷，想來是不講究各為其主這些?！?/br>
    謝桓似笑非笑道：“以李將軍的胸懷，各為其主的確算不得什么，畢竟……涼州之地，說丟就丟了?！?/br>
    成功看到李忠變臉，謝桓心中也是一沉，涼州失守果然是李信的手筆。

    李忠反應(yīng)也夠快，瞬間換了一副怒容：“謝大公子不愧為讀書人，這顛倒黑白的本事，不亞于那秦簡！涼州失守，分明是你北庭拒不相援！”

    聞言，謝桓輕笑出聲，目光卻一寸寸沉了下來：“顛倒黑白？李將軍是覺著涼州副將死了，涼州失守的真相就無人再知了么？”

    看著李忠的臉色由青轉(zhuǎn)白，謝桓也不再多言，瞇了瞇眸子起身道：“告辭。”

    他走至門口時(shí)，李忠突然爆喝一聲：“給我把人攔下！”

    門口的鐵甲侍衛(wèi)拔刀攔住謝桓的去路。

    謝桓輕哂：“李將軍，你是想在外敵前先與我謝家十萬鐵蹄一戰(zhàn)？”

    李忠心思電轉(zhuǎn)，謝家現(xiàn)在只是來提醒他，他們知道涼州失守的真相，他若是直接把人扣下，無異于是直接同北庭開戰(zhàn)。

    壓根不需要其他證據(jù)，他帶兵北上抵御外敵的謊言也就不戳而破了。

    李信廢了這么大力氣為自己挽回名聲，若是毀在這里，回頭他沒法向李信交代。

    李忠看著謝桓唇邊那抹譏誚的笑意，幾乎咬碎了一口腥牙，再三權(quán)衡，卻也只能下令：“放他走?！?/br>
    謝桓一離開大帳，李忠就氣得踢翻了幾案，喚來心腹喝問：“你不是說涼州都護(hù)府的人都死絕了么？究竟是從哪兒走漏的風(fēng)聲？”

    心腹額角的冷汗一下子冒了出來，磕磕絆絆道：“當(dāng)夜都護(hù)府的家眷乘馬車出逃，卑職帶人一路追殺，親眼瞧見馬車掉下了懸崖……”

    李忠勃然大怒：“尸骨呢？”

    心腹顫聲道：“卑職帶人一路找尋，只在壓底瞧見了摔散架的轎子和幾件染血的衣裳，關(guān)外常有狼群出沒，卑職以為尸骨叫狼群叼走了……”

    李忠一腳踹在他心窩：“蠢貨！”

    第107章 亡國第一百零七天

    被謝桓這般警告一番，李忠終究是心中沒底，派人盯著謝府，探聽府上這段時(shí)間有沒有住進(jìn)什么人。

    底下人很是廢了一番功夫，可算是打聽到謝府客居一位姑娘，不知其身份，乃前些日子小侯爺帶回府的，在府上很受禮待。

    李忠大呼不妙，涼州都護(hù)裴仲卿膝下有三子一女，兩個(gè)年長的兒子已隨裴仲卿戰(zhàn)死涼州，裴夫人在城破后自縊于都護(hù)府，只有裴家三女兒和幼弟乘馬車逃了。

    如今住在謝家的，莫不就是裴家三姑娘？

    李忠派人盯著侯府的小動(dòng)作，自然沒逃過謝家兄弟的眼線。

    謝桓當(dāng)日那番話，本就是故意去探虛實(shí)的，想看李忠那邊自亂陣腳，再抽絲剝繭找出那封信。

    但李忠反過來盯著侯府，讓謝馳很是不解。

    他問兄長：“李賊派人盯著咱們作甚？難不成那封信藏在了咱們府上？”

    本是一句玩笑話，卻讓正在同自己對弈的謝桓神色一變，薄唇慢慢挑起一抹笑來：“還真被你說中了?！?/br>
    謝馳不解：“什么被我說中了。”

    謝桓把手中的棋子扔回棋簍里：“那封信若在李忠手里，他肯定早早地毀了，不會(huì)再給自己留什么把柄?！?/br>
    “但我那日詐他時(shí)，他神色慌張，明顯那封信還沒被銷毀。如今又盯著侯府，必是以為信件在咱們手上。”

    謝馳嘆了口氣：“折騰一圈，那封信還是影子都沒找到。”

    謝桓笑道：“也不算一無所獲，至少證明，前楚太子那邊的消息是可信的，的確有那封信，并且現(xiàn)在那封信也不在李忠手中。讓李忠誤以為信紙?jiān)蹅兪稚希嗌倌苷饝厮欢?。?/br>
    謝馳眉毛抽了抽：“大哥，我怎么覺著，你老是明里暗里幫著前楚太子說好話?！?/br>
    謝桓搖頭失笑：“謝家也曾是楚臣，不過短短數(shù)月，前楚太子就收復(fù)了江淮，又大敗李信討伐的軍隊(duì)，要知道，在這之前幫著前楚太子起勢的，只有幾千山賊流寇。謝家在北地經(jīng)營幾十年，才有如今的聲望，前楚太子卻只花了數(shù)月，便拉起一支數(shù)萬人的軍隊(duì)，又引得江淮百姓擁護(hù)。”

    他頓了頓，神色認(rèn)真地望著謝馳：“哪怕不能與之結(jié)盟，謝家也絕不能和前楚太子結(jié)仇。”

    謝馳自然不傻，他擰眉道：“有一事我想不通，前楚太子對李信來說是大患，為何李信不集中兵力對付前楚太子，反而盯著北庭？”

    不管南都亂成什么樣，他們謝家十萬鐵騎，都未曾踏出北庭一步，只守著這道北戎攻了幾十年都沒攻下過的防線。

    謝馳原先以為的，是李信、前楚太子、淮陽王這三方勢力分出個(gè)高下后，再割地招安他們，怎料李信卻先盯上了他們手中的兵權(quán)。

    謝桓笑容里多了幾分涼薄：“他若和前楚太子打得兩敗俱傷，你說最后漁翁得利的是誰？”

    謝馳瞬間明了：“淮南王！”

    謝桓嘆息一聲：“父親手握重兵，只想守這羌柳關(guān)，沒有爭這天下的心思，旁人卻不這般想?！?/br>
    他拍拍謝馳肩膀：“懷璧其罪?！?/br>
    被謝桓這么一點(diǎn)，謝馳瞬間想通了所有局勢，一開始前楚太子勢弱，李信還沒把前楚太子放在眼里時(shí)，估計(jì)就已經(jīng)打上了謝家十萬鐵騎的主意了，不然涼州也不會(huì)突然失守。

    李信從始至終就沒想過直接和淮南王開戰(zhàn)，他謀劃的是奪得北庭十萬鐵騎，穩(wěn)cao勝券后再和淮南王打。不然就算李信和淮南王分出個(gè)高下后，李信也擔(dān)心北庭這邊撿漏。

    現(xiàn)在前朝太子異軍突起，直接將前楚的版圖割裂成四股勢力，李信和前楚太子絞著了，卻又不敢拿出全部兵力去攻打，畢竟站在李信的角度，怕他們北庭和淮南王趁他們兩股勢力都被打散，直接瓜分了他們。

    所以李信一邊許以淮南王好處，讓淮南王那邊幫著攻打前楚太子，一邊又按照原計(jì)劃，開始蠶食北庭。

    等前楚太子的勢力被李信和淮南王吞沒，北庭也落入李信之手，那時(shí)李信就有壓倒性的實(shí)力贏得淮南王。

    委實(shí)是好計(jì)謀！

    謝馳設(shè)身處地想了想前楚太子那邊的局面，幾乎是倒吸一口涼氣：“哥，前楚太子被李信和淮南王圍攻，還派了一萬人馬來支援咱們？他該不會(huì)轉(zhuǎn)頭就被打死了吧？”

    謝桓：“……這也算是前楚太子的誘敵之計(jì)，他們前往北庭的那支軍隊(duì)里，多是女子，屆時(shí)切忌不可讓前楚太子那邊的人一起參戰(zhàn)。”

    他們謝家鐵蹄對付起北戎蠻子都是九死一生，更何況這些南都女子。

    “女子從軍？”謝馳覺著有些不可思議，震驚之余，倒是很快想通了其中關(guān)鍵，“雖有些荒謬，但此舉既能在民間的輿論上掰回一局，又能做出江淮弱防的假象，還能牽制李忠的人馬一二。這位前楚太子……委實(shí)不簡單?！?/br>
    謝馳從提得動(dòng)刀槍就開始跟著連欽侯出入沙場，在兵法上的造詣更是得天獨(dú)厚，他那張嘴，就沒聽他夸過誰，此次算是破了例。

    ……

    李忠盯著侯府的人一直沒撤走，謝桓想著反正是讓李忠吃力不討好，隨李忠去了。

    只是這天暗衛(wèi)來報(bào)，李忠花了大力氣買通的侯府下人，不是連欽侯書房的，也不是主院的，而是秦笙院子里的人死，此舉讓謝桓很是困惑。

    以防萬一，他暗中給秦笙所在的院落加派了人手。

    很快被買通的丫鬟就開始了行動(dòng)，她按吩咐把接頭人給的點(diǎn)心拿給了秦笙。

    謝桓命人把那點(diǎn)心給換了出來，找了郎中檢查，赫然發(fā)現(xiàn)點(diǎn)心里被下了鶴頂紅。

    李忠竟是想殺秦笙！

    但秦笙在謝府借住多日，府上一直把她的身份瞞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李忠若是想殺了秦笙，挑起他們和前朝太子那邊的爭端，他是如何得知秦笙身份的？

    謝桓順藤摸瓜，把那被收買的婢子、府外盯梢的探子一并拿下，用了極刑卻什么也沒問出來。

    婢子是見錢眼開，那探子雖打聽了不少秦笙的事，卻連上面的人為何讓他們盯著秦笙都不知。

    只說是上邊的人，讓找機(jī)會(huì)對秦笙下死手。

    謝馳得知此事后，倒是腦中靈光一閃：“哥，這些人是在你前去試探李忠后，便盯著侯府的，他們一開始盯的就是秦姑娘，是不是把秦姑娘錯(cuò)當(dāng)成了什么人？”

    謝桓瞬間擰緊了眉心：“未料到此事將秦姑娘牽扯了進(jìn)來?！?/br>
    謝馳抱著雙臂，倚著琺瑯屏風(fēng)，知曉兄長是擔(dān)心秦笙，卻還是點(diǎn)破了眼下的局面：“不管秦姑娘身份暴不暴露，都已叫李忠的人盯上了，為今之計(jì)，不如冒險(xiǎn)一試，看能不能用秦姑娘釣出一尾大魚，審出李忠他們究竟想殺的人的知道那名女子的身份，想來也就知曉了那封信的下落！”

    謝桓下意識(shí)回絕：“不成，這太冒險(xiǎn)了些……”

    謝馳道：“一旦跟北戎打起來，哪還顧得上對侯府這邊，萬一叫李信鉆了空子，才是將秦姑娘置于險(xiǎn)地?！?/br>
    謝桓想了想道：“此事當(dāng)讓秦姑娘知情，我去同她談?wù)?，且看她自己的意愿?！?/br>
    謝馳看著兄長離去的背影，很是困惑。

    談什么？引蛇出洞時(shí)多派些人把人保護(hù)好不就行了？

    ……

    秦笙到了北庭，雖深居簡出，卻還是從丫鬟們口中聽說了南邊的戰(zhàn)事，知道秦箏她們被李信和淮南王夾攻，局勢艱難。

    她憂心遠(yuǎn)在青州的母親兄姊，沒少暗自垂淚。

    謝桓同她說了涼州失守的密信一事，得知那道信件后，就能揭穿李信的陰謀，變相地幫到兄姊，她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

    謝桓深深一揖道：“此計(jì)兇險(xiǎn)，李家人都是瘋狗，謝某……不敢確保能讓秦姑娘安然無恙?！?/br>
    秦笙微微垂首，烏發(fā)隱映間露出一小段雪頸，纖長的睫羽似展翅欲飛的蝶，每顫動(dòng)一下都像在往人心上扇：“秦笙本是要被送去蠻夷之地和親的，是我阿姊在危難中想方設(shè)法救我出火坑，也幸得侯府收容，如今阿姊、侯府有難，秦笙只恨不是男兒身，沒法上陣殺敵相助。如今有用得到秦笙的地方，秦笙歡喜還來不及?！?/br>
    她都這么說了，謝桓便也不再說勸退的話，看著眼前這孱弱卻又堅(jiān)韌的姑娘，心底升起幾絲憐惜：“謝某一定護(hù)秦姑娘周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