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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灑掃的粗使仆婦以外,她醒時照過面的下人有四個,一個嬤嬤姓季,大約是乳母,另有三個婢子,最大的十四五歲,名喚蒲桃,生得最出挑的叫阿棗,她最喜歡那個圓圓胖胖喚作阿杏的,因她話最多,且兼口無遮攔,能說的不能說的張口就來。 虧得她,鐘薈知道被自己鳩占鵲巢的這位小娘子芳齡八歲,在府上排行第二,是郎君原配夫人所出,上頭有個嫡兄,業(yè)已延請西席開筆行文。此外還有一個雙生jiejie,不知因何緣故從小養(yǎng)在濟源的表叔家,下人們提及此節(jié)俱都語焉不詳,鐘薈在心里暗暗記了一筆。 如今主持府里中饋的是繼室曾夫人,據(jù)說這位出自世家的繼夫人十分有德,對先夫人的兒女視為己出,甚至比對一雙親生兒女還著緊。 仆婦們不會牽名帶姓地稱呼主人,家家都有娘子郎君老夫人,鐘薈至今沒弄清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方。 這屋子雕梁畫棟,仆婦們被服綾羅,絕不會是小門小戶,但也不像世家。 鐘薈眼睛毒得很,略一掃就知道這屋里一應(yīng)金雕銀鏤的器玩看著雖貴氣,其實都是新造的,世家凡事講求來歷和淵源,連唾壺都得往后漢以前數(shù)。 再者格調(diào)虛浮,陳設(shè)全無章法,那列女畫屏本就俗艷,還緊挨著秦王子駕鶴金博山,滿屋子朱紅、絳紅的帷幔倒配了紫錦地衣,上面還雪上加霜地鋪了張綠熊席。 從仆婦也能看出端倪,若在鐘氏這樣的舊家,雅言說不好是不能近身伺候的,這屋里幾個人南腔北調(diào),唯有蒲桃稍好些。更不用提那松散的規(guī)矩了,鐘薈第一次醒時是黃昏,屋里竟沒有留人伺候,想是值夜的婢子偷懶,不知跑哪兒玩耍去了。 新貴,鐘薈在心里暗暗下了判斷。 鐘薈又側(cè)耳聽了會兒,他們的話題已經(jīng)歪到興元里坊門外的胡餅攤?cè)チ?,于是悠悠地“醒轉(zhuǎn)過來”道:“什么時辰了?” “小娘子醒了?才剛過辰時?!眱扇酥邪椷€算有點眼色,見她掙扎著要起來,趕緊放下手里的活,上前去扶她坐起身,又拿了個鵝黃忍冬紋織錦隱囊墊在她腰后,手里忙著,口里也不閑,一疊聲地吩咐阿杏去打熱水來。 鐘薈任由他們手忙腳亂替她梳洗了一番,中間頭皮被阿杏那粗手笨腳的扯疼了幾次,臉色沉了沉,無奈那婢子眼睛漏光,鐘薈上輩子當了十五年弱柳扶風病骨支離的名門淑媛,沒學過疾言厲色地發(fā)作下人,只得生生受了。 阿棗從案上拿了把鏤雕竹林七賢的銅手鏡來給她照。 縱使有備而來,每每對上鏡中陌生的臉,鐘薈的心頭依舊不免涌起萬般滋味,有對原主的愧疚,也有惶然,更多的是擔心前世親人,不知耶娘和阿兄該有多傷心,祖父年事已高,自小又疼愛她……鐘薈想到此節(jié)心中一陣鈍痛,不知不覺紅了眼眶,把兩個丫頭唬了一跳。 阿杏重新手忙腳亂地絞了帕子替她抹眼睛:“小娘子不哭不哭,生病總是要丑一點的吖,老話不是說嘛,福在丑人邊……怎么越哭越兇了,哎……那個不是……能好看回來能好看回來!咱們小娘子頂頂好看,啊~” 鐘薈被個半大孩子一哄,自己也不大好意思,比之香消玉殞的原主,她這鳩占鵲巢的孤魂豈不是幸甚?既然有幸還魂,又身在這九六城里,說不得有機緣與前世的親人重逢,一時間又生出無邊的希望來,不覺莞爾一笑,她生得眉目如畫,這一笑便如雨霽云開,竟有些光艷攝人的意思,把兩個婢子都看呆了去。 阿杏咽了口唾沫,心說乖乖,小娘子哪里是變丑了,這病了一程分明更打眼了。眉眼分明還是那副眉眼,臉色也還比往日憔悴幾分,可就有股子說不明白的味道,方才小娘子那一落淚一皺眉,阿杏覺得仿佛有一只手伸到她腔子里,把五臟六腑都揪成了一團,這廂眉頭一舒展,嘴角一翹,又像有人拿火斗把她從里到外都燙得平整熨貼,忍不住跟著咧嘴傻笑起來。 阿棗對自己的容貌頗有幾分得意,見了生得好的,無論是仆是主,總?cè)滩蛔“蛋当容^,非得吹毛求疵地找出點美中不足,再田忌賽馬似地拿自己的優(yōu)勢與之相較,在心里得出個誰都長得不如她的結(jié)論聊以自.慰。以往覺得小娘子美則美矣,卻是個木頭美人,嘴生得略闊,不如自己檀口一點,然而這么一笑,仿佛連嘴都闊得應(yīng)當應(yīng)分,小一分一毫,那彎起的嘴角便不能那么好看似的,阿棗感覺酸酸的不是滋味。 鐘薈卻不以為意,誠然這張臉生得不錯,可畢竟一個八歲的孩童,毛還沒長齊,再美能上天不成?鐘家人長得也不差,再者鐘家和衛(wèi)家有通家之誼,有那一家子大大小小的美人成天在眼前晃著,就是傾國再傾城的絕代佳人,到鐘薈這里也掀不起一絲漣漪了。 恰在這時,蒲桃端了湯藥走進來,鐘薈就著她的手小口小口喝了,拿蜜水漱了口,又飲了小半碗溫熱的酪漿,將將躺回去,便聽下人通稟夫人和三娘子來了。 第3章 繼母 婢子打起竹簾發(fā)出一陣輕響,一個姿態(tài)嫻雅的婦人牽著個五六歲的女童,帶著幾個仆婦,施施然地穿過垂帷,繞過屏風,向床邊走來。 曾氏看起來不過三十許,膚色不怎么白皙,勝在勻凈細膩,五官俏麗,只可惜左耳下一大塊暗紅胎記一直延伸到脖頸,生生把個別有風味的美人變作了無鹽。她的打扮家常又素凈,一根白玉簪將滿頭青絲綰作婦人髻,暗紫襦衫,玄色下裾,外面罩了件淺紫地小茱萸紋錦裲襠,襦衫袖子窄小,不是如今時興的式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