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高堂之上,所有人都在推脫責任,唯有姜臨站了出來。 他拱手作揖:“家主,姜臨請命,”他頓了片刻,輕笑一聲:“叔父,可許否?” 他笑得輕巧,仿佛并非要為獸潮出征,風輕云淡得好像只是談及了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風雅之辭。 那是姜臨第一次喚叫他叔父。卻也是他露出了爪牙的證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姜臨再也不是那個由他揉搓欺辱的孩子。 他以守護邊城百年為由,換取姜家少主之位,強勢的姿態(tài)近乎逼宮。 當日殿前他氣質(zhì)如蘭,站立如松,恍若多年前的一位故人之姿。 那時姜尋予奪得姜家大比魁首,父親親授他姜家少主之位。 一樣的天資卓越,一樣的風骨無雙,一樣的傲然恣意。 姜臨風姿氣度像極了他的父親,隱忍蟄伏也像極了他的母親。 他早該想到那兩個人所生的孽障不會碌碌無為。 可笑的是他那一堆沒用的子孫紛紛點頭同意。 邊城守城向來九死一生,誰知姜臨竟然真的能回來…… 姜疏懷瞇著眼,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轉(zhuǎn)身離開了殿里。 姜臨……還有利用價值,且留他一段時間吧。 第30章 唇齒相依 自打從大殿出來,姜思昱覺得氛圍頗為詭異,不只是因為一路無話,他甚至覺得這一道走來,涼嗖嗖的冷風一直在身后刮。 他疑神疑鬼了好半天,思來想去把眾人沉默的原因理通了。 他們這群孩子,平日里聽了太多關(guān)于姜家少主的神話,從小到大,他們雖未曾在姜家見過姜臨,卻早已將他視為榜樣。 就連歷練期間,他都暗自設(shè)想過,若能斬殺兇獸,利劍歸鞘衣袍獵獵之際,彼時他是否會有傳說中的姜家少主的半分風姿。 甚至小時候,他一度把姜臨視為唯一的救星。父親暴戾無情,母親柔弱可欺,家主不聞不問,他每逢傷痕累累獨自拭淚,總會在心底掙扎設(shè)想,如果是姜臨在他身邊,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可如今大殿上那一幕還歷歷在目。 或許大家和他一般,但經(jīng)此一回,任誰都會在心里升騰起一種猜想——姜家少主,或許只是表面上如傳說中那般風光無限,到頭來只是姜家家主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工具罷了。 雖然丟了吞賊魄,但大是大非他尚且通曉,涉及家族秘辛,風兄縱然救了他的命,他也不能當面問出少主和家主之間的嫌隙。 他滿腹的不忿,不明白為何姜家如此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回眸欲尋季知秋傳音一吐為快,瞥到風澈時,正巧見對方朝他笑了一下,倒像是對剛才在大殿中的一幕毫不介懷。 姜思昱心想,這風大哥還真是見過世面,這種碰巧看見家族秘辛,尋常人多少有些誠惶誠恐坐立不安,畢竟人在他處受制于人,比不得本家百般維護。 雖然他本人已經(jīng)想象不出誠惶誠恐是什么樣子,記憶中關(guān)于恐懼的片段都模糊不堪,但他就是想破頭,這副笑瞇瞇的嘴臉,也不會被稱作是一種害怕的情緒。 姜思昱懷疑自己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沒事去想風大哥笑里的含義,到底是姜臨的事更能牽動他的情緒,他偷偷拍了一把季知秋。 季知秋朝他皺眉,湊在他耳邊低低地警告:“你消停一下,等會兒就能回去吃飯了?!?/br> 姜思昱:“……”辟谷了,謝邀。 “我不是想吃飯,真的,我有別的事兒。” 季知秋沒等說話,反倒是旁邊的宋術(shù)新奇地上下打量他兩眼:“呦,長大了?” 姜思昱:“……” 他委屈極了,自己把他們當朋友,他們把自己當傻子哄,其實這個心里話也沒那么有必要談。 宋術(shù)剛想再逗他兩句,姜思昱直接擼起袖子,一把環(huán)過來,扣得他被迫彎下腰。 他大叫一聲,姜思昱立刻扳正他的腦袋,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我艸——” 風澈心里藏著事兒,剛剛還在想這幾個孩子難得安靜,賞了個笑臉過去,一眼沒看住,就不知道為什么已經(jīng)打起來了。 姜臨在前面領(lǐng)著路,沒有回頭觀望戰(zhàn)況,聲音倒是穩(wěn)穩(wěn)飄到后面每個人的耳朵里:“要打回屋里打,別被族中之人發(fā)現(xiàn)了?!?/br> 姜思昱等人一溜煙鉆回院中,以互相鎖喉的姿態(tài)扭作一團,連滾帶爬進了房間,房門隨之咣當一聲合上。 窄窄的一條回廊里,風澈看著姜臨長長的影子落在腳邊靜止下來,一時無言。 姜臨垂眸看了他一會兒,一邊領(lǐng)著他往前走,一邊淺笑著問:“今日累了吧?” “嗯?!?/br> “那今天好好休息?!?/br> “嗯?!?/br> “到了?!?/br> 風澈猛然頓住機械前行的腳步,抬頭看著姜臨的臉,腦海里姜疏懷掐著姜臨脖子的一幕還在循環(huán)往復,讓他整顆心都煩躁了起來。 他踏進房內(nèi),兩手搭在門框上,抬起頭看向姜臨,下一個“嗯”到底是沒能從喉嚨里發(fā)出。 屋里沒有燃起燭火還有些暗,門外是黃昏傾瀉下來的晚霞天光,姜臨站在門口,烏黑的發(fā)因為逆光的緣故在輪廓外圍鍍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光暈,每根飛揚起的發(fā)絲都泛著耀眼的金光。 他像來自上界的神祇,卻因為脖頸上刺目的紫紅勒痕落入凡塵,偏生他臉上還帶著溫和包容的笑,仿佛寬恕了一切墮落的罪惡。 見風澈發(fā)呆,姜臨輕輕扣了扣門框,喚回了風澈的神思:“怎么了?” 風澈斂去眸中盯著那道勒痕透出的兇厲,搖搖頭,再抬頭已經(jīng)恢復了平日里的笑意:“沒事?!?/br> 姜臨默默地看他,良久才嘆出幾個字來:“好好休息?!?/br> 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將光芒盡數(shù)收回,神祇消失,光明絕跡,風澈在一片黑暗中盤膝坐下,心底的煩躁又重新涌上來。 少時的記憶和剛剛的場景悄然重合,像是一樁樁無限循環(huán)的悲劇堆砌排列,最終組合成了姜臨的人生。 他一直知道姜疏懷想殺了姜臨,然而,少時姜臨名不經(jīng)傳之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姜家遺孤身如浮萍,卻還是無人心懷惻隱。 姜臨就像是姜家的異類。 如今二百年光陰過去,滄海桑田星辰斗轉(zhuǎn),姜臨縱然成了姜家少主,在場所有人見了姜疏懷要掐死姜臨的那一幕,卻還是帶著無悲無喜的漠然,仿佛已經(jīng)司空見慣,只覺得是看了一場重復多年的鬧劇。 少時那群孩子所謂的調(diào)侃,說姜臨體內(nèi)一半流著罪惡的血脈,又何嘗不是姜家在背后推動輿論呢?就連這一代的姜家子弟,見了剛剛那一出,還能嬉笑打鬧,足見并非不知姜臨處境,怕是父母親族早已告知過。 姜臨什么都明白,可他一如既往地隱忍,他背負著罪惡的血脈,在用一生去償還父母留下的債。仿佛他真的虧欠姜家什么,仿佛出生本是他的錯,仿佛他不得不去反哺姜家所謂的恩情。 可他又有什么錯? 他自出生起在追殺中度日,流浪十年以為尋回了光明,卻只不過是一腳踏入深淵而已。 姜臨不該如此度過一生。 以前他只知一味為姜臨撐腰,暗中解決所有的麻煩,一遍又一遍去警告欺負姜臨的人。 他當時想,為什么這幫人狗改不了吃屎,今天犯事明天還敢來,怎么就不知悔改? 而如今看來,最該改變的,從來都是姜臨。 他本該拿回屬于他的一切,本該像歷代少主一般風光無量,本該去反抗牢牢禁錮住他的枷鎖。 風澈豁地從地上起身,再抬起頭來只剩滿臉的堅定。 黑暗里他一雙眸子綻放著光芒,像是兩盞明媚的燭火。 他手上靈力快速結(jié)印,探尋到了姜臨所在的位置,“縮地成寸”黃褐色的光芒亮起,他消失在了屋里,下一秒站在了姜臨屋的地板上。 他速度太快,重心有些不穩(wěn),向前栽了一下,直奔著面前的屏風撞了過去。 風澈眼睜睜地看著缺乏鍛煉的身體不受控地摔過去,心里暗叫不好。 一雙手環(huán)過來扶住了他的手臂,風澈的頭還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 他摸摸撞得有些混亂的頭,正惱怒為什么姜臨屋里還橫著一個破屏風還差點磕破他的頭,一抬頭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撞的是姜臨的胸膛。 媽的,姜臨是鐵鑄的嗎? 他緩了半天視線才徹底清明,聚焦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和姜臨對視。 姜臨穩(wěn)穩(wěn)地扶著他的胳膊,見他看過來淺淺一笑,穿戴整齊的樣子似乎是恭候多時了。 縱然自己如此狼狽的入場十分的有失尊嚴,但風澈還是鎮(zhèn)定地直起身,松開了姜臨扶過來的手。 還沒等他說話,姜臨倒是繞著他轉(zhuǎn)了個圈:“你每次都偷著過來,和學堂那會兒一樣?!?/br> 風澈一挑眉:“誰說的?搞得我好像日日擅闖美人閨房的登徒子。” 他玩笑一過,迅速沉下心緒,重新正色道:“姜臨,今日之事……” 姜臨握上風澈的手腕,指著他發(fā)頂紅色的“塵念”,輕車熟路地岔開了話題:“對了,釋放四魄的方法我找到了?!?/br> 風澈眨眨眼:“不是‘塵念’的問題,我是想說……” 姜臨手勁緩緩收緊,他幽深的眼一錯不錯地看著風澈,狹長的眼角隨著笑意挑起,薄唇輕輕勾起一抹動人的弧度,像極了攝人心魄的山間精魅:“先聽我說,好么?” 風澈有一瞬間被眼前的人迷了神。 他一向知道姜臨長相絕佳,眉若遠山含黛,眸似星辰墜海,刻意做出這般情態(tài)之時,原本清正俊逸的五官竟在此刻變得誘人了起來…… 風澈猛地收住躁動的想法:“姜臨,不許岔開話題,我要和你談?wù)劷钁训氖虑椤!?/br> 姜臨松開了他的手腕,收回了笑意,垂眸不語。 風澈湊過去看他:“姜臨,你不說說你現(xiàn)在到底是怎么想的么?” 姜臨微微側(cè)眸,不去看風澈灼灼的目光。 風澈一把揪住姜臨的衣領(lǐng),將自己的倒影強硬地拉入對方的目光里。 他一時氣急,皮膚又過分蒼白,血氣上涌直接燒得眼尾微微泛紅,他強行扳過姜臨的頭,手因為激動忍不住地顫抖:“姜臨,你他媽能不能別忍了?” 姜臨執(zhí)拗地別過頭,眼睫上下抖動得厲害,卻還是強裝鎮(zhèn)定:“你說什么?我的意思是你把‘塵念’交給我,我收回四魄,過幾日就還你?!?/br> 風澈冷冷地看著他躲閃的模樣,翻江倒海的情緒在腦海里炸開數(shù)不盡的火花,他快要氣瘋了,姜臨還在這扯有的沒的。 他一把把姜臨推到屏風上,姜臨的脊背隨著推力撞在了屏風木質(zhì)的框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響動。 基座沉穩(wěn)的屏風晃了晃,終是沒有倒下來。 “姜臨,我再說一遍,你他媽能不能別忍姜疏懷那個狗比玩意兒了!” 姜臨疼得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什么忍不忍的,他是我叔父,從小把我養(yǎng)到大的,我謝他還來不及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