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平意盯著那個看上去軟乎乎的頭頂，忍住抬手的沖動，抬腿又要走。荊璨卻拽著他的胳膊，迫他停下。

    賀平意回頭，烏黑的一雙眼巴巴地望著他。

    “我的眼鏡。”

    荊璨說完，返回書桌去取方才落下的眼鏡。

    賀平意停在門口，看著他動作，忽然反應過來，方才的荊璨，正是他曾經(jīng)在樓道里遇見他時的樣子。賀平意心里顫了一下——哪怕是現(xiàn)在，回憶起當時那昏暗一幕，他都還是會莫名心地動。

    意識到這點后，他看著荊璨又走回自己身前，終于還是抬起左手，替他撥了撥胡亂翹著的碎發(fā)。最后一點火氣，也就這樣消散了。

    即便是已經(jīng)穿上了賀平意的衣服，坐在電動車后座，荊璨還是能感到陣陣冷風透過他的皮膚往身體里鉆。

    “冷不冷？”

    頭頂上飄來賀平意的聲音，荊璨吸了吸鼻子，老實回答：“冷?！?/br>
    是真的很冷。一小段路后，荊璨的牙齒開始打顫，他便知道自己此時的體溫一定已經(jīng)很高了。他朝賀平意稍微靠了靠，但始終隔著那么兩三厘米的距離，不敢真的碰到他。

    一只手忽然出現(xiàn)在身側(cè)。賀平意扒拉了一下荊璨，讓他朝前，直接貼到了自己身上。而后又闊了闊肩，坐得更加挺拔，好像這樣就能為后面的人擋住更大面積的風。

    路燈將樹影圈到地上，竟意外和原本已經(jīng)落下的葉子相遇。荊璨低頭，看著他們的電動車一下下碾過這奇怪的別后重逢。

    他的頭越來越沉，實在沒了力氣抗爭，終于順勢將額頭抵上賀平意的背，閉上了眼睛。正昏沉間，肩膀被賀平意拍了兩下。荊璨一直沒出聲，大概是擔心他睡著，一路上賀平意都不時用手碰碰他，跟他講句話。

    “荊璨，別睡著?！?/br>
    賀平意的提醒響起，荊璨睜開眼，仰起頭，半張臉靠著賀平意，開始注視著他的后腦勺發(fā)呆。

    “荊璨？荊璨？”

    賀平意得不到回應，已經(jīng)一只手拽上了他的胳膊，就差把車停下來將他晃醒了。

    “在，”荊璨拿臉蹭了一下賀平意的背，低頭看向他伸過來的手，“醒著呢?！?/br>
    他這樣答著，慢吞吞地將自己的手從賀平意的外套下抽出來，虛虛地懸在賀平意的手的上方。荊璨沒敢繼續(xù)往下握，但燈光之下，影子讓一切的心思都無處遁形。荊璨盯著地上虛晃的影子，仿佛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逼得他在今晚第二次紅了眼眶。緩了緩神，他從口袋里摸出手機，拍了張照，然后像是生怕這照片會消失似地，手指蹭著屏幕，不做聲地看了好一會兒。

    到了荊璨家門口，荊璨下車，要把衣服還給賀平意。

    “別脫，你穿著，”賀平意坐在電動車上，身子微微弓著，他看了黑漆的屋子一眼，“你家有人么？”

    略微猶豫之后，荊璨搖了搖頭，如實說：“沒有?！?/br>
    要在平時，荊璨可能會撒謊，但或許是因為今天身體的不適，或許是經(jīng)過方才一路，他對賀平意的后背產(chǎn)生了太強的貪念，此刻的他真的舍不得賀平意離開。

    想了那么久都沒想出來像樣的借口請他來，今天卻毫不費力地實現(xiàn)了。

    賀平意把電動車推到荊璨家的院子里，隨荊璨一起走進客廳。燈光大開，處在明亮之下的荊璨感到略微的不自在。反倒是賀平意，先開口問他家里的藥在哪里。

    “我去拿。”荊璨應了一聲，走到電視柜前。這些應急物品所在的位置，宋憶南都曾特意交代過。

    荊璨還在藥箱里翻找，賀平意已經(jīng)到了他身后。

    “有體溫計么？先量個體溫?！闭f著，賀平意將左手覆到了荊璨的額頭上。兩個人站得太近，荊璨本就背對賀平意站著，此時額上一個力量，使得他抬起了頭，后腦勺的頭發(fā)絲兒都蹭到了賀平意的下巴。他一時忘了手上的動作，木呆呆地瞪著前方的墻壁。

    “又走神？”賀平意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到一邊去。

    藥箱里的東西很全，賀平意很快找到了體溫計、退燒藥，又轉(zhuǎn)頭問荊璨：“嗓子疼么？”

    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荊璨做了個吞咽的動作，答：“疼?！?/br>
    賀平意聽了，便又用食指與中指扒拉兩下，挑了一盒消炎藥出來。

    找好了藥，賀平意又順著荊璨的指引到廚房找到了熱水壺，燒了一壺水。荊璨坐在沙發(fā)上量體溫，盯住茶幾的一角，凝神去聽身后的動靜，卻始終不敢回頭看。

    清脆的一聲響，荊璨看著昏黃的燈影撞向杯中水面，水面亂顫，四處奔散，不知到底是要在這方寸之內(nèi)找尋什么。

    沒等水面落穩(wěn)，玻璃杯就被賀平意又拿了起來。荊璨縮著肩膀，看賀平意用兩個水杯將水倒來倒去。估計是剛燒開的水太熱了，杯壁燙手，賀平意總會時不時翹起某根手指，這樣交替著、只用幾根手指去握手中的水杯。荊璨低頭瞧了一眼自己放在腿上的手，暗嘆賀平意的手指真長。

    估計到了五分鐘，荊璨乖乖把體溫計取出來，對著燈光看了一眼。

    “多少度？”賀平意握著杯子，回頭問他。

    “三十九度二?！?/br>
    “嘶。”賀平意倒吸了口氣，“要不還是去醫(yī)院吧。”

    “不用?！鼻G璨要把體溫計甩下去，剛開始動作，手中的體溫計就已經(jīng)被賀平意抽走。

    荊璨從茶幾上撿起賀平意剛剛拿過來的藥，仔細檢查每個藥盒上寫的名字，然后晃了晃其中一個，說：“這個我吃不了，我對阿奇霉素有反應。”

    “嗯？”賀平意問，“什么反應？”

    “會吐?！鼻G璨永遠都忘不了，小時候生病被老師帶著去醫(yī)院，因為用了阿奇，一邊輸液一邊吐得昏天黑地的慘烈景象。

    “那我去給你換一個，”賀平意已經(jīng)起身，“羅紅霉素可以么？”

    “可以?！?/br>
    賀平意辛辛苦苦倒的水應該已經(jīng)涼了一些，荊璨瞄了一眼他正低頭找藥的背影，悄悄往旁邊挪了一個身位，然后彎身，認真觀察了玻璃杯三秒，再將自己的手指一個個蓋到賀平意留下的指紋上。

    端起水杯的一剎，賀平意剛好轉(zhuǎn)身。荊璨心虛地舔了下嘴唇，把手里的藥匆匆塞到嘴里，灌了自己一大口水。

    水溫剛好。

    大概十一點半的時候，荊璨的體溫還是沒有降下來，賀平意這時已經(jīng)在考慮自己今晚要不要留下來，但荊璨倔得很，一直強調(diào)自己一個人真的沒事。

    “這樣，”賀平意退了一步，“你先上樓躺著，我給你弄個冰袋冰敷，你好點了我再走?！?/br>
    “別，”荊璨看了一眼立鐘，有點著急，“太晚了，你快點回去吧，你爸媽該擔心了。”

    “我跟他們說過了。”賀平意也不跟病號廢話了，攬住荊璨的肩膀，半推半扶地送他上樓。

    “真的不用賀平意，我嗓子疼得不厲害，吃了藥睡一覺明天肯定就好了，唔……”

    賀平意想讓懷里的人省省力氣，直接一把捂住了一個勁開合的嘴巴。

    “三十九度多了跟我說嗓子疼得不厲害？哪邊？”到了二樓，賀平意側(cè)頭問。

    荊璨哼哼兩聲，指了指右側(cè)的屋子。

    兩個人走到門口，賀平意摁著荊璨的嘴巴，小指往他下巴上一搭，把他的腦袋抬起來。

    “嗓子疼就要少說話，我松開手，你不許再嘮叨說讓我走，行不行？”

    或許是為了增強自己的威懾力，賀平意在同荊璨打商量的時候，把腦袋朝他的湊了湊。荊璨看著近在咫尺的眼睛、鼻梁，呼吸一窒。

    “同意就點點頭?！?/br>
    緩緩的，荊璨點了下腦袋。賀平意這才放下手，將兩只手都插進褲兜里，等著荊璨開門。

    臥室的燈被打開，淡粉色的窗簾、蕾絲邊的燈飾、暖黃色和粉色為主調(diào)的掛畫……看著屋內(nèi)，賀平意遲疑地挑起了眉。雖然床單和被罩都是深藍色，但也已經(jīng)可以很明顯地看出這間屋子的主人是個女孩子。

    “嗯……這是我mama以前的家，這間屋子也是她以前住的屋子。”沒等賀平意問，荊璨就已經(jīng)主動開口解釋。

    怪不得。

    賀平意抽出左手，指了指床：“你剛吃完藥，先去蓋被子躺著，你家有冰袋么？沒有的話冷水也可以?！?/br>
    “真的不用這么麻……”

    “要的。”荊璨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jīng)被賀平意有些強勢地打斷，“剛剛答應我什么來著？”

    荊璨于是噤了聲，認真回憶家里到底有沒有冰袋。

    “應該有，”他想起似乎是在冰箱里看到過，應該是宋憶南準備的，“在冰箱里?！?/br>
    賀平意點點頭，轉(zhuǎn)身出了臥室。

    等一下，冰箱？

    聽到“咚咚咚”的下樓聲，荊璨忽然想起了他凍在冰箱里的芒果，立時嚇得腿都軟了。

    “賀平意！”他趕緊追到門口，兩只手抓著門框，用自己能發(fā)出的盡量大的聲音喊，“冰袋在第一層！小格子的那層！”

    “知道了，”賀平意停在樓梯上，仰著頭擰眉看向還不去躺床的人，“你快去躺著?！?/br>
    荊璨縮了縮脖子，退回了房間。他癱到床上，望著天花板，覺得如果被賀平意看到那個芒果，可比他發(fā)燒燒到三十九度多更可怕。

    想著要在賀平意回來之前躺進被子里，荊璨不敢像平時那樣任由自己出神，忙爬來脫外套。可是脫了外套，拽著褲子，他又猶豫了。

    “褲子脫不脫啊……” 屋里沒人，荊璨小聲地自己嘟囔。嘟囔完，他又看看床上的睡衣：“換不換睡衣啊……”

    賀平意到樓下找到冰箱，正欲打開冰箱門，目光便被門上幾張花花綠綠的便利貼吸引。不同顏色的方形紙，每一張上面都寫了幾句叮囑，留下它們的人似乎是害怕粘的不牢固，每一張還都用一個冰箱貼壓著。冰箱貼應該是長久時間積累下的各種紀念品，只一眼，賀平意就看到了幾個國家、城市的代表建筑。

    “要好好睡覺?！?/br>
    “多喝水?！?/br>
    “頭痛藥在床頭柜里，不要總是吃，我會檢查數(shù)量的哦?！?/br>
    “不舒服要給我們打電話?！?/br>
    都是一些暖心的話，甚至還有幾句只是單單在說“要開心”。

    看著這些便利貼，賀平意的嘴角抬起了很小的幅度。他很少會覺得一個人可愛，但看到每一張便利貼上都寫了一個“好”字作為回復，還都配了一個在做著不同動作、有著不同表情的q版小男孩，他覺得荊璨真的可愛極了。

    有一張黃色的便利貼被另一張蓋著，只露出一個邊角。賀平意笑著歪歪頭，抬起手，將蓋在其上的那張取了下來。

    “小璨，不要吃幫助睡眠的藥，我們會很擔心?！?/br>
    賀平意一時間沒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幫助睡眠的藥？他抬頭，望了望安靜的樓上，忽然覺得手腕發(fā)麻。

    安眠藥……么。

    “是自殺……”

    明明不是那么明亮的燈光，卻讓賀平意恍惚得站都站不穩(wěn)。

    賀平意攥了攥拳，使勁閉上眼睛，過了幾秒才再又睜開，他試圖用這種方式去攔截那些正要朝他奔來的噩夢，可他的手還是不受控制，抖得厲害。

    “服用了過量的安眠藥”

    “抱歉，病人送到醫(yī)院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了”

    “如果沒有什么疑問的話，這是死亡告知筆錄，家屬簽一下字吧?！?/br>
    最后一句話，是那個過于可怕的夏天所留給他的，最后的結(jié)語。

    第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