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酆無咎收到西陵晟來信的第三日。

    那封信中, 是西陵晟相邀他來此一敘, 意欲與靖軍結(jié)盟。只是這封信來得太過突然，且兩族交戰(zhàn)多年, 早有宿仇，東方立等人都覺得其中有詐, 對西陵晟所言很是懷疑。

    普通百姓不知，但是東方立卻知道，如今的這位戎王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們曾是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是將軍的左膀右臂, 他甚至還曾把他示作能以命相交的朋友, 然而，最終原來這一切不過是他們一廂情愿。

    傅晟是假的, 西陵晟才是真的。

    從一開始，這一切便都是西陵晟策劃的, 他們從不是朋友，而是真真正正的敵人。

    是以, 東方立并不信西陵晟真的愿意與他們合作。如今中原內(nèi)亂，戎國雖也因為內(nèi)亂有所消耗，可如今也已經(jīng)重新統(tǒng)一。

    雖有探子說西陵晟纏綿病榻命不久矣，可說不得這一切都是西陵晟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他能在大周臥薪嘗膽數(shù)年隱忍不發(fā)，足以說明是個心機深沉之人，這種人有何信任可言？因此, 東方立是不同意酆無咎應(yīng)約的。

    然而東方立卻沒想到，他家王爺卻是一意孤行，竟真的準(zhǔn)備去赴約。

    相處數(shù)年，東方立已經(jīng)對自家王爺有所了解。別看他長相俊俏，只瞧著便是一個清秀溫和的公子，似是很好說話，但其實最是固執(zhí)。

    凡是他認(rèn)定的事，幾乎無人能勸退他。

    是以，東方立勸說不了后，便提出要跟著一起去。反正在他的心中，西陵晟已然是個詭計多端、極為狡詐的老狐貍，他家王爺雖然聰慧，可卻太過正直，所以他是絕對要跟著的。

    此時一聽西陵晟這話，東方立便當(dāng)即擋在了酆無咎面前，冷眼看著西陵晟，沉聲問道：“我們已經(jīng)來了，傅晟……不對，戎王陛下，您到底想要做什么？”

    戎王陛下四個字充滿了諷刺。

    “是東方啊……”西陵晟微微頓了頓，他坐在石凳上，聽著這熟悉的聲音，便抬起頭，微微瞇著眼看向了東方立，唇角微微翹了起來，“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依然這般沉不住氣?！?/br>
    東方立冷哼一聲道：“我這等粗人當(dāng)然不能與戎王陛下這般心思細(xì)膩、聰慧過人的人比，倒是讓您笑話了。”

    “大膽！東方立，你竟敢對王上不敬，來……”

    “退下！”

    西陵晟并未生氣，但是跟在他身后的戎國將臣卻勃然大怒，拔劍便想要朝東方立沖過去。只是不等他動作，西陵晟便直接喝退了他們。

    東方立自是不怕這些人，也跟著拔出了手中刀，雙方之間立時有些劍弩拔張。

    倒是身處在風(fēng)波忠心的酆無咎與西陵晟兩人面上卻并無什么異常，酆無咎只是平靜的坐在了西陵晟的對面，臉上看不出什么喜怒。

    而西陵晟的臉上笑意更深了一些，輕笑著搖了搖頭。

    須臾，他不再看東方立，而是直視酆無咎，含笑道：“靖王殿下，還未回答孤方才的問題。你就不怕我真的設(shè)下陷阱？”

    酆無咎終于抬起眼眸看向了他。

    一時間，涼亭里除了風(fēng)聲與呼吸聲，安靜得厲害。

    也不知過了多久，酆無咎才淡淡出聲：“你已是將死之人?！?/br>
    話音未落，戎國人臉色大變，倒是西陵晟只微微怔了怔，片刻卻又笑了起來，只是那笑聲帶著些嘶啞和無力。

    因著有龜仙人度來的仙力，所以西陵晟此刻看上去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全沒了不久前的病容，看上去與健康的普通人沒有什么不同。

    戎國那些人以為自己的王上已經(jīng)痊愈，心中便有了動搖。畢竟若是王上身體康健，以王上的能力，又何必與靖軍合作？他們?nèi)謬f不定才是一統(tǒng)天下的一方！

    所以此時聽酆無咎這般說，戎國人雖對酆無咎有些懼怕，可依舊還是忍不住憤怒的瞪著他。

    “靖王殿下果然好眼色，孤確實快死了?！?/br>
    卻不想，西陵晟忽然笑著這般說道。

    “王上！”戎國人一聽便急了，皆是焦急擔(dān)憂的看向西陵晟，滿是不贊同。只是不等他們再說，西陵晟便輕輕擺了擺手道，“靖王沒有說錯，孤如今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我病了這么多年，這不是早晚的事嗎？不足為奇?！?/br>
    只是沒想到他這幅樣子騙過了所有人，卻是沒有騙過這位靖王。不過西陵晟心里倒是并無多少意外，畢竟……能被她看重的人，又豈會只是個虛有其表之人？

    他只有些遺憾，倒是自己白做了一番準(zhǔn)備了。

    戎國人的臉色都極其難看。

    靖軍這邊，東方立聞言，面上也微微有些復(fù)雜，忍不住看了西陵晟一眼。他倒是沒想到，西陵晟竟然能如此坦然地談?wù)撟约旱纳馈?/br>
    酆無咎也直直的看著面前的男人，不知怎的，便又想到了容鈺。他知道的，面前之人曾是她最信任倚重的戰(zhàn)友，是她的知己。

    若不是因為兩人的立場，想來，是不會走到今日。

    只他雖清楚兩人已成陌路，可不知為甚，面對西陵晟的那一刻，他心里竟還是生起了一絲相爭對比之心。

    哪怕他與她已然確定了關(guān)系，可他卻還是貪心的想要多占據(jù)一個位置。

    他不僅想做她的戀人，還想做她身邊最信任的朋友。

    “所以，靖王殿下，你意下如何？”西陵晟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道。他并未明說是什么，但酆無咎卻已心知肚明。

    “你為何要這樣做？”酆無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忽地這般問道，“戎王陛下，真的愿意放棄這一切？”

    當(dāng)年傅晟不惜背叛與他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好不容易才從一個不受重視的兩族混血走到了今日的位置，真的甘心放棄嗎？

    “靖王殿下莫不是忘了？孤可是個將死之人?！蔽髁觋深D了頓，片刻，忽地對身后的人道，“你們先退下，孤要與靖王單獨一敘。”

    “王上……”

    “下去?！?/br>
    見西陵晟主意一定，戎國將臣雖不愿，但卻不敢冒犯王上的威嚴(yán)，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愿的退了下去。

    見此，酆無咎也揮了揮手，東方立微微頓了頓，便也帶著人退下去了。

    涼亭中，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靖王應(yīng)也知道孤的身世，孤乃兩族混血。如今，孤雖是戎國王上，可是于孤而言，無論是大周還是戎國，皆不是孤的家鄉(xiāng)?！?/br>
    年少時，他因為自己的身世痛苦不已，從來都不愿意提起自己的身世。倒是不想，如今他竟然能對自己的敵人輕描淡寫的說出這些話了。

    “但孤既然做了戎國的王上，便得對這個國家，對臣民負(fù)責(zé)。想來，靖王與孤的想法一樣吧？”

    聞言，酆無咎身子微微顫了顫。

    “那你也該知道，若是戎國與靖軍合作，終會有上下君臣之分?！表汈?，酆無咎直視西陵晟，一字一頓的道。

    天下有無數(shù)姓氏，可君主卻只有一位。

    “孤自然知道。不過，”西陵晟與酆無咎目光相對，臉上笑意收斂，沉聲道，“如今說這些還為時尚早。靖王殿下雖然厲害，可孤親選的太子也并不差?！?/br>
    兩人并未動武，可之間卻似有火花迸濺。

    氣氛驀然有些緊張。

    酆無咎沉默了片刻，沒再繼續(xù)這個話題，而是問道：“為何選我？”

    西陵晟看了他一眼，忽然緩緩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忍不住咳嗽了幾聲，臉上終是多了幾分虛弱之態(tài)。

    半晌，他忽地止住了笑聲，臉色沉凝的道：“所以，靖王殿下，請別讓孤后悔。若有那一日，便是孤下了陰曹地府，也絕不會放過你?！?/br>
    “戎國不是我的家，可我是戎國的王！”他深深的看著酆無咎，慢慢站了起來，兩人身量相當(dāng)，在這一刻氣氛卻似更加凝重了一些，“王者，便是死，也絕不能辜負(fù)自己的臣民?！?/br>
    “靖王，你能做到嗎？”

    半晌，酆無咎終于勾了勾唇角，輕輕說了一聲：“好。”

    他依舊對面前之人無半分好感，只要一想到他曾對他恨不得放在心尖護著的人做的那些事，酆無咎便忍不住對其心生殺意。

    可這一刻，他不僅是酆無咎，更是靖王。

    **

    而此時，大周京都。

    龍清宮中。

    “回稟陛下，人帶來了?！?/br>
    容威雙手雙腳皆被鐵鏈困住，被人帶著走進了正殿之中，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其中、身著龍袍的司馬承。

    即便多年未見，可容威依舊深深記得此人的臉。

    他的眼中立時便生起了森森寒意和殺意。

    “老實點！跪下，見到陛下還不行禮！”一旁押著他的人直接踢了他的腿一腳，想要讓容威跪下，可容威卻是忍下了那劇痛，非但沒有跪下去，甚至還越發(fā)挺直了身子。

    見此，旁邊人還要用腳踢，只是還沒等他動作，便聽見上方傳來一聲冷淡的聲音。

    “把他帶下去吧?！彼抉R承如此說道。

    聞言，伺立在一旁的文福不由稍稍抬起頭看了過去，入眼的是帝王看不出任何情緒的臉。

    不等人疑惑，司馬承繼續(xù)道：“放出話去，昭告天下，若是三日之內(nèi)容鈺不來，那便殺了她的親弟?！?/br>
    說著，他便轉(zhuǎn)過了身去，沒再看任何人，目光甚至只在容威身上停了一瞬。

    聽到這話，容威霎時抬起頭，怒目瞪著司馬承喝道：“司馬承，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告訴你，你就別妄想用我來威脅任何人，我絕不會如你所愿的！”

    他絕不會允許司馬承用自己來威脅jiejie，便是死，他也不會成為她的軟肋！

    話音未落，容威便想要自斷心脈。然而還未等他動作，便又覺脖頸一疼，竟是司馬承轉(zhuǎn)身一掌便拍了過來。

    這一掌毫不留情，容威眼前一花，當(dāng)即便暈了過去。

    “帶他下去，好好看著他，在容鈺未出現(xiàn)之前，朕不想聽到他的死訊?！彼抉R承聲音陰冷的道。

    “陛下，這樣做……是否有些不妥？”衛(wèi)鎮(zhèn)遲疑的道，“容……皇后娘娘已是神仙，這般做會不會觸怒神靈？”

    更何況這還要昭告天下，自定州大雨過后，容鈺的聲望在凡間更上一層樓。

    衛(wèi)鎮(zhèn)都知道，便是連京城中也有人在家里偷偷供奉這位神君。

    若他們真將此事昭告天下，怕是會動搖民心，說不定還會引起民憤。如今大周本就是風(fēng)雨飄搖之際，這般做，怕是……

    “便是神仙又如何，她依然還是朕的皇后?！彼抉R承直接道，“行了，朕意已決，你下去吧?！?/br>
    衛(wèi)鎮(zhèn)張了張嘴，終是帶著昏倒的容威退了下去。

    “文福，你覺得朕這樣做不妥嗎？”司馬承屏退了其他人，殿中只剩下了他與文福兩人。沉默了許久，他忽然問道。

    文福躬身垂首，恭敬的回道：“陛下自有這般做的道理?！?/br>
    “哦？”司馬承看了他一眼，笑著問道，“有什么道理？”

    文福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緩步走到了司馬承身邊，垂首為他仔細(xì)的磨墨道：“陛下，無論您做什么，奴才只希望您能保重自己?！?/br>
    聞言，司馬承臉上的笑意霎時消失的干干凈凈。

    “保重自己？”須臾，他才重新笑了起來，只眼里卻無半分笑意，只有一片寒涼。

    半晌，他望著窗外飛來飛去的鳥兒，忽然問道：“文福，你說她會來嗎？”只是不等文?；卮?，他便又道，“她肯定恨死朕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