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小學(xué)那會兒，也有同學(xué)約我放學(xué)后去溜冰，但我情愿去公園看溫小花滿手臟兮兮地抓蟲子，從樹上滑下來坐個結(jié)實(shí)的屁墩，上初中的時候，也有同學(xué)約我去看明星的簽唱會，但我總覺得看溫小花偷偷自學(xué)三步上籃，用籃球一次次砸自己的臉更有趣，所以也都拒絕了。

    這么多年我無意間揮霍掉的橄欖枝，都夠建起一座鳥巢了吧。虧我還同情溫小花，其實(shí)我才是要被同情的那個。

    霞光照在路邊一大片水潭上，波光粼粼，再不遠(yuǎn)就到奶奶家了，這時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在喊著什么。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從路肩處爬上來，高舉起雙手朝我的方向大力揮舞著，求助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

    有小孩溺水了。我趕過去的時候就看見水潭上“咕?！泵傲藗€泡，接著就只見水動，不見人影了。來不及繞道，我丟了背包從路肩滑下陡坡，帶著一屁股的泥巴和一手在石塊上磨出血的口子，踏進(jìn)水潭里救人。

    好在冒泡的地方離得也不遠(yuǎn)，水潭不算太深，我的水性剛好夠把人撈出來。男孩沒事，嗆了幾口水緩過氣來，望著天空一臉懵逼。

    女孩去叫來了大人，我被家長拉著一疊聲地道了謝，本來可以功成身退了，倒霉的是入水的時候太急，忘了摘眼鏡，等我出水時眼鏡就找不著了。我滿地找了半天，等兩小孩都跟家長回家了，我還巴巴地找著呢。

    天色漸晚，我看著在泥巴里攪和得跟溫小花一樣臟兮兮的雙手，再抬頭看天邊朦朦朧朧的晚霞，再不甘心也只好作罷。

    一個人渾身是水地走在路上，沒了眼鏡，只能慢慢地走，有那么一會兒，耳邊都是溫小花的“小心腳下”“小心臺階”“最后三步，三、二、一”。

    我停下腳步，看著腳尖前的路坑，繞過去又繼續(xù)疲倦地走著。

    手上還是臟兮兮黏糊糊的，小時候我也這樣救過溫小花，但偏偏沒心沒肺的溫小花骨朵一點(diǎn)兒也不記得。把溫小花從那個臭氣熏天的泥坑里□□的時候，花骨朵全身都是臭泥巴，一張比煤礦工人還黑的臉上只有一對眼珠子骨碌碌滴溜溜地轉(zhuǎn)，仿佛還沉浸在四輪自行車飛出去那天旋地轉(zhuǎn)的精彩里。

    雖然溫小花從小扒拉泥巴慣了，但那次真是他史上最臭的一次，沒有之一，蒼蠅都在他腦門上嗡嗡齊飛，我撿了樹枝趕都趕不走。溫小花也覺得自己臭烘烘的受不了了，小鼻子一直皺著，我每往他頭頂揮動一次樹枝他就下蹲，蒼蠅群也跟著下蹲，他站起來，蒼蠅群也跟著飛起來，他在泥地里沒命地跑圈，蒼蠅群也跟著跑圈，說白了那天他就是個行走的大便。

    偷偷說，那天為了懲罰他不記得我，我罰他做了好多個下蹲。

    連已經(jīng)習(xí)慣他泥巴之身的螃蟹軍團(tuán)都望而卻步了，老遠(yuǎn)地站在上面光嚷嚷，沒一個人敢下來幫忙。就只有我，被倒栽蔥的溫小花蹬了一臉的臭泥巴還把他拔出了泥潭，溫小花出來后一屁股坐石頭上，風(fēng)車一樣掄著短手臂，想把手上的泥巴都甩掉，最后全甩我身上了，都這樣了，我還牽著他那只好像抓了大便的手，把他一腳一腳地拎出泥地?；氐郊視r我腦袋上也都是飛舞的蒼蠅了。

    可是溫小花并不記得我，在他驚慌混亂的記憶里，將他救出泥潭的，大約依然是與他不離不棄的螃蟹軍團(tuán)吧。但我不怪他，我不是想讓他還我這份人情，我只是想和他做朋友。

    雖然來得晚了一點(diǎn)，但我總算和你做過朋友了。

    想著想著忽然就很后悔，不管怎樣都不該不告而別的，至少寫封信吧，告訴他除了喜歡他以外的心情，像是謝謝你的土豪鐳射金鏡框，謝謝你的悶sao基佬紫鏡框，謝謝你推我看鳥窩，謝謝你陪我看星星，謝謝你陪我打乒乓，謝謝你教我打籃球，謝謝你帶我逃課，和我一起上學(xué)，一起放學(xué)……現(xiàn)在想來，小時候那些想和你一起完成的夢，已經(jīng)全都一起完成了。

    走上前方的石橋，橋?qū)γ嬗孀邅硪粚ε咧猩?，我渾身是水，還透著水潭的腐臭氣，趕緊加快了腳步，不希望她們注意到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忽然見其中一個女生指著橋盡頭的道路，小聲又驚喜地對同伴道：“看，像不像流川楓？”

    三個字像巴甫洛夫的命令，我條件反射地站住了腳步。聽著流川楓的名字，腦子里卻無可救藥地浮現(xiàn)出溫小花穿著山寨隊(duì)服，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坐在籃球架下，抱著膝蓋耐心等我的樣子。

    我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就看見了站在石橋那頭，穿著紅黑色湘北隊(duì)服的身影。

    我一直沒告訴溫小花，當(dāng)我摘下眼鏡看不清他的臉的時候，就是他人生中最像流川楓的時刻，一樣的高瘦又白凈，一樣又細(xì)又亮的眼睛，還有一樣清秀柔軟的劉海。然而再看不清，我也知道那不是漫畫里走出來的流川楓，也不是長得像流川楓的某個陌生人，而是被我觀察了九年，不知道還能不能邁入十年大關(guān)的溫小花。

    此刻我那樣相信，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溫小花從橋的那頭走來，默默脫下外套，笨拙地披在冷得戰(zhàn)戰(zhàn)發(fā)抖的我的肩上。

    我不知道他是來送別的，還是別有來意，怔了好久才出聲：“……你怎么來了？”

    “我都想通了，你是我要找的人?！睖匦』ㄕf。

    “可我不是天才，我一點(diǎn)都不天才……”現(xiàn)在見到他，我好像就只會說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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