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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宇靜靜看著她,忽然很想抽根煙,點燃打火機的瞬間,“咔嚓”響那么一聲,他或許就知道該說什么了。秦宇把手伸進兜里,碰到煙盒的尖角,然后又看向她。 陳新月淡淡笑了一下:“其實也就那樣,人民警察,也就那樣而已……”她看向前邊道路,然后對秦宇歪了下頭,“還有幾分鐘,馬上就到了。” 秦宇想解釋自己并不是煙癮犯了,只是不知道說些什么,拿動作掩飾一下。但是這解釋起來顯然更加蒼白,于是秦宇下車后,立即點了根煙,干脆讓自己的行為前后達成一致。 抽了兩口煙之后,秦宇發(fā)現(xiàn)所處的小區(qū)環(huán)境不錯。雖然樓房設(shè)施有些老,但是石板小路光亮干凈,路旁冬青樹齊頭平整,顯然是物業(yè)工作十分到位。這里是光明小區(qū),秦宇偶爾辦事路過過大門口,只是從沒進來過。小區(qū)里的房子都是十多年前公家單位分的改善房,秦宇依稀記得有個初中同學(xué)父母都是公務(wù)員,他家也住這里面。 出租車直接開到了小區(qū)里面,此時秦宇和陳新月站在一片小花壇旁邊,花壇里有人正在遛狗,花壇后面就是七號單元樓。 陳新月介紹說:“我爸……我家住在這里。”秦宇猜也猜到了,他點了下頭。 在秦宇抽煙的功夫,陳新月沒有著急上樓,她先以樹叢為掩體,悄悄檢查了一遍停在樓下的車輛。秦宇想,應(yīng)該是在找鄭誠舟的車,那輛黑色奔馳。 車不在,也就是她媽和鄭誠舟沒有守株待兔,陳新月松了口氣,對秦宇招手:“走吧?!?/br> 秦宇抬步跟上,順手把煙頭碾滅在了垃圾桶蓋上。 陳新月家在五樓,一個合理的高度。秦宇心里頭有感覺,她跟父親不會住在一樓,也不會住頂樓?;蛟S當(dāng)年分房子時,領(lǐng)導(dǎo)問她父親陳春,小陳啊,選好樓層了嗎。陳春笑笑說,都行,讓大家先選,只是別住一樓,怕女兒一人在家不安全。領(lǐng)導(dǎo)說,你家小姑娘還小,也別住太高,選個中間樓層,五樓就挺好。陳春說,那就五樓吧,謝謝領(lǐng)導(dǎo)照顧。 打開防盜門,里面是裝飾溫馨的三室之家,鞋柜上方掛著幾幅相框,上面是各個時期的陳新月,小嬰兒時的陳新月,穿公主裙的陳新月,一身校服的陳新月,站在大學(xué)門口的陳新月,每個陳新月的旁邊,都有一個男人和藹而驕傲的笑臉。照片里的姑娘女大十八變,而父親卻看不出明顯變化,好像永遠都是中年男人的模樣,就像是個守護者,駐守在時間的長河中,守著她獨自長大了。 這個相片中的中年男人并不算高,陳新月站直了,能到他的肩頭。但是他身桿筆直,肩膀結(jié)實,五官輪廓跟陳新月大致形似,只是眼神中多了一股堅毅的亮度,使得他的笑容都充滿了踏實的力量。這樣的精氣神,足夠超脫照片,感染到生活中每一個觀看者。只是這樣的神彩,在生活中卻永遠消逝了。很難想象,這樣一位父親,已經(jīng)不存在了??粗掌?,意識到這一點,秦宇心里被重重捶了一下。 陳新月沒在門口停留,也沒有換鞋,徑直走了進去。 家里一共三間臥室,兩間有床,一間布置了雙人床,一間擺著單人床和學(xué)習(xí)桌,是陳新月的。還有一間臥室很小,只有書柜和桌椅,應(yīng)該是作為書房。秦宇停留在客廳里,稍微環(huán)顧了幾秒鐘,陳新月從衛(wèi)生間拿出兩條抹布來。 秦宇這時注意到,整個客廳都布滿了灰塵,沙發(fā)尤其明顯。深色沙發(fā)背上蒙了一層塵土,像是黑色的山坡積了雪。 秦宇接過抹布,把沙發(fā)擦了出來,其間抹布涮了兩次水,第三次洗出來終于是清亮的了。他知道,這間房子,從她父親去世以后,是徹徹底底的半年沒住了。 那么他的家呢?他曾經(jīng)的,那個家呢? 七年前夏天,母親出事的那個下午,警車和救護車幾乎是一起到的,秦宇拼了命朝他們沖過去,求他們救救mama。他發(fā)著抖,甚至不知道應(yīng)該求誰,那些穿警服的,那些穿白衣的,究竟誰才能幫他救救mama。只是誰也沒有,最后母親是被蓋著白布抬出來的。去醫(yī)院一路上,擔(dān)架上的白布始終沒有掀起來過,救護車也安安靜靜,鳴笛聲都沒有,就像靈車一樣。 從那以后,秦宇只回家不超過三次。一次是跟警方一起,熟悉的客廳地板上畫出了一個陌生的輪廓,一個人形的輪廓。當(dāng)時母親就是以這樣姿勢,半跪趴倒在地面上,后胸插了一把刀。意識到這點以后,秦宇大腦完全空白,只知道抬腿飛跑起來,等他恢復(fù)意識,幾乎已經(jīng)跑出小區(qū)。之后幾天,他一閉眼就是那個人形的輪廓,周圍都是血,他張嘴干嚎,哭都哭不出聲來。 一次是中考結(jié)束,他回去拿那些百元鈔,跪在客廳里流干了淚水。再有一次,已經(jīng)過去幾個月了,他輟學(xué)住在姥姥家,一天他舅宋洪峰過來找他,帶著厚厚一疊文件,意思是他父母生前欠了債,用房子抵押了,現(xiàn)在人家?guī)е贤疫^來了。 房子要被收走了。宋洪峰那天跟他聊了很久,也勸了他很久,最后秦宇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房子要被收走了。于是那天晚上,秦宇偷偷回到了曾經(jīng)的小區(qū)里,藏在一棵老樹身后,望向?qū)γ嫠煜さ募?。小院子還是那副模樣,那張木桌和板凳也還在,桌上甚至還擱著一只白瓷碗。 秦宇清楚地知道,碗底里盛著他媽熬的綠豆湯。那時候上午光線好,他趴在院里寫暑假作業(yè),他媽端了一碗綠豆湯擱在他旁邊,還給他扇了兩下扇子。他當(dāng)時不耐煩地抬頭說,媽你擋我光線了,我不熱。他媽連忙說好好好,我走,然后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腦袋。陽光像是飛舞的碎金,他媽撲著扇子往回走,微風(fēng)帶起她耳邊的頭發(fā),還有淡淡的皂液氣息,那熟悉的一切都像是上輩子的美夢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