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請假的么？”班主任陳繼站在隊伍前，喊。

    “有！”

    陳繼都已經(jīng)開始喊體委，賀平意突然喊了這一聲，而后猛地抬頭，舉手。

    一旁的王小偉被他這套連貫的誘敵深入、金蟬脫殼驚得愣住，瞪著他：“臥槽？”

    賀平意的心理素質(zhì)顯然比王小偉要更好一些，他坦坦蕩蕩地跨出了隊伍，走路的姿勢完全看不出來哪里不舒服。

    等到隊伍出發(fā)，王小偉還在打著口型朝賀平意怒罵。

    下午第一節(jié) 課的課間，太陽實在大得很。賀平意眼睛都睜不開，卻堅持瞇著眼睛看著經(jīng)過的一列列隊伍。讓他比較煩的是，他們學(xué)校學(xué)其他學(xué)校，搞什么“板塊式”跑cao，幾乎人貼著人，致使他有時候根本看不到隊伍外側(cè)的人。

    賀平意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是在干嘛，或許是想知道那個男生是哪個班的，或許是想和他做朋友，又或許……

    后來賀平意回想，其實他那時候，或許只是想證明，剛剛不是一場夢，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笑容存在著。

    這種迫切想要抓到什么的感覺，他曾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一直在體驗，又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都不曾體驗。

    賀平意迎著太陽，轉(zhuǎn)過了身。經(jīng)過的隊伍喊著“一、二、三、四”，喊著班級口號。賀平意盡量不錯過每一張臉，哪怕是從縫隙里露出來的一截鼻子和眼角，他都要仔細(xì)辨認(rèn)。但過了好久，賀平意都還是沒看見那個人。

    眉頭越皺越深，是被曬的，也是急的。他想要盡力再將那張臉刻畫得細(xì)致一些，但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剛剛匆促的遇見，他所有注意力都被他的臉、他的笑吸引了過去，所以，他甚至連他的頭型是什么樣子的都不記得。

    皮膚白，眼睛大，不戴眼鏡，個子不高，笑……

    賀平意的眼睛突然睜大了些。

    太陽被一團(tuán)云遮住，光暗了下來，正跑過來的那個班喊了什么亂七八糟的口號，賀平意完全沒在聽。

    第一排最外側(cè)的男生一顛一顛的，跑的節(jié)奏總和別人有微妙的差別。男生一直看著他，臉上的神情有些茫然，除了鼻梁上架了副眼鏡、臉上沒那個笑之外，已經(jīng)完全貼合了賀平意腦袋里的印象。

    立刻，賀平意插在口袋里的手就收緊了一些。他想朝那個男生笑一笑，但這樣一個示好的動作對于賀平意來說太過陌生，加上此時緊張，賀平意的嘴角抬都沒抬起來。

    可是隊伍的前進(jìn)是勻速的，也沒人等他重新管理好表情。賀平意眼看著那個男生就要被他旁邊的人擋在自己的視野外，腳下急得跟著挪了兩步。站在他身側(cè)的女生正在低頭背單詞，他突然這一動，嚇得那女生不明情況地抬頭看他。

    意識到自己意外的失態(tài)，賀平意干咳了一聲，站回了自己的位置。

    再抬頭，那個班已經(jīng)跑遠(yuǎn)。

    又看到了那個人之后，賀平意算是重新找回了自己一貫的冷靜與理智。等自己班的人再跑過來，他開始數(shù)后面經(jīng)過的班級，等著那個男生在跑第二圈時經(jīng)過自己。等待的時間里，順便補全腦海里的畫像。

    皮膚白，眼睛大，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眼鏡……

    所以，是戴眼鏡的么？

    賀平意迅速低頭，笑笑。

    個子不高，瘦，頭發(fā)比一般男生長一些，笑……

    沒笑啊……剛才……

    這樣想著，賀平意有些遺憾。

    第二圈，賀平意準(zhǔn)確地定位到了八班的到來。從他們剛剛進(jìn)入自己的視野時，賀平意的目光就已經(jīng)鎖定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但這次，那個男生卻沒看他。不僅沒看，還有點像是在故意回避，始終直直地望著前方。

    賀平意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不過他仍歪著頭，不聲不響地注視著他。

    終于，在快要跑到賀平意的正前方時，男生朝這邊偏了頭。他像剛才一樣，茫然地望著賀平意。

    賀平意抬起手，沒抬太高，只到了身側(cè)與胸齊平的位置，然后朝他揮了揮。賀平意發(fā)誓，這是他長這么大做出過的最“溫柔”的動作和表情。

    很意外，男生的臉上非常平靜，沒有被嚇到，沒有吃驚，沒有因為賀平意的招手有任何變化。

    賀平意的手沒放下來，他保持著笑，繼續(xù)看他。

    時間像是走了很久，在賀平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為男生會就這樣平靜地跑過去時，男生突然微微含了下巴，揚起唇角，看著他笑了。

    于是，賀平意補全了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描述詞。

    笑起來好看。

    最好看。

    這天，賀平意終于遇見了荊璨。

    第二章

    賀平意不知道他和那個男生現(xiàn)在算不算認(rèn)識了，雖然那天算是打了招呼，可他根本不知道人家的名字，人家大概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他一直等著哪天能再碰見，說兩句話，但也是奇怪，進(jìn)進(jìn)出出多少趟，他一次也沒再碰上過他。

    這天體育課，賀平意原本打算在教室趴著補覺，奈何每個班都有那么幾個喜歡打籃球的男生，一到這個時候就可勁兒地撒歡。數(shù)學(xué)老師剛說了句下課，王小偉就一只腳從桌子底下勾出個籃球，撈在懷里，催促著賀平意快點去cao場。

    3v3，半場，對賀平意來說算是輕松。再加上班上有幾個同學(xué)的水平確實還不錯，賀平意打得順手，在某次瞄準(zhǔn)球框投籃的時候，心里竟然涌起了那么一點已經(jīng)很久不曾有過的激動。但到了后半場，賀平意的狀態(tài)變得更好的時候，場上有兩個人的節(jié)奏忽然變得很不對勁，比如王小偉，運個球都能丟，投籃時不看球框，也不知道在瞄哪里。休息的間隙，賀平意走上前去，奇怪地問王小偉：“干嘛呢你？”

    王小偉面上表情不大自然，眼神閃躲，一點都不像平時沒臉沒皮的樣子。

    順著他偷瞄的方向看了一眼，賀平意看到看臺的第三階臺階上坐了一個女生。長卷發(fā)披散在肩頭，穿了一件在夏天里再普通不過的polo衫。即便是賀平意，也要真心夸贊一句漂亮。

    賀平意淡淡地瞧了一眼，而后一只手拍了拍王小偉的后腦勺：“別看了，打球了。”

    但等他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此刻球場上，并不是只有王小偉一個人在偷瞄。

    賀平意兩只手掂著球，歪頭，預(yù)感到后半場大概不會打得那么順了。

    “喂，”一旁，王小偉忽然追上來，小聲在他耳邊嘀咕，“你不認(rèn)識她?。课腋阏f，溫襄贏，八班的……”

    “八班？”賀平意停住，立馬來了精神。他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一雙眼將cao場掃了個遍。

    那個小笑臉呢？

    “賀平意！”

    隊友突然叫了他一聲，賀平意反應(yīng)得有些遲鈍，剛往隊友的方向看過去，球就已經(jīng)越過他的頭，飛了出去。他看了看已經(jīng)沖出去老遠(yuǎn)的籃球，回身朝隊友揚了揚手，為自己的失誤抱歉。

    賀平意小跑著去撿球，拿了球放在手里，還沒放棄在偌大的cao場上尋尋覓覓。cao場另一邊的攀巖壁前聚集著一堆人，他沒看清攀巖壁上的人，但已經(jīng)聽見了下面人的起哄聲、笑聲。

    “女生都比你快了！”

    “不行下來吧！”

    賀平意聽不太清他們具體起哄的內(nèi)容，但他瞇了瞇眼，看到攀巖壁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人，其中一個男生瘦瘦的，露出了白皙的小臂。

    賀平意轉(zhuǎn)身朝籃球場跑了幾步，將球往那邊一丟，喊了王小偉一聲，：“讓大肖先上！”

    就這短短的時間，在他再轉(zhuǎn)回身，往攀巖壁的方向走時，那個男生已經(jīng)又往上攀了一小段距離。其實這塊攀巖壁并不高，對于賀平意來說，更像是塊給小孩子玩的玩具。但賀平意能看出男生的進(jìn)退兩難，他猜男生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了力氣，只是在硬撐著，不愿意下來。

    賀平意輕輕搖搖頭，嘆了口氣，往那邊邁開了腿。

    一旁的女生已經(jīng)到了頂，底下圍著的男生便又逮著了說話的機會，玩笑開得越來越不依不饒，問上面的人到底行不行了。

    賀平意皺起眉，注意到男生的胳膊和腿都在微微地顫抖。他掃了一眼，看到八班的體育老師也在緊張地望著上面。

    “荊璨，沒勁了就下來，第一次攀巖找不到感覺很正常?！?/br>
    體育老師估計也是看著不行，忙給上面的人找臺階下。但男生卻像沒聽見，一面抖著，一面又將手往上遞了一截。

    賀平意學(xué)習(xí)不用功，也不是網(wǎng)癮少年，所以很幸運，在近視率暴漲的校園里依然擁有2.0的絕好視力。他已經(jīng)站到了那群起哄的人里，此時，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男生的手背上因用力而暴起的青筋。

    太陽還很大，賀平意想，他在上面一定很不舒服。

    男生緩慢地挪動著手腳，終于，勉強到了終點。

    賀平意靜靜地站著，迎著刺眼的陽光，一直保持著仰頭的姿勢。直到看著男生從攀巖壁上平安下來，他才舒了一口氣，抬腿往廁所走。

    精神脫離了緊張模式，慢吞吞地走著，賀平意才開始細(xì)細(xì)回憶剛才別人是怎樣叫他的名字的，精彩？景燦？

    賀平意轉(zhuǎn)頭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男生并沒有站到下方的隊伍里，而是一直微低著頭朝前走，已經(jīng)快要走到cao場里側(cè)的樹蔭底下。那里立著塊宣傳牌，賀平意走到了廁所門口，男生也已經(jīng)躲到了宣傳牌的后面。賀平意又站了一會兒，不過被那塊大牌子擋著，除了能看到兩只鞋偶爾細(xì)碎地挪動，再看不見別的，也不知道男生在干嘛。

    賀平意估計這人一時半會兒跑不了，而且他確實也沒想好怎么和人家認(rèn)識起來，便上了個廁所，洗了手，才插著兜，朝那邊溜達(dá)。走到半路，賀平意覺得還是有哪里不對，沉頭思考了片刻，他跑到器材室，又借了個籃球。

    兩只手來回掂著籃球，偽裝成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等快走到那片樹蔭的時候，賀平意左手稍一用力，右手錯開，籃球就被“不小心”推了出去。

    那個男生正蹲在地上，籃球準(zhǔn)確地滾到他的身前，停下。

    賀平意追著球小跑過去，在心中揚眉：三分，賽點。

    “對不起，嗯……”賀平意支吾了一聲，一只手不自覺地拍了拍腿側(cè)，“我不小心的?！?/br>
    男生抬頭，在看到賀平意時，似乎愣了愣。賀平意順著他的胳膊往下看，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不是在系鞋帶，而是挽起了褲腳，在查看腳踝磨破的傷口。

    “受傷了么？”賀平意立刻問。

    男生的嘴角動了動，但還是直直地看著他，沒開口。

    “剛才攀巖磨的？”賀平意追問得很自然，像是完全沒在意他的沉默。

    這回，男生放下了褲腳，站起了身。

    其實賀平意真的不是什么好相處的主兒，這要換了別人，賀平意早就走了，肯定頭都不帶回的。但很奇怪，賀平意此時滿腦子都是下一句話說什么，甚至根本沒心思去想他到底為什么不理自己，更何況惱怒。

    賀平意抬起兩只手，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你不記得我了么？”

    第一面是在樓道，第二面是在cao場。就這么短短的幾秒鐘，那兩個幾秒的片段已經(jīng)在賀平意的腦袋里過了千百遍。

    男生一直沒理他，可賀平意從他的眼睛里分明看不出半點對自己的討厭。在他正要告訴男生他們在哪里見過時，男生開了口。

    “我們，見過么？”

    平靜，遲疑，這是賀平意所能體會到的語氣。

    這是他和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他第一次聽到他的聲音，第一次聽他說，“我們”。往后很久很久，這句話對于賀平意來說，都是想起來就會心動的事。

    “見過啊?！辟R平意說。

    男生聽著，用手頂了頂眼鏡，垂著眼睛，低了頭。賀平意就歪著頭，微微朝前傾身，去繼續(xù)看他的臉。賀平意發(fā)現(xiàn)男生的睫毛出奇得長，方才他眼鏡戴得低，賀平意還沒注意到，這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的睫毛似乎已經(jīng)掃到了眼鏡片。

    “在籃球場，”賀平意光顧著看人家的睫毛，說話都沒了譜，“哦不是，在樓梯，我不小心打到了你，還有跑cao的時候，我跟你打了招呼?！?/br>
    呼不得，喝不得，賀平意只能在說完這些以后，試探性地問：“記起來了么？”

    陽光飛上了眼睫，顫動著。

    賀平意拿出足夠的耐心，等了足夠久，可沒想到，這個幾天前還朝他笑的男生卻搖搖頭，說：“不記得。”

    這回，換成賀平意徹底地愣住。不過在男生的注視下，他很快點點頭，說：“沒關(guān)系，我叫賀平意，二十一班的。剛剛……聽見他們叫你，不過沒聽清，你叫什么名字？我怕我記錯了?！?/br>
    賀平意已經(jīng)盡量將話說得不好回絕，他在心里替自己狠狠捏了一把汗，生怕即使這樣，人家對他還是避之不及。賀平意從沒這樣主動地去交過朋友，沒想到第一次就出師不利。他低頭看看自己故意弄過來的籃球，想想也是，他硬要這么尷尬地去認(rèn)識人家，跟相親似的，誰受得了？

    “荊璨?！?/br>
    沒來得及絕望，賀平意就聽見了一個聲音，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