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3章 春獵

    二月初七是個晴日, 春風(fēng)和暢，暖陽煦煦，天子率皇子及眾臣先往太廟祭祖告天, 結(jié)束后儀仗搖搖出了宮城，剛出了丹鳳門, 又停了下來。

    齊國公府的位置在文武眾臣前, 皇室之后，薛平昱與薛衍及家中的成年男兒騎馬，女眷則坐在后方的馬車?yán)铩?/br>
    二房的四姑娘薛錦如年方十三, 性子直率大咧，不過片刻便坐得有些不耐煩，掀了簾子問隨車的丫鬟：“怎么還不走？”

    丫鬟紅纓往前看了看，答道：“好似在等人?！?/br>
    等人？誰那么大架子讓皇帝等？薛錦如好奇, 問：“誰??？”

    她話音剛落，就見前面來了人。

    “秦|王？”隔著數(shù)丈遠(yuǎn)，薛錦如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當(dāng)先輪椅上的那個人。

    自遇刺，秦|王便鮮少在旁人面前出現(xiàn)，這還是一年以來薛錦如第一次見到他。

    事實上她從前也沒見過楚烜幾次, 印象最深刻的不過兩次，一次是在宮里赴宴, 楚烜遙遙自太液池邊走過，不過一個背影，便讓當(dāng)時在場的許多貴女失了心神；還有一次是楚烜自北境得勝歸來，薛錦如湊熱鬧跟著薛錦妤去街上看他，見他黑甲黑袍, 玄色披風(fēng)，身上的錚錚殺意還未盡褪, 一個眼神瞥過來便是徹骨的寒。

    薛錦如還記得，那時候薛錦妤總是念念不忘地想嫁給秦|王。她看著一身素色袍衫，身披藏青斗篷，褪了銳意斂了鋒芒，卻依舊難掩周身風(fēng)華的楚烜，不由轉(zhuǎn)頭去看薛錦妤。

    耳邊傳來薛錦如一聲“秦|王”，薛錦妤本能地抬頭順著簾子掀起的一角望去，正巧見到薛妙扶著楚烜上馬車。

    薛錦妤不是沒有想過，那樣氣度無雙的一個人，即便是久病，模樣也難看不到哪里，卻不想楚烜竟是越發(fā)惹人注目，長身玉立，公子無雙。若說從前的他是一柄開鋒的劍，所到之處無不避其鋒芒，如今的他便如寶劍入鞘，隱而不露，更叫人想據(jù)為己有。

    楚烜踩著踏腳，一手掀了車簾，彎腰正要進車廂，忽然抬手掩唇佝僂著咳了兩聲。

    薛錦妤眼中因這個男人而迸發(fā)的光一瞬便散開，她收回目光，掩去眼底的不甘，提醒薛錦如放下車簾，“四meimei?！?/br>
    薛錦如松開手里的車簾坐回去，瞅了瞅薛錦妤，到底沒說話。

    薛錦妤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曾不小心撞見過她跟南陽平郡王互贈信物，甚至一度以為她會嫁給南陽平郡王，誰知道前些時候南陽平郡王卷入挪用軍資案，被削了爵位府邸也被查封，天之驕子一朝落入泥沼，自然也就沒有資本再與薛錦妤往來。

    ……

    路途漫漫，前頭皇帝的車輿又走得極慢，薛妙在馬車?yán)镒冒贌o聊賴，東瞅瞅西看看，不一會兒目光落在楚烜身上，見他拿著本《輿地記》看得專注。

    她自以為不被發(fā)現(xiàn)地偷偷瞧了他一會兒，悄悄從身后抽出一本書，也低頭看了起來。

    薛妙早料到路上會無趣，不僅準(zhǔn)備了話本，還往隨身的荷包里裝了漬好的西瓜子和蜜餞，她一只手拿書津津有味地看著，另一只手看也不用看精準(zhǔn)無誤地伸進荷包，捏出一顆瓜子送入嘴中。

    車廂里“嘎嘣嘎嘣”的一聲接著一聲，富有規(guī)律，響個不停，不多時中間的案幾上便多了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皮，中間混著幾個蜜餞的核。

    楚烜目光越過書頁，不由自主地盯上了薛妙的嘴，見她兩顆糯白貝齒上下一磕，“嘎嘣”一聲脆響，舌頭緊跟著一卷，瓜子仁進了嘴里，皮兒則留在外面，一系列動作十分流暢熟稔。

    薛妙一息之間便能完成的動作，在楚烜眼里卻漸漸慢了下來，他看著她潤紅唇瓣含著小小的瓜子，靈活的舌尖倏然一現(xiàn)……

    楚烜看著，心里驀然生出一絲羨慕。

    這情緒來得突兀，楚烜先是一怔，隨后反應(yīng)過來，渾身僵住。他慌忙將視線從薛妙的唇上挪開，這一挪就發(fā)現(xiàn)薛妙手里拿著的那本書不太對。

    書封上寫著“太平紀(jì)勝”，內(nèi)里紙張的顏色卻明顯有個界線，楚烜甚至發(fā)現(xiàn)這書封里面還有書封，許是薛妙做這個幌子的時候不太精細(xì)，里面的書封露出一線，不多，卻足夠讓楚烜看出來那是本什么書。

    將風(fēng)月話本藏在《太平紀(jì)勝》里看，不知道《太平紀(jì)勝》的編修人鄔老先生知道后會不會掀了棺材板跳出來。

    楚烜裝作不經(jīng)意地咳了一聲，放下書伸手。

    薛妙余光注意到，立刻扣下手里的書，警惕地盯著楚烜伸過來的手，卻見那只修長的手伸到一半，自然而然地轉(zhuǎn)了個方向，拎起案上的茶壺倒了杯茶，施施然地送到嘴邊。

    薛妙暗暗松了口氣，將手里的書一點點塞回身后，干笑著倒了杯茶水，一飲而盡。

    ……

    圍場所在的西山并不高，只是皇帝的車輿走得慢，車馬足足走了大半日，趕著天黑到了西山頂上。

    西山之上有專為狩獵而建的行宮，君臣百官浩浩蕩蕩進了行宮，按照品級親遠(yuǎn)分配了住所，頭一天晚上就在各自收拾住處安置行李中度過。

    翌日，薛妙早早爬起來，梳洗裝扮。

    為了行動方便，她此番來帶了幾身新做的胡服，翻領(lǐng)窄袖，革靴束腰，求的是一個利落精神不拖沓。

    薛妙穿上衣服，一邊束著腰帶一邊走出屏風(fēng)。

    胡服的制式與薛妙身上那股子靈動乃是絕配，尤其是她這樣扭頭模樣認(rèn)真地扣著腰后的束帶，這樣隨意的姿態(tài)，更有一種不經(jīng)意的美，倏然而來，色調(diào)秾烈，讓人無從準(zhǔn)備。

    薛妙怎么也扣不上腰后的束帶，余光瞥見楚烜，向他求救，“您快幫幫我！”

    她沒多想，自然而然地轉(zhuǎn)過身將身后棘手的束帶展示給他。

    一旁的念兒見狀欲要上前，被賀嬤嬤拉住，“替我去前面看看早食好了嗎？”

    楚烜看了賀嬤嬤一眼，抬手幫薛妙扣束帶。

    他看也未看，隨手一扣，正想說好了，卻聽薛妙掐著束帶的兩端，不滿道：“您往里扣扣，這太松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過渡。

    ……

    第034章 挑釁

    楚烜猶豫了下, 抬手解了暗扣，忖著薛妙腰肢的粗細(xì)重新扣了一遍。

    兩指寬的朱紅束帶掐著細(xì)腰，盈盈不堪一握, 讓楚烜有一種覆手上去一寸寸親自丈量的沖動。

    “嗒”地一聲細(xì)微聲響，暗扣扣上, 楚烜迅速松手, 拋卻腦中荒唐的雜念，后退半步。

    這一回不緊不松正正好，薛妙手在腰間拂過, 回頭噙著笑謝他：“多謝您！”

    她扭身，更顯得那朱紅束帶掐出的腰肢纖細(xì)婀娜，楚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流連其上，腦中此刻只一句——“嬛嬛一裊楚宮腰”。

    薛妙沒發(fā)覺他正對著她的腰出神。她第一次穿胡服, 覺得新鮮，對著銅鏡這樣看看那樣看看，壓根沒有多余的注意力分給楚烜。

    一炷香后，薛妙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同楚烜打了聲招呼, 興高采烈地出了門。

    楚烜方才滿腦子都是那一捧柳腰，見薛妙出門, 他才恍惚想起忘了問她去哪里、做什么。

    西山被劃為皇家獵苑后，山上的猛獸大多被驅(qū)趕獵殺，然而誰也不敢保證這西山之上行宮之外當(dāng)真就沒了足以傷人的野獸——雖鮮有發(fā)生，但往年也不是沒有過守衛(wèi)疏忽致使猛獸傷人的事。

    “常旭?！背@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朝身后喚了聲。

    常旭立時領(lǐng)會到他話里的意思, 抱拳應(yīng)了聲“是”，大步跟了上去。

    薛妙自然是去尋蕭云婧。

    正式的狩獵祭典要等到正午時分由皇帝主持, 再由他射出第一箭，才算開始。在這之前，年輕的貴女們會和公子們相約著去林子邊緣地帶獵些兔子野雞一類的，權(quán)當(dāng)打發(fā)時間。

    草場上搭著供人休憩的臺子，臺上已坐了許多人，有男有女，三兩聚在一起說笑。

    瞧見薛妙和蕭云婧相攜著走過來，眾人靜了一瞬，旋即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薛妙和蕭云婧走得近在寶京貴女圈里已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然而即便如此，每每看到這兩人一起出現(xiàn)，眾人仍會覺得驚訝。

    薛錦如見了薛妙，起身叫了聲：“二姐?！贝γ羁催^去，她招了招手，主動相邀，“過來坐啊！”

    薛錦妤并未和她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對面，與另幾名貴女湊做一堆，聽到薛錦如的話，她突兀地冷笑一聲，道：“你這位二姐現(xiàn)在可是秦王正妃，哪里還愿意屈尊搭理我們這些家中姐妹?！?/br>
    薛錦如唇邊笑意微斂，皺眉看她，道：“大姐在說什么？”

    祖母總說自家姐妹在外要互相幫襯著，即便不樂意，也斷然沒有如薛錦妤這樣做的道理。

    “我說錯了么？”薛錦妤勾唇，神態(tài)無辜地問身旁一個身穿天水碧對襟襦裙的女子，“思嫻，上回在永嘉伯府，秦王妃是不是這么說的？”

    這兩個人，一個秦王正妃，一個齊國公府嫡女，霍思嫻一個都不愿得罪，她為難地看了眼薛妙，沒說話。

    “你看?！毖﹀\妤挑眉。

    她記恨在永嘉伯府薛妙讓她當(dāng)場下不來臺的事，勢要在今日找補回來。

    薛妙在薛錦如身邊坐下，聞言覷了薛錦妤一眼，正要開口，卻聽一旁蕭云婧道：“怎么，薛二姑娘覺得秦王妃說錯了？”

    蕭云婧今日又作男子裝束，穿一身月白圓領(lǐng)窄袖袍，袍腳繡著翠竹，發(fā)間一只竹簪，身形頎長，眉眼冷淡傲然，往那兒一坐，身上就明晃晃地寫了四個字——“不好相與”。

    旁人都是三五成堆湊在一起說話，就她一個，莫說湊上去說話了，她旁邊的幾個位置都無人敢坐，生怕一個不小心惹了這位縣主不快再叫她刺上一句，當(dāng)著眾人的面下不來臺。

    畢竟這位縣主刺人從來直中紅心。

    “自然沒有?！绷硪贿叢恢钦l笑著出聲，“薛二姑娘如今已是上了皇室玉牒的王妃，身份自然要尊貴些?！?/br>
    黎貴妃的外甥女林嫣然說著忽然想起什么，掩唇“啊”了一聲，對薛錦妤道：“王妃寬和，本不欲與我們計較，免了禮節(jié)，但我瞧著……錦妤你似乎并不想領(lǐng)這個好呀？”

    林嫣然與薛錦妤向來不對付，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為難薛錦妤的大好機會。

    “你！”薛錦妤咬牙，恨恨瞪了林嫣然一眼，轉(zhuǎn)眸看向薛妙，不相信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她真敢獨獨叫她一個人起身向她行禮。

    主動招惹的她是她，現(xiàn)在要她輕輕揭過的也是她。薛妙覺得好笑，哪里有這么便宜的事？她坐著，什么都不知道似地看著薛錦妤，并不如薛錦妤臆想中的給她一個臺階下。

    薛錦妤攥緊手，指甲陷入手心，鉆心的疼，她心中恨不得給薛妙一個巴掌，打破她的笑臉，面上卻是緩緩紅了眼眶，泫然欲泣道：“二meimei，我知道你在王府里受了委屈嗟磨，心里怨我，可將你嫁給秦王是陛下的旨意，誰敢多說什么？若非如此……”

    她淚盈于睫，哽咽著道：“若非如此，我、我替meimei你嫁過去受苦也是可以的……”

    她本就生得一張柔弱可憐的臉，此刻蒼白著臉紅了眼眶，搖搖欲墜的模樣，像是一朵遭受暴風(fēng)雨的梨花，更是惹人垂憐。

    這般作態(tài)下，對比薛妙的無動于衷，在座許多公子的心自然偏向了薛錦妤，看向薛妙的眼神中多有苛責(zé)，渾然忘了方才是薛錦妤主動開口招惹薛妙。

    薛妙聽著薛錦妤捏著嗓子說的那幾句話，越聽越覺得不知道她在胡說些什么，耐著性子聽到最后，薛妙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從何處得知我在王府里受盡嗟磨委屈？”

    她當(dāng)著楚烜的面都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區(qū)區(qū)一個薛錦妤，自然不是她的對手。

    薛妙頓了頓，想到什么，臉上也學(xué)著薛錦妤露出幾分隱忍的委屈，顫聲道：“原來你嘴上說當(dāng)我是親meimei，私底下每日都盼著我被欺負(fù)，巴不得我受盡委屈，是嗎？”

    “否則，否則自我出嫁后你統(tǒng)共不過見了我兩次，怎么就敢說我在王府里受盡嗟磨？”

    薛錦妤面色一滯，然而薛妙豈是這么容易就能放過她的？

    打蛇隨棍上，薛妙緊接著道：“你這樣胡亂在外散播謠言，詆毀王爺?shù)拿?，就不怕陛下治你一個妄議皇室出言犯上的罪名？”

    這一頂帽子從天而降，直直扣下來，薛錦妤百口莫辯，艱難道：“我沒有……我只是、只是見meimei你似有不快，恨不得替你受苦……”

    “替她受苦？”

    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眾人紛紛抬眼望去。

    楚烜坐在輪椅上，看也沒看薛錦妤一眼，冷聲道：“我倒不知，秦王府何時成了什么人都能進來的地方？”

    竟是毫不掩飾對薛錦妤的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