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jié)
但帝辛會特意換上粗布麻衣,去親自打清澈的井水上來,一言不發(fā)地拎著水桶去女媧廟里,一點點擦干凈自己曾經(jīng)寫在女媧廟墻壁紙上的冒犯之語,并且每年都會在女媧廟中供奉上一男一女兩個泥偶。 百姓們也常會去女媧廟,當然,因為帝辛的并不管束,百姓之中也有祭祀三清者。 只是現(xiàn)在,人族祭祀圣人仙者,更多是一種感激,一種記恩,而非求神拜仙,祈愿天憐的信仰。 唔……也有百姓塑了一座狐貍廟,小孩子們尤其喜歡跑進去靠著大狐貍嘰嘰喳喳說悄悄話。 百姓們記得當年那只浴血堅守的大狐貍,本意的確是很好的,但是這樣和圣人同等的祭祀?yún)s不是白小九能擔得起的。 已經(jīng)身為青丘狐帝的白小九第一次耳邊聽到祭拜之音的時候,嚇得立馬從地上坐直身體,連夜給帝辛托夢求他把狐貍廟給拆了。 ——為此還犧牲了族中不少皮毛順滑的幼崽。 那些幼崽被帝辛送回來的時候,天可憐見,小腦殼眼瞅著禿了不少。 帝辛八十七年,商王帝辛病重,太子武庚監(jiān)國,暫理國事。 商音走進帝辛寢殿時,帝王床榻邊的床帳掀開著,病重后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昏睡的帝辛難得清醒,靠在床頭,懷里揉著一只拳頭大小的狐貍球。 正值春日,現(xiàn)下風清日和,是個極好的天氣。 窗外的光打進來,打在劍架之上的軒轅劍間,折射出金色的光。 英雄遲暮,帝王老矣。 本該是悲哀的一幕,帝辛卻還如幾十年前一樣,仿佛這副年邁蒼老身軀中的靈魂,還如曾經(jīng)一般睥睨傲然,風雨不倒。 帝辛抬眸看向商音,眼中飛快劃過什么,笑了下,抬手拍了拍懷中的小狐貍球,就見那小狐貍腦袋一縮,尾巴一卷,徑直消失在帝辛的寢殿里。 帝辛輕聲道:“世間獸類太過膽怯,也唯有青丘的狐貍能面對寡人從容淡定些?!?/br> 商音嘴角微抽,十分直白道:“那是因為朝歌王宮之中的炮烙烤雞帶有百姓信仰之力,它們每次來總能叼兩只離開,于修行大有增益?!?/br> 青丘狐貍根骨不佳,白小九這簡直就是在換著狐貍崽的薅帝辛氣運。 帝辛朗笑出聲,笑到一半氣息不暢,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按理來說,帝王寢殿不該四下無人,想來是帝辛早知今日會有故人來訪,特意命宮人全部退下了。 商音走過去,抬手撫過帝辛肩頭:“我如約而來?!?/br> 帝辛身體一輕,只覺得身體從未有過的輕盈有力,有種回到而立壯年時的錯覺。 但只是短短一瞬的晃神,帝辛便很快從那種沖擊中回神,看向商音。 “尊者一點都不曾變?!?/br> 他笑了下,做了這么些年的人族之王,周身的帝王之威比之當年更甚。 商音打量著帝辛,沉默了一下。 帝辛卻是再度笑開:“尊者還是這般好顏色哈哈哈哈……” 商音坦然點頭承認。 兩人又零零碎碎說了些故人,說商容,說比干,說姜子牙,說申公豹……最后,帝辛提起了伊弦。 “尊者雖好顏色,卻實則專一不移?!钡坌料氲皆?jīng)動過拜相心思的那位年輕郎君,嘆道,“伊弦便是先生罷?” “尊者此次前來,他竟沒有相伴尊者左右?” 商音似是有些意外帝辛會提及鴻鈞,回道:“他與人族再無因果,不欲見你?!?/br> “不過朝歌建有女媧廟,他或會興起,前去一觀?!?/br> 商音說完,停頓片刻,道:“你有關于他之事想說給我聽?” 帝辛似垂眸想了想,不答反問:“尊者在……時,可做過什么關于人族之事?” 帝辛說出的時間讓商音愣了一下,回憶片刻后,才將帝辛所說的人族年歷與自己的記憶關聯(lián)。 那個時候,大差不差,應當是她握著鴻鈞手中因果劍,將人族與鴻蒙意識的因果關聯(lián)徹底斷開之時。 帝辛雖問了問題,但卻并沒有一定讓商音回答的意思,而是繼續(xù)道:“那日,寡人略有所感,直覺人族有什么變得不一樣起來,但若是細細品味,卻無法追其根源?!?/br> “但在那之后,凡人族建城棲息之地,少有妖族仙人出現(xiàn),偶有修道者路過,也不會過多停留?!?/br> “寡人曾命聞仲調(diào)查,這才得知,自那日之后,妖精鬼怪之流,若傷人族,則有反噬,修道者若與凡人接觸過密切,亦會損傷修為。” “一時間,凡人竟輕而易舉與妖精仙鬼之流逐漸淡去關聯(lián),涇渭分明?!?/br> 這本是帝辛著手要做的事情,卻沒想到突然有一日,就這樣水到渠成的實現(xiàn)了。 商音道:“這樣不好嗎?” 帝辛回:“是很好,但寡人必須要知道,這般的好,背后又標著如何的重量?!?/br> 天不會無故憐愛世人,圣人也不會注意到對仙妖而言的小事。 這樣的結果,所得益的,只有人族。 但帝辛不相信這世上會有無緣無故的饋贈。 “寡人這些年一直不曾放下此事,回頭看去,卻發(fā)現(xiàn)總有一雙手在撥動什么,算計什么。” 帝辛的聲音很輕,語速很慢,但字字句句都在深思熟慮之后。 “寡人有幸被先生教導十余年,很快,便找到了些許先生留下的影子?!?/br> “這實在很不容易?!?/br> 帝辛這般說著,面上卻浮現(xiàn)出笑意,眼中像從前那般流轉出些許傲然與自得。 “先生行事向來不著痕跡,行一步,卻讓凡人窺探一生只能探尋些許皮毛。” 商音明白帝辛為什么一定要在現(xiàn)在問出這個問題。 因為現(xiàn)在在她面前的,是人王帝辛,是人族的帝辛。 當這一段旅程走到盡頭,帝辛將會踏上另一端旅程,而那個時候,人死如燈滅,帝辛不再是人王,不論是人族還是商朝,都與帝辛再無關聯(lián)。 最終,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此事的商音,還是給了帝辛這位人王唯一的例外。 她道:“那日,的確是他有意算計,將人族排在靈力爭奪之外。洪荒界將亂,此舉會最大限度不讓人族受難,但作為交換,人族后人也要擔負起順應劫難之責。” “如何擔負?” “屆時商朝已滅,自有后朝帝王擔憂?!?/br> 商音的話冷酷而清醒,帝辛側首沉思片刻,竟真的放松下來。 他已經(jīng)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將來的事情,便留給日后擔當大任的人王罷。 總要留些壓力給子孫后代才是。 知道至少百年內(nèi)人族不會有大動蕩,帝辛不再cao心人族之事,反倒話音一轉,竟問到了商音的頭上。 “說起來,寡人實在好奇,在尊者眼中,先生究竟是何模樣?” 商音:“?” 還從未有人問過商音這樣的問題。 大概在所有人眼中,鴻鈞實在是太過多變且把控的存在。 商音倒是當真仔細思索了一番,而后回答:“很漂亮,很漂亮的那種素白小蛇,會在蹭你的時候想辦法焐熱自己,假裝血和其他生靈一樣,也是guntang的,擔心你會因為冰冷的鱗片而懷疑他的愛意?!?/br> “但其實,小蛇本來就是很冷的,從里到外,從骨到鱗都是冷的?!?/br> “睚眥必報,心狠手黑,惹事一流……是相當麻煩的一條漂亮美人蛇?!?/br> “就比如現(xiàn)在,”商音笑了下,面上的笑容帶了些無奈,“我站在這里,卻不由在想,這次……他又要折騰些什么?” “為何折騰?”帝辛問。 “因為,”商音凝眸出神片刻,緩緩開口,“剪草除根,方為落定?!?/br> 于他,于她,于祂。 皆是如此。 鴻鈞推開女媧廟門,緩步走入其中,在廟門緩緩關閉之后,原本人族之中顯得有幾分質(zhì)樸的女媧廟霎時一變,呈現(xiàn)出媧皇宮大殿內(nèi)的陳列布置。 早有所感的女媧對鴻鈞躬身一拜:“弟子見過老師?!薄拔壹纫逊鞘ト耍銈円沧援敳槐鼐捶Q于我?!兵欌x在桌邊坐下,姿態(tài)淡雅從容,“坐?!?/br> “說罷,此番尋我,所為何事?” 待到兩人隔桌而坐,女媧抬手為鴻鈞斟了一杯酒,輕輕推放至鴻鈞身前。 “老師講道賜寶在先,于弟子有再造之恩,怎能與圣人虛名一概而論?” “此釀名為紅塵,乃封神之戰(zhàn)后弟子親手所釀?!?/br> “老師雖平素不愛飲酒,但商音尊者曾贊弟子釀酒之術頗有韻味,老師不妨賞臉一試罷?!?/br> 鴻鈞不再是曾經(jīng)紫霄宮中冷漠如冰的模樣,他不僅接了這杯酒,還當真嘗了嘗。 入口苦澀,回味略酸,但入喉過后便如久旱甘霖,暢快之至。 這是女媧在封神量劫之后釀的酒,釀入了她從隱忍到怒火再到反抗后痛快決然的變化。 女媧想要展現(xiàn)給鴻鈞的不是酒,是酒中的已然生出反骨的她。 女媧起身,斂袖拜下。 如同最開始時,那個修為不過大羅金仙的自己。 那時的她,拜師只為更深的修為,更強的力量,從坐在蒲團之上拜師鴻鈞后,便走上了從前根本未曾想過的路。 而現(xiàn)在的她,心中有火,眼中有欲,她想要試試看那條比起圣人之道,看上去分外崎嶇黑暗的路。 只求那條路的入門之道。 “還請老師再教導弟子一次?!?/br> 鴻鈞手持酒樽,看著身前拜倒的女媧,遲遲不言。 其實,在他的預料中,會來找他的,會生出反骨的,從來都不是女媧。 女媧的性格就如同從前的商音,她們同修生機道,安順自流。 鴻鈞會將每一個入眼的生靈放入應在的格子中,他會用善良、慈悲、無私、溫柔亦或者是勇敢堅定來形容女媧,卻絕不會用反骨與斗爭二字看她。 就像是商音在與鴻蒙意識對峙結仇至此后,若非他算計,商音永遠不會生出主動為敵的想法。 在鴻鈞看來,自他之后,洪荒執(zhí)劍者,只有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