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撩人 第15節(jié)
屋內(nèi)蘭麝蘊著淡淡血腥氣,韞倩靠床頭坐著,兩個手搭在單被上頭,各用苧麻帶子纏了三個指頭,若不是邊緣抽的麻絲是白的,死活瞧不出那是白苧麻布,濕噠噠黏糊糊,被血浸得殷紅。 俄延半晌,那血就化成了花綢的淚,潤了腮頰,她落在床沿上,不敢碰她的手,只敢望著,一發(fā)聲,嗓子眼里有一場巨大的風暴,飛沙滾石,“還疼不疼???” 紗帳淡淡的藕粉透射在韞倩蒼白的臉上,使她似朵初生的的荷花,嬌艷脆弱。 她垂眼瞥一下雙手,無所謂地翹翹幾個指頭,“疼也疼過了,不妨事兒,只是得要好些時才能長出指甲,沒法子同你一道染鳳仙花了?!?/br> 花綢只覺常年壓在心上的那塊石板又加了千斤重,聲音就像京城的夏天,長年累月地憋著一場暴雨,“我要勸你多少話兒,凡事服個軟。你在這家里,有爹只當沒爹,叔叔嬸嬸更指望不上,何必自討苦吃?” 韞倩回以蒼白的一抹笑,似一片青苔古木蕭條。 花綢盯著她的手瞧一陣,眼睛里返照出一抹血光,“表哥與桓兒這些日子尋了多少好東西給我,我回去使人常給你送來,你使蓮心親自去接應(yīng),別落在你們太太手里。好好養(yǎng)傷,別忘了,澗兒生辰那天,你還有大事要辦呢?!?/br> 提起那樁大事,韞倩來了精神,半身前傾著盯她,“你肯幫我?” 花綢正緘默,倏聞丫頭進來奚桓在外頭等候,她只得掖掖她的被角,“先養(yǎng)好傷,別的,再說?!?/br> 隨著她沉寂下去的音調(diào),太陽西昃,殘陽漸灺。 第22章 . 君不悟(十二) “放心大膽去廝殺,我…… 太陽落了山, 余溫里添了幾縷涼風,花綢的眼是一池平靜春水,在馬車的顛簸中, 被晃得起伏不平。 奚桓瞥見, 靠在車壁上笑意幽深,“姑媽是擔心,咱們走了大表姐又挨打?” 花綢轉(zhuǎn)過臉來, 半晌又轉(zhuǎn)回去,愈發(fā)消沉, “我是在想,或許不應(yīng)該叫你來出這個頭。倘或因為你與范大老爺說了什么,他訓(xùn)斥了莊大嫂子,莊大嫂子必定又是一肚子的氣,一轉(zhuǎn)頭,還是拿韞倩撒氣?!?/br> “您放心, 且得消停幾日?!?/br> “你跟他說什么了?”花綢提起眉峰。 “我許了他一點好處?!鞭苫付似鹧鼇硇π? “我授意他, 若是他約束好家宅, 我可以在父親面前替他說兩句話,將他調(diào)離僧錄司?!?/br> “這樣的事兒, 怎么好胡亂許他?你父親一向清正嚴明, 范姨娘不知說了多少好話, 他也從未應(yīng)過。況且這范貞德連自己的骨rou都不管, 哪里又會管百姓死活?若將他調(diào)到什么要緊職位上頭,豈不是禍國殃民?” “所以我只是‘授意’,”奚桓挨近了,摸了把折扇替她扇風, “話我沒說明白,他自個兒揣摩的不作數(shù),父親也不可能真舉薦他?!?/br> 花綢怔忪剎那,目光對過來,“你父親,既然如此不喜歡范姨娘與范家,當初為什么要許她進門?就單單因為她鬧著要絕食自戕?” 奚桓見她終于問到點子上,便收了扇端正起來,“當初她為了嫁給父親,在外頭傳了許多閑話,說她如何仰慕父親,如何非他不嫁。口耳相傳,閑話越演越烈,竟傳說她已珠胎暗結(jié),是父親的根締。那時候父親正要升戶部侍郎,官居要員,品行萬不可有差。就為這個,內(nèi)閣猶豫不決,皇上也遲遲沒下旨。父親沒法子,娘也勸,才將她接回家來的” 說到此節(jié),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花綢,“她在家這些年,從未犯有一丁點兒能叫人拿住的錯處,父親想發(fā)落也沒緣由。她不比那些賤妾,原是官宦家的小姐,倘若沒根據(jù)地發(fā)落她,保不準父親在朝廷里,就要招一腦袋的官司?!?/br> 花綢半垂下眼,思索之際,忽聞奚桓喊一聲,“姑媽?!?/br> 他停頓一下,忽地說了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昨兒豐年送了些好東西回來,回去我送到您房里,使椿娘燉了您吃?!?/br> 兀突突將花綢說得一懵,稀里糊涂地抬起頭,“又是什么?那些燕窩阿膠我還吃不完呢,又添來……” “雪蛤,父親前些日子托太醫(yī)院采辦在長白山一帶辦回來的。太醫(yī)院的雪蛤與外面的不同,都是精挑細選剝得干凈的,行市貨從不剝。” 這是個難得東西,花綢盯著他晦澀的眼,馬車平和的顛簸里,恍惚領(lǐng)會了什么,“那姨娘和二太太呢?她們有沒有?” “家里總管房里還有一些,不過父親曉得姑奶奶從不到總管房里支取東西,所以特意叫太醫(yī)院格外采辦的,單送給你們。姑媽,別管那些,您顧及得越多,所受的掣肘就越多?!?/br> 奚桓時常覺得她怯懦天真,四面周道,處處小心,這原本沒什么不好,可在軟刀子殺人的錦繡堆里,不大管用。他希望她能從軟弱的骨頭里長出新的自己,以免有一天,在他看不到的境況里,她飽受欺凌。 于是他又含笑提一句,“總管房里看顧東西的馮mama,是二嬸嬸的人?!?/br> 車窗外的喧囂在他眼里隱秘下去,上浮的,是愈發(fā)燥熱的空氣與聒噪的蟲鳴,嗡嗡唧唧,織成一張悶人的網(wǎng),不把誰困死在里頭,誓不罷休。 入夜,奚桓果然使采薇送來了十幾罐雪蛤?;ňI將冰紋青瓷罐羅列在炕幾上,對著燈照了又照,腦子里回旋的,全是他在馬車上說的一堆沒頭沒腦的話。 椿娘瞧見好笑,端上茶來瞥幾個罐子一眼,“姑娘像是八輩子沒見過好東西似的,幾罐子雪蛤,吃了老爺自然還使人送來,這么盯著做什么?” 花綢兩臂趴炕幾上,苦思冥想,“這東西,外頭沒有賣的……” “外頭沒賣的怕什么?下回老爺還在太醫(yī)院拿回來?!?/br> 風穿過綺窗細細密密的孔鉆進來,驀地吹得花綢一個冷顫。她眼色一沉,直起腰來,尋摸出一張包袱皮,將一個罐子扎起來。 椿娘不解,忙拽她的腕子,“噯,姑娘扎起來做什么?未必還要拿出去換錢?平日那些料子便罷了,這東西您就是拿出去,又有多少人買得起?” 花綢一股腦包好了推過去,燭火跳在她眼里,詭魅旖旎,“你拿去交給紅藕姐,讓她使柄全每日送到范府交與蓮心。柄全若問,就說這東西是范姨娘叫送回娘家去的?!?/br> “每日送?您都不給自己個兒留著些?” 花綢搖搖頭,笑目含精光,“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東西再精貴,也是有限。” 那柄全倒是難得的肯幫襯,在紅藕手上接了,趁外頭辦差事的功夫,每日送到范府角門上。 那日也合該有事,滿府上下都為著奚澗的生辰忙活,辦東西置玩意,各人忙得腳不沾地。偏偏北果走到總管房里來,朝馮婆子要二十筐蟹,說是奚桓要的。院里處處忙,馮婆子尋不見采辦的人手,便尋到門房上去。 時值下晌,門房上的小廝或在看管門戶、或去外頭采辦東西,一院里皆不見人。那馮婆子正要走,倏聽哪間房里飄出個女人聲音,驚得婆子登時止步。 這廂拈帕遮在額上,循聲提裙而去,摸到東邊一間房里,聲音正是打這兩扇檻窗里漏出來。 婆子貼著墻根一聽,里頭確有個女人,嘻嘻笑笑地嗔怪,“你也不是個人,勞煩你跑幾趟,好不得了的事情?你又來纏我……” 跟著便是柄全樂呵呵的聲音,“好jiejie,你這話兒可不講理,就是為你跑的腿,不纏你纏哪個?” 婆子偷么透過紗窗一瞟,驚駭個不住,那榻上分明是蓮花顛的紅藕,被柄全罩在身下親嘴兒。 親得紅藕不耐煩了,偏著臉輕啐他,“呸!哪里是為我?是姨娘使喚你,我不過是遞個東西,你卻專打我的主意!” “我這是愛jiejie呢?!?/br> 紅藕瞧見他摁下來的嘴,厭煩地推他一把,“起開!說正事兒。我們姑娘問,那些燕窩阿膠雪蛤都親手交給蓮心了?可叮囑她按時煎給韞倩姑娘吃沒有?” “說了說了,日日說、你們還日日問。你派的差使,又是范姨娘的娘家,我還敢偷懶不成?” 說話間,紅藕由掩襟內(nèi)掏出個裹著的紅布條,筍指揭開,里頭赫然包著一根老參,“還有這個,昨兒范姨娘才叫人送來的,姑娘想著韞倩姑娘身子骨不好,也拿給她滋補滋補?!?/br> 那柄全接了折在懷內(nèi),仍舊撳著紅藕親嘴兒,咂摸中,馮婆子悄然而退。 剛出院兒,便一陣風似的卷入馮照妝院里,四下里嚷起來:“太太、太太在不在家?” 未幾見馮照妝臥房里出來,想是剛睡午覺起來,釵斜髻松,寶裙慵慵,腮色緋紅,狹長眼兒朝婆子瞥一眼,滿目不耐煩,“我說馮mama,你也是幾百年的老人兒了,什么事值得咋咋呼呼的?” 那馮婆子幾步過來將她攙到榻上,自個兒落在另一邊,“我可告訴您,這可不是小事兒。那屋里的姨娘,拿著咱們家的東西去貼補娘家,虧得今兒叫我撞見!” “你說明白些,拿什么貼補娘家?” 婆子湊攏來,嘀嘀咕咕好一陣,將馮照妝的臉說得一霎白一霎靑,過后直拍案,“好??!我說呢,怎么她成日家守著個賬本子不許我瞧,原來是在里頭給我弄巧!” “我聽那紅藕說,燕窩阿膠雪蛤,已經(jīng)送去不少,今兒又興起送老參!這些東西,若不是范姨娘許的,蓮花顛里就有這個心,能有這個錢?說到底,那可是她娘家大侄女兒,她使著咱們家的銀子,往娘家填東西,又怕咱們知道說不清,這才借著蓮花顛的手!” 馮照妝撿起榻上一把扇,呼哧呼哧猛扇起來,“她成日還查我的賬,哪知她自己就是個賊!眼下是我澗兒的生辰,我且先不與她理論。我料這東西還得送,等澗兒生辰一過,你派人去將柄全拿了臟,一齊送到她屋里去,我看她如何開交!” 在她忿忿猩紅的眼色中,倏忽響徹驚雷,悶了許久的天,終于在夕陽將墜時噼里啪啦砸下暴雨。 雨點石頭似的打落滿地殘紅,碾碎蓮花顛滿樹的金鳳花,落了滿地金燦燦的糜爛,好似富貴門后,苦衷的千姿百態(tài)。 夕陽被濃云遮蓋,天黑得比往常早了許多,紅藕正點著廊廡下的絹絲燈,冷不防見奚緞云一抹淡色奔出來,傘也不打,繡鞋飛濺水花,忙慌慌去收院子里晾的衣裳。 紅藕燈也顧不得點了,忙摸了把傘去接應(yīng),“我的太太,這么大的雨,您就不怕著涼?” “不妨事兒,別管我,先將那些衣裳收了!” 救了衣裳,夜里奚緞云卻打起噴嚏來,絹子搽污了好幾張。 花綢聽得峨眉載愁,擱下做不完的活計,使椿娘煎了姜茶,熱乎乎端到榻上,“娘也是,衣裳要緊人要緊?京里悶熱,您一到這時節(jié)就常傷風,還淋這一場雨,等著吧,明兒一準要病。您吃了茶,快到床上去躺著?!?/br> 門簾上鉆進來細細的風,炕幾上的燭火在雨聲里抖挹,左偏一下、右偏一下,生動地在奚緞云眼中投下波光,岑寂里透著絲活潑。 她換了身衣裳,仍舊冷得打了個顫,脫了鞋子縮到榻上,“你去屋里抱了被子來,我就在榻上捂著,好借了這燈,把昨兒那雙錦襪做完?!?/br> “娘,您要做活計,到床上去點了燈做一樣的?!?/br> “不好,費蠟燭呀?!鞭删勗凄了谎?,將她細窄的背推一推,“快去,聽話。” 她的軟弱里總有股固執(zhí),花綢勸不動她,屋里抱了被子來,又分派紅藕,“將開春沒燒完的炭點一些在榻下,去去水汽也是好的?!?/br> 言訖打簾子出去,昏暝天色里忽然劈了道閃電,正好照亮院子里的奚桓。他獨自打著把青羅傘,穿著墨綠的圓領(lǐng)袍,腳下套著小羊皮靴,像是哪座山上來的山神,驀地將花綢嚇一跳。 “大雨天,又這么暗了,你跑來做什么?”花綢勻平被嚇停的呼吸,伸手去拽他的腕子。 他收了傘,隨手靠在廊沿上,拍拍袍子上掛的雨水,沒緣由地吐一句,“閃電了。” 閃電了,像個莫名其妙的暗語。隔了半合花綢才想起來,她自幼有些怕打閃電,那時候每逢雷雨,奚桓就邁著他的短腿,不論晝夜穿越風雨湖走到這里來,“姑媽,閃電了,我陪您睡?!?/br> 可如今長這樣大,早不怕了,也快忘了,他卻記得。 “轟隆”一聲,閃電匆匆一霎照亮長廊,雨點在廊檐上匯成條條水渠,奔流直下,偶有水滴落在闌干,濺起水星,沾濕兩個人的衣袍。 奚桓臉上一道雨痕,宛若一條清冽的淚跡,在他月白的皮膚上反著銀晃晃的光。他用手背蹭一蹭,笑里透著股傻兮兮的勁兒,“姑媽在家做什么呢?” 花綢仿佛被漫天濕漉漉的水汽潤了骨頭,骨頭縫里要長出綿綿的青苔。她柔軟地笑了,掣下掩襟上掛的絹子,抬著手往他臉上蘸一蘸,朝簾子里睇一眼,“先去給你姑奶奶請個安,到我屋里,我瀹杏仁茶你吃。” 等奚桓請安過來,東廂里業(yè)已暖香靜闐,小爐里幾枚黃橙橙的炭驅(qū)散了雨中微寒。烏泱泱的暴雨里,人間沉寂得就剩這幾枚火種,以及炕幾上一盞小燈寧怡。 奚桓脧一眼爐與壺,還有壺后的她,忽憶起李商隱有句詩,他啟口念來,“月榭故香因雨發(fā),風簾殘燭隔霜清?!?/br> 花綢在杌凳上躬腰打扇,爐子因她絞弄的風,飛撲上火星幾點,掠過她的笑眼,“這是悼念亡妻的詩,桓兒連個婚還沒定,倒先忙著傷情懷了?!?/br> 窗外雨聲有褪減之勢,黑漆漆的天里無星無月,奚桓將榻上兩個八角枕高壘起,半個身子欹靠上去,盯著她若有似無地笑。 他忽然領(lǐng)悟了“孤寂”這回事。正是這夜,暴雨漫人間,他屋里擠滿大大小小的丫鬟,紅裙擦翠衫,圍著新點的熏爐,鶯聲燕語打趣說笑。 他卻一句話都聽不進去,只聽見嘟噠嘟噠催急的雨點后頭,掩匿了她幽幽的嘆息。于是他冒夜穿雨而來,找到她、找到小爐新炭,哪怕這炭還帶著股嗆人的煙。 這廂落在榻上,顧盼一圈,見多寶閣上只剩得兩個雪蛤小罐子,心內(nèi)明了,面上逗她,“姑媽把雪蛤當飯吃?怎么我送來十好幾罐,就剩了這兩個?” 花綢正用小缽搗杏仁,驀地從他打趣的語調(diào)里聽出點弦外之音,默契地回嗔他一眼,“你這會兒又心疼東西了?” 他歪在榻上,極為不屑地笑,“就這點兒東西,有什么可心疼?孝敬姑媽的,就是把庫也搬來,也沒什么要緊。” 花綢端著兩只茶盅、一甌杏仁粉、一應(yīng)茶器落到榻上,抬眉又嗔瞪他一眼,“別胡說,你家的庫,怎么能到我一個外人手里?” 一眼似閃電,把奚桓骨頭也瞪酥了。他將炕幾調(diào)了個靠到墻根底下,身子一歪,腦袋枕到花綢腿上,仰著眼笑,“怎么不能?既是我家的庫,想給誰給誰。而且,您也不是外人?!?/br> 這話傻得一如他當年扛著銀子包時的義氣,花綢垂目望他,手在他的鬢上輕撫,略微試探,“你說,我要是沒你想的那么良善天真,你以后是不是都不愿聽我教導(dǎo)了?” 奚桓對著她的眼,意味深長地朝多寶閣上兩翁雪蛤瞧一瞧,輕輕發(fā)笑,“什么好什么壞?我不懂,關(guān)起門來家長里短的事兒,沒那么多對錯?!?/br> 窗外風雨香攛,似軟綿綿的風刀雨劍,他翻身起來,歪著腦袋認真地看著她,“有一天,我會科考入仕,為官為民,就沒有那么多時間為您了。從小都是您給我說道理,我也說個道理您聽,人打你一巴掌,你就得十個巴掌還回去,打得他無還手之力,再不能打你才好。” 受教半晌,花綢心里軟軟的,撅著嘴嘀咕,“還真是長大了,都教導(dǎo)起我來了……” 奚桓枕回她腿上,抬手扶正她髻上的玉簪,“您才是沒長大呢,懦弱得不堪一擊。” “我沒有!”花綢抬腿顛他腦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