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識衣點頭：“嗯?！彼耄笊接衅窳?，或許可以用來做傘。

    管事長老嘆息一聲，看著眼前這個臉色蒼白的少年，輕聲道：“識衣，我相信你是個懂事的。等你身上的傷好了，就離開障城吧?！?/br>
    謝識衣笑了下，接過長老給他送來的包袱，垂眸道：“謝謝?！?/br>
    管事長老帶著兩名弟子離開。

    其中一名女弟子頻頻回頭，望向他的眼眸滿是憐惜。

    另一名男弟子神情輕蔑，扯了扯她的衣服，說：“走了，還看什么?！?/br>
    女弟子聲音很小，隔著雨幕傳來：“你不覺得謝師兄很可憐嗎？”

    男弟子反問：“那死去的少宗主難道就不可憐？”

    女弟子咬唇：“可是這又關(guān)謝師兄什么事呢，他憑什么要遭受這些啊。”

    男弟子翻白眼：“父債子償，天經(jīng)地義，錯就錯在他有那么一個爹吧?！?/br>
    女弟子還想說什么。前頭管事長老回頭，眼神冰冷警告，兩人都閉上了嘴。

    謝識衣拿著衣服，面色平靜聽著那些他快要聽出繭子的話，轉(zhuǎn)身沒走幾步就扶著門檻，無聲地干嘔起來。他很久沒吃東西，嘔不出什么，只是肺腑翻涌的惡心感怎么都揮之不去。

    喉嚨如火燒。閉上眼睛，都是一張張臉，悲天憫人的、幸災(zāi)樂禍的。

    他們說他沒罪，說他有罪，為此爭論不休。

    謝識衣臉色蒼白如紙，諷刺地扯了下唇，抬起手擦去嘴角的血。

    立起身，他在山海間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明亮清脆，卻帶著股懶洋洋的調(diào)子：“你現(xiàn)在打算去哪里？”

    謝識衣這個時候才卸下偽裝，流露一些脆弱和疲憊來，輕輕說：“我不知道?！?/br>
    *

    后面他們用竹子做了把傘，去了留仙洲。

    *

    大概是重生之后人的思緒總會不穩(wěn)，言卿晚上回房間躺床上，做夢又夢到了有關(guān)謝識衣的一些事。

    其實外人口中的鳩占鵲巢、生而富貴都是假的。謝家家主風(fēng)流成性，一生不立妻只納妾，孩子多得數(shù)不過來，對子嗣也沒有任何情感。

    謝識衣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他一步一步在吃人的謝府奪來的。

    最開始，他們住在長年漏雨的破屋。

    七歲那年，謝識衣學(xué)御劍，沒有師傅指導(dǎo)，只能用最笨的辦法，踩著劍從屋頂上跳下去。也是幸虧修仙之人皮糙rou厚，不然就他早不知道死多少次了。

    一次意外，謝識衣在從屋頂上下墜的時候不小心讓石頭戳到了眼睛。雖然沒瞎可也要恢復(fù)好久，眼睛被黑綾罩住，什么都看不見。

    而登仙閣一個月后招人，要求必須會御劍。時間急迫，謝識衣只能身殘志堅，每天瞎著眼摸索著爬樓梯上屋頂，因此跌跌撞撞出不少傷口。

    言卿冷眼旁觀，一點都不想管他。那時他們兩看生厭——兩個同樣驕傲的少年在一個身體里根本不可能和諧相處。

    可如果謝識衣重傷昏迷，言卿就會被動承受他所遭受的痛。那種痛堪比粉身碎骨，每次都讓他罵天罵地。

    痛了好幾次后，言卿實在忍不住了，暴躁開口：“謝識衣，停下?！?/br>
    謝識衣完全無視他。

    言卿深呼口氣說：“謝識衣，左轉(zhuǎn)，朝東邊?！?/br>
    謝識衣步伐微頓，還是不理睬。

    言卿直接炸毛：“你走的方向下面是一塊枯樹，你想死也找個輕松點的方式行不行！”

    謝識衣語氣冰冷：“關(guān)你什么事?！?/br>
    言卿更冷：“要不是你死了我也跟著魂飛魄散，你以為我愿意管你？”

    謝識衣：“那你就不要管?！?/br>
    言卿：“滾！”

    對于謝識衣來說，言卿就是一個試圖霸占他身體的孤魂野鬼，每句話都讓人厭惡。

    對于言卿來說，謝識衣就是個時時刻刻帶著他送死受傷的瘟神，他恨不得啖其血rou。

    謝識衣從小就有股不怕死的狠勁，像個瘋子。好幾次言卿因為怕死強行搶奪謝識衣的身體，很快又會被搶回來。在搶奪的過程中遍體鱗傷，兩人都沒得到好處，周而復(fù)始，彼此的恨意越壓越深。

    謝識衣恨他是應(yīng)該的，但穿越這事對言卿也完完全全是無妄之災(zāi)。

    他那時候徹底失憶，和謝識衣同樣是小孩子心智，講個屁的道理，反正他不想死！

    “謝識衣，我們聊聊吧?！?/br>
    言卿努力壓住火氣平靜道。

    夏夜的天空高遠而澄澈，銀河迢迢掛滿了璀璨的繁星，他的聲音在安靜的環(huán)境顯得格外清晰。

    言卿冷靜說：“登仙閣的選拔很快就要開始了，你這樣事倍功半，是不可能學(xué)會御劍的。”

    謝識衣站在黑夜里沉默不言，背脊脆弱又堅韌。

    “我知道你討厭我?！闭f到這言卿諷刺說：“很正常，反正我也不喜歡你。但現(xiàn)在，你死了對我完全沒有任何好處，你可以相信我?！?/br>
    言卿深呼口氣才能慢慢說：“我能看見，謝識衣，我來指引你?！?/br>
    言卿說完這段話已經(jīng)是用盡了畢生的好脾氣，臭著臉，不想再說話。

    謝識衣腳踩在搖搖欲墜的碎瓦上，黑綾覆眼臉色蒼白，手指死死握著。他手上青青紫紫全是傷，流血結(jié)痂，風(fēng)卷著帶起密密麻麻的痛。

    屋頂非常安靜，這里在謝府最偏僻的角落，半個月沒有一個活人。

    也不知道沉默了多久。

    這個滿身是刺的少年才開口，聲音很輕散在風(fēng)中。

    “你說，往哪邊?！?/br>
    這是他和謝識衣的第一次和解，在七歲那年練劍的屋頂。

    現(xiàn)在回憶起來，印象最深的居然是那些長在屋頂?shù)奶俾?/br>
    根連著根，莖纏著莖，碧浪連天。

    第二天言卿起的很早，昨晚的夢讓他精神不太好。

    言卿伸手揉了揉太陽xue，自嘲一笑，他和謝識衣果然就不該見面。

    天光初破曉，東方還只有一層淡淡的魚肚白。

    言卿將衣衫系好，頭發(fā)束起，扯走桌上的折扇，推開窗，梨花如雪落于空。那個侍衛(wèi)抱著劍在梨花樹下呼呼大睡。昨晚聊天的時候，言卿就借著梨花香給這人下了迷藥，迷藥四散而去，估計驚鴻殿外鎮(zhèn)守的人倒了一大片。

    言卿根本就沒想去走劇情，他這輩子沒有被魔神纏上，天高海闊，四海都是逍遙處。

    蝙蝠吊掛在他屋檐外面，流著口水睡得賊香，被言卿用折扇一敲才悠悠轉(zhuǎn)醒。

    蝙蝠醒來先是懵逼了會兒，隨后就是氣急攻心，瘋狂輸出：“格老子的！你到底給本座施了什么惡毒的咒法！為什么本座會被莫名其妙拽著過來找你！放我走聽到?jīng)]有！放我走！不然沒你好果子吃！”

    言卿直接給它上了禁言咒。

    蝙蝠：“……”內(nèi)心輸出。

    言卿微微一笑：“待在我的身邊就給我閉嘴。”

    蝙蝠：“…………”內(nèi)心瘋狂輸出。

    言卿的青衣掠過沾染露水的芳草，往山下走。

    一個時辰后，蝙蝠的禁言咒被解開，爪子抓在他肩膀上，問道：“你要走了？”

    言卿：“嗯。”

    蝙蝠洋洋得意：“好耶，本座早就看回春派這破落地不順眼了。本座帶你去我以前住的地方，讓你見見世面?！?/br>
    言卿說：“你以前住哪兒？”

    蝙蝠挺起胸膛道：“留仙洲聽過沒有。上重天三洲！九大仙門坐落南澤洲，三大世家坐落紫金洲，然后我家坐落留仙洲！”

    言卿嗤笑：“留仙洲不是接連人間和上重天的地方嗎？通行無阻、隨意進出，是人是鬼都可以去。”

    蝙蝠想了想，強行挽尊：“但我在留仙洲有洞府?！?/br>
    言卿：“這年頭隨便在山里挖個洞都能算洞府？”

    蝙蝠：“……你懂個屁！”

    言卿沒理這只氣急敗壞的蝙蝠，走在朝云縹緲的路上，看向重巒疊翠的山。

    蝙蝠：“你打算去哪？”

    言卿：“走到哪兒算哪?！?/br>
    蝙蝠：“走到魔域去？”

    言卿：“魔域就算了吧。”呆膩了。

    蝙蝠哼哼兩聲：“就知道你沒這膽子?！彬饟淅饬藘上鲁岚颍鋈唤o出主意說：“要不我們?nèi)嫱０?！?/br>
    滄妄之海在九重天的盡頭。茫茫無界，常年霧氣濃稠，用什么法術(shù)都驅(qū)不散。萬年來，也從來沒有人能渡過滄妄之海，看清楚海另一邊是什么。

    言卿聽到他這句話，腳步頓了一下。

    蝙蝠興奮起來：“怎么樣！你也心動了是不是！我們?nèi)タ纯春Ｉ系撵F也好??！”

    言卿沒有說話，只是唇角溢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來，調(diào)子懶洋洋地慢慢說：“滄妄之海？”

    蝙蝠：“對對對，你是不是也早就想去了？”

    言卿搖頭：“沒有，只是想起有個人會死在那里而已?！?/br>
    蝙蝠撇嘴：“每年死在滄妄之海的人多了去了?！?/br>
    言卿：“嗯?！?/br>
    他并沒有看到《情魘》的最后結(jié)局，因為當(dāng)初他看這本書只想查清楚他表妹無心學(xué)習(xí)的原因，所以看到謝識衣死就棄書了。

    書里面謝識衣就死在滄妄之海。

    癡情一生，連死都是死在所愛之人手中。

    他為白瀟瀟毀無情道、碎琉璃心，判出宗門，顛沛流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