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陣有些震驚，但沒表現(xiàn)出來。

    “我爸是鋼琴家，我從小到大就記得他成天端著個藝術(shù)家的架子，他比我的那些大提琴老師至少嚴苛十倍，就沒個人情味，在街上隨便找個人都比他像我爹?！毕馁怀灾項l，說著說著笑了一聲，“我記得有一次我發(fā)燒了，不想去學(xué)琴，他竟然罵我這么點兒小病就要死要活，能不能像個男子漢？好笑不？現(xiàn)在聽起來覺得很荒謬，但那時候我都被他罵傻了，根本不敢反駁他。小時候我媽和他離婚我還怪我媽，后來就都理解了，我爸的生命中只有鋼琴，沒有我媽，我媽也沒有不要我，她爭取了，但她當時沒工作，我爸說要把我培養(yǎng)成演奏家，這誰聽了不被感動啊，于是我就被判給我爸了。高中時我就想，總有一天，等我功成名就了，我就要當著全世界人的面出柜給我爸看，他不是讓我像男子漢嗎，我現(xiàn)在喜歡女人，夠男子漢了吧?！彼Z氣里帶著報復(fù)的快意，“我就是要他為那句話付出代價?！?/br>
    譚陣沉默地開著車，不知要如何評價。

    夏倩望了一會兒窗外：“我現(xiàn)在也算功成名就了吧，結(jié)果呢，我并不敢做什么，那些想起來很爽的事，到頭來也只能想想。什么功成名就了就能對全世界出柜，那個‘功’那個‘名’根本不存在，你取得的成就越大，你就越不自由。結(jié)果反而是他贏了，他讓我愛上古典樂，愛上大提琴，我拋棄不了我的事業(yè)，我根本不可能當眾出柜?！?/br>
    這一席剖白最后以一聲淺淺的嘆息結(jié)束。路的盡頭，快要看見療養(yǎng)院模糊的輪廓了。

    夏倩不知道自己怎么對譚陣說了這么多，這些并不是她打算對他說的話，可能一個人想要獲得他人的信任時，就會禁不住出賣自己。她望著那座孤零零矗立在風(fēng)雪后的建筑，抱緊了懷里的炸雞腿，希望它們還熱著，不要涼：“所以我覺得這個世界上有l(wèi)ily陪著我真好?！?/br>
    譚陣想起老太太面對夏倩時孩子一樣的笑，出聲道：“你很幸福?！?/br>
    “拜托，我還有個變態(tài)的爹啊，我這就叫幸福了？”夏倩笑起來，向后倒在椅背上，斜斜打量著譚陣，“那你是得有多不幸福啊？”

    譚陣看著擋風(fēng)玻璃，幾不可查地眨了下眼，喉結(jié)往下沉。

    夏倩坐起來，問：“你知道我為什么從高中起就不喜歡你嗎？”

    譚陣緩慢地搖頭：“不知道?！?/br>
    “你看，別人被這樣問，一定會問為什么，你連為什么都不問，你就是不想讓任何人不開心，不想讓氣氛尷尬，你希望照顧好每個人的情緒，結(jié)果你一樣都做不到?！毕馁粧咚谎?，“所以我不喜歡你。我一直覺得你這人很虛偽，為了讓人們喜歡你，你什么都要力求完美，可你明明不完美，這就會讓你顯得很虛假，又很可憐?！?/br>
    譚陣抿著嘴唇，他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對他各種各樣惡意的評價，可是這樣直白地親耳聽到，還是從身邊人口中，竟是這般的無以言對。

    “但后來我見到你家里的人，我又稍微有點理解你了，”夏倩說，“要是lily害怕我是les,我會敢和她坦白刺激她嗎？后來我又想，lily不可能害怕我是les，我哪怕是個罪犯，lily也會對我好，為我遮風(fēng)擋雨。正因為她這么對我，我才愛她，正因為我爸那么對我，我才恨他。譚陣，你知道你的問題是什么嗎，你真切地愛著一個你應(yīng)該去恨的家?！?/br>
    夠了。譚陣用力閉了下眼，沉沉地打斷她：“你別說了?！庇值吐暤?，“你不懂。”

    “你連恨都不敢去恨，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毕馁焕浜叩?，“既然他們那么想看你和某個女人捆綁在一起，那就成全他們啊，你又不成全他們，又不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你又思念他，又躲著他，我給你分析分析啊，你不能成全你的家人，因為你另有所愛，你也不想去傷害無辜的人，更不想辜負你愛的人，但你又怕你mama承受不住，怕你那個貌合神離的家分崩離析，不管有多愛你都只能放棄。所以你是打算孤獨終老嗎譚陣，還是遁入空門??？你有想過你喜歡的人不可能一直等你嗎，還是你們都他媽的想孤獨終老??？”她越說越來氣，越說語氣越過分，譚陣的臉色她注意到了，也不打算理，她要讓自己先爽了來，“還是說等把你爸你媽你們一家熬死了，等你們七老八十了終于可以在一起度過人生最后的時光？那為什么一定要現(xiàn)在分開？怎么熬不是熬??？實在為難我?guī)湍銈儼?。譚陣我說真的，”她坐起來，面朝譚陣，道出了私心，“我們可以各取所需，這樣你爸媽不會再阻撓你們，你也不會被逼著沒完沒了地去相親，也不用擔心戀情曝光毀了你們。”

    譚陣一直沉默不語，面沉如水。

    夏倩聳了聳肩：“對不起啊，我說話是糙了點兒，我就是覺得你們沒必要這樣。當然了，我也有私心，我不是你這樣的人，沒好處的事我才懶得參合，”說到這里自嘲地哼笑一聲，“怎么我對著你說這些話好心虛啊?！?/br>
    是心虛，她心想，不管她怎么看不上譚陣，但她心里其實很清楚，每一次面對譚陣，自慚形穢的那個人都是自己。

    “然后呢？”譚陣終于開了口，眉心蹙著，“難道以后我還要和你訂婚、結(jié)婚？夏倩，你能不能成熟一點？”

    “我們不用結(jié)婚，反正我們都有理由，我們都有事業(yè)。你媽不過是想要個心理安慰，那就給她。”

    譚陣說：“你讓我和你合作，你知道我和他為什么分手嗎？

    夏倩挑眉：“為什么？”難道不是因為你家里人？

    譚陣說：“因為我讓他難受?！彼Ａ塑?，轉(zhuǎn)向夏倩，“我沒有辦法和他手拉著手走在路上，我有話無法和他講，我不能和別人介紹他是我的戀人，我們得不到別人的祝福?！?/br>
    夏倩看著他的眼睛，車燈的光還亮著，照亮雨雪，車子失去速度，外面的風(fēng)雪就忽然變得又厚又重，她頭一次從譚陣眼中看到了如風(fēng)雪般的情緒。她坐起來，認真說：“我啊，我來祝福?！?/br>
    譚陣一愣。

    夏倩說：“你帶他來見我吧，介紹他是你的戀人?！?/br>
    譚陣微微張開嘴，胸口涌動著一股熱流，竟令他語塞了。

    他忽然想起了載孔星河去海邊的那位出租車司機，然后想起孔星河，想起盛野借孔星河之名才敢昭告世人的那封告白。

    “謝謝，”他說，“但這不是我想要的?！?/br>
    第96章

    《沉默者》剛開拍不久，盛野就在拍一場翻墻的戲時受傷了，摔下來時杵到了右腳，也不知道是戳到了哪兒，那一下劇痛難耐?？电骱蛥蔷高B夜開車送他去了醫(yī)院，到醫(yī)院時骨科和放射科已經(jīng)下班沒人了，只能等第二天醫(yī)生上班再拍片確診。

    急診部的醫(yī)生給他做了冰敷，上了藥，盛野覺得疼痛好轉(zhuǎn)了不少，便打算不等第二天檢查了，想讓醫(yī)生開點兒藥就回劇組。

    醫(yī)生搖頭道：“你這個就算不是骨裂，也很可能是軟組織拉傷啊，要是傷到韌帶怎么也得休息大半個月，還是等拍完片后再說吧。”

    盛野問：“那醫(yī)生您看我這個最輕是什么情況??？”

    “這我也不能空口給你斷病啊，”醫(yī)生無奈道，“最輕就是肌rou拉傷，也得休息個兩三天，后面也不能劇烈運動，拍戲嘛，停一會兒又沒關(guān)系?！?/br>
    怎么會沒關(guān)系啊，盛野苦笑，醫(yī)生不懂拍戲，劇組耗一天就得給那么多人發(fā)一天的工資，那得是多少錢啊，這部劇他的戲份很重，沒幾場戲沒有他，他要是請假一周，導(dǎo)演不得瘋啊。

    一晚上他輾轉(zhuǎn)難眠，擔心明天真的檢查出骨裂，韌帶拉傷什么的，得耽誤劇組進度。

    第二天天一亮，康琪就扶他去放射科拍x光，放射科在另一棟樓，得穿過一個露天停車場，盛野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康琪奇怪，問他：“怎么了？痛嗎？咱們走慢點兒？”

    痛是其次，盛野越過康琪看向停車場第二排停車位，這個時候停車場上車還不多，盛野一眼就望見不遠處那輛白色的gmc保姆車。

    他看不清車牌，但不知道為什么就覺得熟悉。

    康琪跟著回頭看去，也看見了那輛保姆車，也有些詫異：“哇，是誰??？哪個大明星？”

    盛野收回視線，悶聲說：“走吧。”

    醫(yī)院不是什么好地方，他希望不要是譚陣的車。

    拍了片，等結(jié)果時他一個人坐在僻靜無人的走廊，低頭在微博上搜了譚陣的消息，并沒有生病或是受傷之類的傳聞，但那輛保姆車今天才到醫(yī)院，也許是消息還沒傳開。

    一涉及譚陣他就容易焦慮，老愛胡思亂想，和譚陣交往一年多，他不記得譚陣有什么身體上的毛病，譚陣挺健康的，但是演員嘛，尤其還是譚陣這個級別的，忙起來總是日夜顛倒，譚陣又有早起的習(xí)慣，他總覺得譚陣睡眠不足。

    要說還有什么不好的生活習(xí)慣，可能也只有抽煙了，但譚陣抽得不多，至少他們在一起時他都沒見譚陣抽過一次……

    康琪提著熱乎的早點回來，往他旁邊一坐，八卦兮兮地道：“哥，我打聽到了，那車居然是譚陣的！”

    盛野緊張得吞了口唾沫，問：“是嗎？他……為什么來醫(yī)院??？”

    康琪翹著二郎腿，一邊剝雞蛋一邊說：“不是他來醫(yī)院，好像是他拍戲的那個劇組的導(dǎo)演急性胃炎，他讓助理送那導(dǎo)演來醫(yī)院?！?/br>
    也不知道她從哪里打聽到的消息，靠譜不靠譜，但盛野還是狠狠松了口氣。

    一個小時后x光的結(jié)果出來了，好消息是沒傷到骨頭，壞消息是果然是跟腱拉傷，醫(yī)生說要限制活動休息至少三周，再看情況是否好轉(zhuǎn)。

    盛野無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坐在診室外，手里握著手機，整個人都頹了，不知道要怎么和導(dǎo)演說。

    他甚至開始在網(wǎng)上搜一些心靈雞湯，諸如哪個前輩韌帶拉傷依然堅持拍攝的勵志故事。他想知道這個拉傷到底有沒有嚴重到必須向劇組請假兩三周的地步，堅持堅持能不能行。

    康琪去給他拿藥了，盛野站起來，扶著墻試著走了幾步，痛是真的痛，但也沒有到不能行走的地步，他墊著腳走到了電梯口，給康琪發(fā)了條微信：你別上來了，我下來了。

    他把手機揣進羽絨服的衣兜，等電梯的時候給他看診的骨科大夫也走過來，這會兒快中午了，大概是要下樓吃飯。

    換了便服的醫(yī)生看見他一個人還有點納悶：“你助理呢？”

    “哦，她去樓下給我拿藥了?！笔⒁靶α诵φf。

    “哎，你現(xiàn)在是急性期，最好不要自己一個人走動，讓她給你買一副拐杖吧?！彪娞蓍T打開，醫(yī)生上前扶了他一把，“來，我扶扶你吧?！?/br>
    盛野連聲道謝，一瘸一拐地剛要邁進電梯，就愣住了。

    醫(yī)生應(yīng)該也愣住了，當看到電梯里站著譚陣和他的助理時。

    怪自己，盛野心想，如果不是自己愣那一下，醫(yī)生大概率不會認出譚陣，因為譚陣戴著口罩和黑框眼鏡，還是站在小劉哥后面的。但是任誰盯著譚陣的眼睛多看幾眼，也不難認出這就是譚陣吧。

    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剎，盛野甚至覺得自己要心律失常了，心慌氣短胸悶眩暈，什么癥狀都來了。

    愣神的時候電梯門又緩緩合攏，譚陣比小劉更快地伸手按住了開門鍵，盛野才被醫(yī)生扶著走進電梯。

    第一個開口的人是助理小劉，電梯門一關(guān)上他就關(guān)切地低聲問：“你腳怎么了??？”

    第一個回話的是醫(yī)生：“他右腳跟腱拉傷。”

    這位話多又好奇的醫(yī)生說完又偷偷瞄了眼身后氣質(zhì)卓然的大明星。

    盛野只好點點頭，也不知是沖問話的小劉點頭，還是沖著看他的譚陣，然后忍不住問了句：“你們呢？”

    小劉：“我和哥來看林籟導(dǎo)演的，急性胃炎。”

    盛野看向譚陣，譚陣點點頭，又抿了抿嘴唇，低頭看他的腳，開口道：“是在拍戲時受的傷嗎？什么時候傷到的？”

    盛野說：“就昨天，不嚴重?！?/br>
    譚陣看向扶著他的醫(yī)生，問：“你朋友嗎？”

    醫(yī)生忙笑道：“不是，我是他醫(yī)生，正好一起下樓。”

    譚陣“哦”了一聲，往前走了一步到盛野身邊，說：“那我來扶他吧?！?/br>
    醫(yī)生也沒多想，兩個人都是演員，多半挺熟吧，便放心松手把人交給了譚陣。

    盛野根本沒辦法拿回身體的主權(quán)，譚陣已經(jīng)從后面用力攙住了他，兩個人的胳膊交叉挽在一起。

    小劉把手里提的東西換到一邊：“哥，我來扶吧?！?/br>
    “沒事。”譚陣說，“你提東西。”

    盛野只好小聲說了聲“謝謝”。

    譚陣看著他有意低垂的頭，很輕地回了聲“不用”。

    電梯一路沒停地到了一樓，走出來時醫(yī)生回頭叮囑盛野：“不要急著回去拍戲，先養(yǎng)好傷，你這個至少得恢復(fù)兩三周。”

    盛野有點急，問醫(yī)生：“有沒有什么加快恢復(fù)的辦法??？我真的不能休息那么長時間……”

    醫(yī)生雙手插袋，不為所動：“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沒聽說過?。俊?/br>
    盛野臉上的表情為難極了。

    譚陣忽然開口道：“能不能給他做沖擊波？”

    醫(yī)生停下來思忖：“是可以，沖擊波是有可能加快修復(fù)，但一個是貴，一個是痛，而且不用沖擊波自己也能好，我覺得沒有必要?！?/br>
    盛野如同找到救命稻草：“有必要有必要！只要能早點兒康復(fù)，這些都沒什么！”

    醫(yī)生點點頭：“那你急性期過了以后來這邊，我給你開一個療程的沖擊波看看效果吧?！?/br>
    盛野簡直要感激涕零：“謝謝醫(yī)生！”

    醫(yī)生走后，小劉去開車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盛野被譚陣扶著，覺得局促，也怕來來往往的人認出譚陣，便說：“譚陣哥，你有事就先走吧，我助理一會兒就來?！?/br>
    譚陣沒有松手，只是說：“我扶你去長椅那兒坐著等吧。”

    盛野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由著他，走了兩步，他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沖擊波?。俊?/br>
    “我大學(xué)打網(wǎng)球，有段時間得了網(wǎng)球肘，醫(yī)生給我用過沖擊波?！?/br>
    盛野“哦”了一聲，其實還是不懂沖擊波是什么，也不好再多問了。

    長椅在靠大門的地方，三十來米的距離，他走得磕磕絆絆，仍然本能地右腳用力，譚陣沉了口氣道：“你腳不要踩地上?！?/br>
    盛野低著頭一腦門汗，下意識說了句：“那我怎么走？”

    “你怎么走？”譚陣蹙眉反問，“你演孔星河時怎么走就怎么走，你把我當拐杖，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你現(xiàn)在這樣我根本沒感覺我在扶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