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你去神像前鬧，看見父親的尸體后，你心中憤怒，卻不敢對神造次，就把剛出生不到兩天的我摔在地上撒氣。那時神廟的地面還沒有仔細修整過，凹凸不平，我的額頭撞到了地磚的凸起，人差點一口氣沒上來憋死過去，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哭的?！?/br>
    “可是，自始至終，你都沒有看過我一眼?！?/br>
    “你根本不管我的死活?！?/br>
    jiejie說著，抬手撫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在她前額正中的地方，有一道三厘米長的傷疤。她的皮膚總是不斷地潰爛、愈合，所以那傷疤并不存留于她的皮rou，而是換了一種方式，刻骨銘心地烙在了她身上。

    傷痕在她的頭骨上。

    每次她摸到額頭，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那道痕跡。

    “我知道，因為我生得丑陋，父親認為神耍弄了他，拒絕還愿，才被殺死的。你覺得是我害你沒了丈夫，所以始終對我心懷恨意?！眏iejie嘆了一口氣，“但我愛你啊，你是我的母親，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這么多年，即便你再怎么打我罵我，我都順著你，只希望你終有一天會接納我，真心把我當女兒看待。”

    jiejie在老母親的背后停了下來。

    她彎下身，將頭湊近老母親的耳朵，笑著說道：“但可惜，不管我怎么努力，你都不會把我當女兒?；蛟S在你心里，你只生了一個孩子，就是我meimei，至于我這個丑東西，當年早就被你摔死在神像前了?！?/br>
    jiejie說完，停頓了片刻，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但老母親只是抱著身體顫抖著，沒有反駁。

    jiejie盯著母親摻雜著白絲的頭發(fā)，眼睛里的黑色越來越濃。她直起身體，瞇眼笑起來，再開口，聲音就變了，像踩著枝頭跳舞的百靈鳥的叫聲一樣好聽。

    jiejie：“真遺憾，你當初用的力還不夠?！?/br>
    老母親的呼吸滯了滯，她快速扭過頭，這一次，她直勾勾地盯著jiejie的臉，“你的聲音是怎么回事？”

    jiejie的聲音是偏冷的，她捏不出來這種聲線。

    這是meimei的聲音。

    jiejie嘲弄地看了老母親一眼，沒有理會她的質(zhì)問，繼續(xù)說道：“我經(jīng)常在想，為什么會是我，被神選中變丑的人是我，被你差點摔死的是我，在虐待和咒罵中長大的是我，被喜歡的人背叛的是我，失去孩子的還是我，為什么，為什么每次受苦的都是我啊？”

    她的聲音起初還是平靜的，越是往下說，聲線就越尖越高越顫，仿佛一股瘋狂的情緒在不停地灌進她的喉嚨，到了最后，她幾乎是哭著吼出了這句話。

    老母親被jiejie吼得渾身一抖。

    面對著jiejie那雙裹著紅血絲的、極度渴望答案的、被瘋狂和偏執(zhí)占滿的眼睛，老母親開了口。

    她的回答完全是下意識的。

    她沒有考慮過后果，就輕率地在這個崩潰的女人的肩上擱了壓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你meimei是無辜的，難道你希望讓她受苦嗎？”

    jiejie整個人都凝固住了。

    她似乎在這一瞬間被抽走了靈魂，只剩下了一副僵硬的軀殼。

    她靜靜立在地上，渾身上下，唯有兩顆深黑色的瞳仁在眼睛里不停地顫抖著。在那兩片狹小的空間里，無數(shù)種情緒劇烈地摩擦，濺出了火星，猩紅的火越燒越旺，吞噬一切，成了她眼里唯一的顏色。

    在地上坐了這么久，老母親的身體總算恢復(fù)了點力氣，見jiejie遲遲不說話，她就打算先從地上爬起來。

    這時，jiejie呆滯地盯著前方，慢慢抬起了手，不太熟練地打了個響指。她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卻有兩行淚從她的眼角滑了下來，輕輕砸落在地上。

    “砰！”

    一聲巨響。

    與jiejie的兩顆淚珠同時下墜的，是meimei。

    老母親剛從地上站起來，meimei就砸在了她的腳邊，她明明是憑空從老母親的頭頂出現(xiàn)的，卻仿佛是從更高的地方摔了下來。她身體正面朝下、側(cè)著頭與地面重重相撞，骨頭當場斷了，五臟六腑悉數(shù)震碎，與地面挨著的那邊側(cè)臉上的五官都因為沖擊而扭曲不堪。

    她臉上的所有孔洞都在往外冒血。

    新鮮的、溫熱的、殷紅的。

    meimei沒有當場死亡，她的臉沖著老母親的方向，她的視線已經(jīng)模糊了，但還是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輪廓。在生命的最后，她只勾了勾手指，摸了一下老母親的褲腳，小聲地、茫然地叫了一聲“mama”。

    接著，她眼里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來。

    一切都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老母親看著眼前凄慘的尸體和那張涂滿了血液的臉，呆住了，她張了張口，卻一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她回憶起了出門前她與女兒說話的場景，那時女兒在全神貫注地下棋，聽到她說話，還是抬起頭，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對她說不要走遠，早點回家。

    是夢吧。

    她只是在搖椅上睡著了，做了個噩夢。

    這些都是假的，等她醒來，就能再看到女兒了。

    老母親心里這么想著，身體卻蹲了下來，布滿皺紋的雙手顫抖著摸上了女兒的臉，掌心傳來的，是皮rou的觸感、還未降低的體溫、黏糊糊的血，如此真實。

    真實得太過殘忍。

    老母親收回手，盯著手上的血，嘶啞地哭出了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