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道別 #9416;ēУuwēn.Co#9384;
趙文犀第一次坐直升機,巨大的機翼轉(zhuǎn)動聲讓他什么都聽不清。他往窗外望去,如同怪獸般的直升機在幽暗的云層下飛行,穿過茫茫的大雪,掠過森林的樹尖兒。 他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扭頭看去,卻看到宋玉汝正低頭翻看著手里的資料夾,面無表情。 若是過去趙文犀還會覺得自己是錯覺,但成為四級向?qū)е螅蛯ψ约旱母杏X多了些自信。見宋玉汝低頭,趙文犀也收回了視線,不想戳破什么,旋即他又往宋玉汝的方向看去,沒想到和宋玉汝的視線碰個正著。 宋玉汝有些意外,隨即抿住嘴唇,微微點了點頭,又低下頭去。 很客套的一個點頭,很做作的一個低頭。 趙文犀看向窗外,再也沒去看宋玉汝。 剛剛那一刻,他還是忍不住,想好好看一看,宋玉汝這么長時間有什么變化。仔細想想,他們分別才不到一年,卻感覺已經(jīng)分開了很久很久。 現(xiàn)在看去,宋玉汝還是那樣。趙文犀軍校寢室的夜談會里,在討論起那些哨兵的時候,話題經(jīng)常聊著聊著就落到宋玉汝身上,趙文犀聽到了很多的形容,他最深以為然的,卻是說宋玉汝長了一張“初戀臉”, 第一眼看去,就會讓人怦然心動的帥氣,眉目如畫,目不斜視,英武中又有種少年氣。美人如花隔云端,宋玉汝那張臉是有距離的,像云間月,山巔雪,看了就有種疏離感。卻又如同燃燒的火,好像能照亮所有陰暗,讓愚蠢的蛾子忍不住會撲過去。 趙文犀就是那只蛾子。 除宋玉汝之外,趙文犀心里,從未用那么多的形容,去描摹一個人。 早在畢業(yè)之前,趙文犀就聽說宋玉汝并不會下到基層一線,甚至都不會去分區(qū),直接進入上面直屬的大機關(guān),現(xiàn)在看來果然如此。兩人再見,宋玉汝已經(jīng)是自己需要畢恭畢敬迎接的領(lǐng)導了,這身份之差,怕是會讓很多同期的同學感到別扭吧。 可惜他和宋玉汝之間身份的差異,很早之前就已經(jīng)深深給了他教訓,現(xiàn)在反倒理所當然了。 直升機在群山中飛行,漸漸靠近了燕然堡壘。分配的時候趙文犀曾經(jīng)來過這里,但只是匆匆路過?,F(xiàn)在從空中俯視,燕然也并不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本就預設為軍事堡壘的城市,整個規(guī)劃都有種橫平豎直四四方方的嚴整感,灰與白的色調(diào)占據(jù)主流,如同一只水泥澆筑的巨獸,在大風雪之中,其余色彩更是看不出來了。 到了燕然之后,趙文犀就被邵參謀安排的小戰(zhàn)士帶走,在招待所里開了個房間,坐在那兒等著。招待所環(huán)境不錯,趙文犀卻很拘束,只燒了壺水捧著杯子喝著。 等了很久,快到了晚飯的時候,趙文犀才被帶到了趙主任的房間,兩人好好聊了聊。 趙文犀基本把大部分的實情都交代了,但還是隱瞞了丁昊和秦暮生越境主動獵殺的事情,而是改成了兩人經(jīng)常在邊境線上巡邏遭遇的次數(shù)較多。 不主動挑起戰(zhàn)斗,但也絕不畏懼戰(zhàn)斗,是亞國一貫的作風。這不僅是上面所宣揚的大和平主基調(diào),更切實落到了燕然堡壘邊境防御的政策上,所以丁昊和秦暮生的所作所為是一條絕不能踩的紅線死線。通過報告到兩次調(diào)查的層層“吐口”,趙文犀營造出一種真相都交代清楚的感覺,終于把這最重要的真相給瞞住了。 “邊防哨所的情況確 “小趙同志其實你開了個好頭啊。”趙主任看向趙文犀,滿是贊許地說,“向?qū)е鲗?,對于多哨兵的邊防海防來說,其實是個很好的解決方案,我感覺,你們哨所的例子其實可以做個典型,往上面報一報,做一做試點,說不定可以推廣開去。” “可是沒想到,蘇木臺的哨兵,能夠那么理解我,包容我,主動接受了我,甚至為了我去和葉斯卡尼做交易,主動使用那些藥物。”這話里當然有點先后順序上的虛假,但這話本身卻是真話,沒有蘇木臺哨兵的主動支持,趙文犀絕對走不到今天。丁昊那天十分動情地感激趙文犀,趙文犀心里又何嘗沒有十分感激蘇木臺呢。 果然領(lǐng)導談話都是有的放矢,除了了解真實情況外,趙主任還看中了趙文犀在蘇木臺起到的效果,這才帶上趙文犀過來。 實不容易,這兩年國家經(jīng)濟大發(fā)展,南北東西差距很大,國家的關(guān)注點在怎么讓老百姓過的更好,對咱們的力度確實不夠?!壁w主任聽完之后也是感慨良多,“但上面已經(jīng)開了幾次會,政策馬上就會落下來,邊防的日子會好很多?!?/br> “是人,是向?qū)?。”趙文犀毫不猶豫地說,“邊防哨兵是現(xiàn)在面對戰(zhàn)斗最多的,壓力最大的,但是留在這邊的向?qū)в质亲钌俚?,安慰劑再多,也比不上向?qū)У淖饔么蟆!?/br> 趙文犀連忙賠笑:“趙主任厚愛,不過我還年輕,我還想在邊防再工作幾年,先熟悉熟悉情況?!?/br> 趙文犀心里卻有點發(fā)虛,面對上面的重視,他一個新嫩向?qū)щy免有點怯懦:“可趙主任,這事兒,其實真不是我的功勞,我是潛意識攻擊性向?qū)?,剛到蘇木臺的時候,我其實也感覺很難受,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展開工作,我甚至是抱著,抱著犧牲的心去的……” 是蘇木臺哨所,給了他希望,給了他自信,給了他扎根的地方。 “你這個想法對啊,現(xiàn)在的哨兵向?qū)?,愛往機關(guān)跑,愛往內(nèi)地跑,想過舒服日子,可哨兵向?qū)鞘裁?,是尖兵中的尖兵,沒見過戰(zhàn)場成什么樣子?”趙主任說得也很惱火,“你別看現(xiàn)在和平了,小趙你信我一句話,將來啊,有過實戰(zhàn)經(jīng)歷的基層指揮官才更吃香,才能走得更遠,上面不會一直保持這么和平下去。” 趙主任點了點頭:“好同志啊,小趙,你也到了邊防有一段時間了,你覺得現(xiàn)在邊防最急缺的,是什么?” “恩,這個問題,上面一直都在關(guān)注?!壁w主任也很贊同,“唉,現(xiàn)在大環(huán)境上,推崇西方那套所謂哨兵向?qū)б粚σ坏闹贫?,一提邊防,就感覺到了賊窩,向?qū)Ф疾辉敢鈦怼!?/br> “這就是亮點嘛!”趙主任很是興奮地用手點了點,“向?qū)Х丈诒?,向?qū)е鲗С惺艿倪@個觀點,確實根深蒂固。但是咱們國家的情況,和其他國家又不一樣,我相信咱們的哨兵,覺悟還是很高的,上面如果要轉(zhuǎn)變方式,哨兵們肯定能夠做到,這是個好事啊,我們也不提倡一直按照老路子,那么僵化,那么摧殘消耗向?qū)У纳?。?/br> “小趙啊,你在蘇木臺做的不錯,我準備回去之后,安排人過來好好調(diào)研一下你在蘇木臺的模式,看看能不能形成行之有效的辦法,你最近也可以準備準備,形成一下書面材料,我看你這個文筆不錯,上次的報告寫得很好,說不定啊,過一陣就被燕然調(diào)到這邊的機關(guān)了?!壁w主任拍了拍趙文犀,和他一起起身往外走。 “這些我都理解,葉斯卡尼分割之后,分給亞國的領(lǐng)土都是高寒多山的地區(qū),很不好開發(fā),卻不能不守著,我來之前,對這些就有充分的了解了?!壁w文犀不卑不亢地說。 nbsp;這話題說得就有些深了,趙文犀沒敢接,和趙主任往外走。 燕然堡壘的李處長安排了一頓飯,來了好幾個讓趙文犀發(fā)怵的領(lǐng)導,里面職位最低的就是趙文犀,其次就是宋玉汝。倆人不僅要打下手端茶倒水,還要陪酒,著實累的不行。 趙文犀在軍校的時候,在學員隊的機關(guān)實習過,但是這等場面卻沒見過,沒顏色,笨手笨腳,趙文犀都知道自己表現(xiàn)實在不佳,幸而幾位大領(lǐng)導也知道他的情況,沒誰會去責怪他。趙文犀想了想,以自己的職位,和這些領(lǐng)導還遠著呢,也沒什么可怕的,心里也就淡定了。 讓他驚訝的還是宋玉汝,在他心里宋玉汝總是世家公子似的,有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zhì),沒想到在這種場面里,還挺八面玲瓏的,話也說得好聽,事兒也辦的機靈。 趙文犀喝了點酒,臉上發(fā)熱,不禁笑了笑,誰又永遠只會是一面呢,那個宋玉汝,也只是他記憶里的宋玉汝罷了。曾經(jīng)他不清楚宋玉汝的家世到底意味著什么,后來發(fā)生的事給他上了第一課,今天發(fā)生的事又給他上了第二課。 來自家庭耳濡目染的培養(yǎng)和可以提供的資源,是很多人一輩子也難以追上的,趙文犀早就看清了。 在座的領(lǐng)導既有向?qū)б灿猩诒?,也有普通人,他們見趙文犀實在不勝酒力,就讓趙文犀先下去休息了。這場飯局也沒有吃到趙文犀想象中的杯盤狼藉“喝到桌下面去”,聽幾位領(lǐng)導說話,似乎是上面開始對飲酒嚴管了,他們也開始順應政策改變過去的陋習了。 趙文犀模模糊糊地聽著,連酒局什么時候結(jié)束都不知道,等到被人扶起,他隱隱約約看到了一張臉,嘿嘿笑了一聲:“玉汝?!?/br> 走到外面,趙文犀被冷風一吹,胸口一陣翻涌,直接跑到旁邊的花壇吐了。旁邊有人拍著他的背,還給他遞了一杯用保溫杯裝著的水,他喝了之后漱漱嘴,緩過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真是宋玉汝。 趙文犀還有些頭疼發(fā)暈,但也沒剛才那么醉了,他捋了捋汗水打得濕漉漉的頭發(fā),擦了擦嘴角:“給你添麻煩了?!?/br> “你什么時候和我這么客氣了?!彼斡袢赀€是很平靜,不需要社交性積極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面無表情的,像個冰山。 趙文犀只是笑了下,感覺這句話實在沒法回答,他看了看左右:“那我先回招待所了。” “我陪你走走?!彼斡袢甑氖址鲋谋?。 趙文犀想拒絕,又覺得太冷硬,只能木然地往前走。 街長,雪冷,燈如豆,夜如霜。 兩條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 一路走到招待所樓下,兩人也沒說一句話。 sp; 他邁開腳步,步子輕快了許多,招待所的門嗖地一下就近了。 “真能常聯(lián)系么?!彼斡袢暌痪湓?,又把鉛水沉沉地灌進了趙文犀的腿里,“你跑到邊防來不就是為了躲我?” “……”趙文犀無語地轉(zhuǎn)過身,看著宋玉汝硬挺的眉毛皺了起來,盯著自己。 “你怎么就不多等等,我家里給你安排了松江那邊的內(nèi)勤所,特好一位置?!彼斡袢昕粗w文犀,上上下下打量著,“去了就給戶口,天天上下班,也不累,你看看你現(xiàn)在……” “我現(xiàn)在挺好的。”趙文犀歪了歪頭,“服務邊防,保衛(wèi)祖國,貢獻青春和力量,挺好的?!?/br> “你知不知道因為你報了邊防,同學們都怎么說,他們都說是我家看不上你,給你發(fā)配邊疆了?!彼斡袢甑脑捗摽诙?,帶著讓他自己都愕然的惱火。 趙文犀一下就笑了:“那我還得給你道歉唄?” “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彼斡袢甑难凵翊瓜拢裰徽也坏降囟吹耐米?,來回亂竄,他又抬起頭來,“我就是想讓你過得更好點?!?/br> “怎么,算是補償嗎?”趙文犀還是笑,他真的覺得很好笑。 “你現(xiàn)在說話怎么這么噎人呢,你過去不這樣兒啊?!彼斡袢瓴粷M地擰緊了眉毛,嘴角也不悅地皺了起來。 趙文犀呵地笑了一聲:“玉汝,你別多心了,我現(xiàn)在真挺好的。” 他猶豫了一下,抬手撩了撩劉海:“當初吧,報這邊的時候,是有點不想再見你的想法,可沒想到,到了這邊,感覺真挺好的,也算是塞翁失馬吧?!?/br> “塞翁失馬,那意思我是禍,他們是福唄?”宋玉汝聽了頓時就動了氣,眼神里也滿是不忍,“那么一群大老粗,能讓你過得好嗎?你看看你臉糙得!” 他往前走了幾步,對趙文犀放柔了聲音:“文犀,你跟我說實話,你要是不想呆了,我想辦法把你調(diào)回去?!?/br> 趙文犀一下就笑了,他仰頭看著站在面前的宋玉汝:“你現(xiàn)在是不是特別想補償我?” “我說了這不是補償?!彼斡袢曷曇衾镱D時更沒好氣了。 趙文犀張了張嘴,隨即還是笑了,他溫聲細語地說:“沒必要,真沒必要,玉汝,好不容易見回面,那些事就別提了?!?/br> 咳出一聲又啞又冷的“嘿”,他看著宋玉汝,“你是不是看我這么冷淡,感覺挺不習慣的?” 這一句如同一把刀,插得宋玉汝支離破碎。 “有時候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壁w文犀深深吸了口氣,把鼻子里那些會讓他軟弱的液體吸走,他看宋玉汝要張嘴,直接笑著攔住了,“別說,我也不想聽了。” 宋玉汝沉默了,趙文犀看著他沉默。 他們沉默了很久。 “其實我不怪你,剛知道我是潛意識攻擊性的時候,我自己就知道,我們沒可能了?!壁w文犀看著宋玉汝,打破了沉默,“我自己都覺得我不配?!?/br> “文犀……”宋玉汝剛要開口,趙文犀又直接打斷了:“你聽我說?!?/br> “我知道你這么傲的人不可能在下面,我也知道讓你拋下那么樣的家庭選擇我這么樣的一個人太不現(xiàn)實,這些事我都明白,我又不是傻?!壁w文犀說到這頓了頓,喉嚨吞咽下去差點脫口的苦澀,他看著宋玉汝,看著那雙他總是喜歡盯著看,卻很少回應他的眸子,“我只是,我只是希望你能親口跟我說?!?/br> “文犀,我,我是不想看你難過?!彼斡袢晏撊醯剞q駁著。 趙文犀緊緊咬著嘴唇,他在笑著,可眼角卻有水花在路燈里閃爍:“他們都說我挺卑微的?!?/br> “我自己也覺得?!?/br> “我沒有覺得……”宋玉汝的聲音更虛弱了。 “你不是沒有覺得,你是不在乎。”趙文犀特別溫柔特別善解人意地說出了這句話,“你只是沒有喜歡的人,而身邊恰好有個牛皮糖癩蛤蟆似的我?!?/br> “我沒覺得你是牛皮糖癩蛤蟆?!彼斡袢昕偹阒肋@時候絕不能再那么虛弱下去了,“我真沒有!” 可惜也晚了。 “我其實也覺得我自己挺陶醉的,在那兒心里戲演的可好呢,等著你來,然后哭唧唧地告訴你,對不起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人,我不能再耽誤你了。”趙文犀緊咬著牙,他要把這每句話,都笑著說出來,“可惜你沒給我機會呀?!?/br> 他咬著牙,眼睛往上看,快速地眨巴著,這不太好用,他又往遠處看,他看到茫茫的黑夜,他看到黑夜里看不見的白駝山脈,他看到白駝山脈的深處,蘇木臺哨所里,丁昊他們坐在桌邊焦急地等著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