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那鳥獸失了大半的羽毛,又是火屬性,此刻面對姜臨這漫天飛舞的雪花已覺冷風蕭瑟。 然而姜臨劍意未絕,雪地之上一枝寒梅傲然挺立,明艷如火的花瓣緩緩盛開,剎那白雪化冰晶,梅香攝心魂。 那渡劫期鳥獸神情呆滯,周遭紅黃鳥群力量爆跌,皆是卷在風雪里,在冰晶的穿透下“撲通撲通”墜落在地。 風澈從不曉得姜家的“傲雪凌霜劍”劍意中,竟然可以生出一枝寒梅,開出攝人心魄的幽香來。 漫天風雪裹挾住渡劫期鳥獸,冰晶化作尖刺,對準由雪花組成的雪球間隙刺入,漸漸滲出血來。白雪化作血水,那遮天蔽日的鳥獸從凄厲的嘶鳴逐漸變得悄無聲息,最后轟然倒下,被地上的“四野穹廬”擋住了沖擊。 鼻尖的幽香隨著風雪寒梅消散,風澈回過神來,將滿腦子的驚嘆趕出去,盯著姜臨的左手,滿心的怒火再次涌上來,將他腦中所有的理智消耗一空。 那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上縱橫交錯的傷口開裂,流出的血在不斷結出的血痂上凝結著冰霜,翻白的皮rou幾乎爛了,露出一小截白色的指骨來。 姜臨這個人,究竟在沒有他罩著的這些年里怎么過來的?連傷口都不知道處理? 他不禁開始懷疑,名義上的姜家少主,是否在他不在的這些年,被姜家當做守城的工具,就像當年燁城之時,姜臨也是這樣被派過去當做姜家的棄子。 表面風光無限,實則被壓榨利用,千瘡百孔。 若姜臨當真如他猜測這般,他也沒必要再繼續(xù)裝下去了。 他前世死時滿心遺憾,最終萬千話語只能凝成一句囑托,而這一世,他本就是回來彌補一切的,自然,也包括當年燁城不歡而散的遺憾。 他承認,他看不得姜臨受委屈。 畏首畏尾不敢連累姜臨,拒絕相認,不是他的性格。 大不了,天塌下來他來承擔。 這一次,他不會把姜臨推開了。 * 渡劫期首領已死,此次獸潮大勢已去,樹倒猢猻散,戾氣漸散,兇獸開始退了。 風澈在滿城的歡呼中看向姜臨,他左手負劍,背到身后,空氣中的血腥味濃厚繁雜,風澈沒來由地覺得,有一股很熟悉的清甜混雜在其中。 姜臨的手還在出血,而他本人像是感受不到疼痛,還在極力強撐。 風澈皺著眉,薄唇抿出一條血線。他估摸著剛剛恢復的靈氣,抬手施展出一個短距離的“縮地成寸”。 他帶著姜臨閃身到了議事殿門口,借著殿門口的燭火,瞥見姜臨終于蒼白下來的臉色。 離開人群,姜臨倒是強撐不起來了。 他一陣旋風似的推開殿門,將姜臨拽了進去。 議事殿并不大,此刻無人,連半盞燭火也不曾有,風澈手一揮燃起桌旁的燭火臺,借著火光一腳踹開礙事的花盆,抽出椅子,把姜臨按到了椅子上。 風澈腳一抬踩在了椅子邊,將手肘放在膝蓋上。他微微低伏下身子,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姜臨的手腕,想看清傷口。 那只被劍意割得千瘡百孔的手,只瞧上一眼已經(jīng)讓他擔憂,這樣細細看上去,更添了一陣強烈的怒意。 茶色的眸子閃動著細碎剔透的光,風澈瞳孔深處似乎有一把大火正熊熊燃燒著。 他手中抬起翠色的陣圖,柔和的木元素散發(fā)著生機,綠色的光華繚繞流轉其間,飛速修復著姜臨的傷口,趁著修復的間歇,風澈這才咬牙切齒地問:“姜少主,你不是說你沒受傷么?” 姜臨神情有點懵,像是剛剛被木元素的陣圖灼了眼,抬起眼時還帶著一絲茫然:“確實……沒有,小傷而已?!?/br> 他說這話時自己都覺得心虛,左手下意識地想要縮進衣袖里,卻被風澈握著手腕,和風澈較勁的途中,他微微動了動。 風澈這個角度將他優(yōu)渥的眉骨線條一覽無余,其下挺拔高聳的鼻梁高光處淡淡地散著瑩瑩微光,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中忽閃的神色。 風澈看著看著,腦子里面就蹦出了一句“秀色可餐”。 他嘆了口氣,心里罵了兩遍自己沒出息,才忍住沒去探手碰那纖長如蝶翼的睫毛。 木元素賦予生機可加快傷口修復愈合,施展的時候伴隨著疼痛與癢感卻無法避免。 隨著時間流逝,血rou生長,斷口接續(xù),姜臨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他垂下頭,忍住沒出聲。 風澈看見他的動作,墊了墊姜臨的手腕,讓他更舒服些,但還是忍不住多嘴:“騙子,還說沒受傷,現(xiàn)在知道疼了?!?/br> 姜臨默不作聲,靜靜地坐在原地,他低著頭,燭火掩映之下看不清表情,就連被責怪的時候后背都挺得筆直。 皮rou愈合間,姜臨在木元素的光華里終于抬起了頭,一雙黑沉沉的眸子看不見底,涌動著情緒在其中陷成一汪漩渦,他用低沉沙啞的嗓音艱難地說道:“風澈,你不也騙了我四百年么?!?/br> 風澈的手猛地想要收緊,但在觸及姜臨手腕的剎那又松開了力道。 雖然已經(jīng)懶得裝做兩不相識了,但被姜臨這么清晰地點出來他的身份,他還是難免緊張。 姜臨這個樣子,就像是已經(jīng)識破他的身份,但是一直礙于他自己遮掩,所以沒與他相認。 姜臨將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另一只手反過來握住風澈的手腕。他十指修長,輕輕松松將風澈的手腕圈住,拇指指尖不自覺地在風澈手腕處的軟rou上摩挲了一下。 風澈急于解釋,但不知從何說起,欲言又止半天,眨巴眨巴眼睛后陷入沉默。 姜臨沖著他搖搖頭,合上了眼,聲音戚戚:“十九歲那年,你騙我說助你兄長守城過后便平安歸來,卻轉身傳出你叛出風家逃到了姬家;一百八十歲那年,你騙我離開燁城,最后獨自守城寧愿背負千古罵名,我卻始終不知你為何如此;二百一十九歲那年,你騙我讓我護這人間,自己承受天劫身死道消魂飛魄散……” 他自嘲一笑,眼角水光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落下,順著棱角分明的面頰滑至下巴,滾入衣襟熏開更深的顏色:“如今你活了,還要騙我說你不在了。甚至胡亂編個名字來糊弄我。我就在你面前,你卻不認我?!?/br> 他猛地站起,轉身將風澈按到了椅子上。 頭頂?shù)膲浩雀袀鱽?,風澈此刻才意識到,姜臨已然比十七歲時的他高了一個頭。 姜臨坐著的時候褶皺的衣袍隨著站直流瀉而下,收束的腰身顯露出來,配上絕佳的肩頸比例,越發(fā)顯得肩寬窄腰。 風澈心念一動,但很快腦子里的良知就迅速變作愧疚的情緒,譴責他剛剛的失神。 待他回過神來,姜臨已經(jīng)像剛剛的他一樣伏低身子,一臉控訴地看過來:“你才是,徹頭徹尾的騙子。” 風澈心虛地不敢看他的眼睛,別過臉去,突然肩上一松,姜臨走到窗邊,推開半掩的窗,吹了一會兒黎明的冷風,才低聲喃喃:“而我偏偏,每一次都信了你?!?/br> 他在破曉的晨光里站定,看著手嗤笑一聲:“我靈力低微,為了完成你說的守護人間的承諾,練成劍骨升至渡劫受盡白眼冷落。為爭取到這個位置,和我叔叔簽了百年的誓約,我一步一步走到姜家少主,你可知多少人想要殺我取而代之?” 他語氣低落,滿臉淚痕:“而你,躺在地下二百年,什么也不知道……” 他咧嘴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孤寂和無助都要溢了出來。 那一雙眼中細碎的光幾乎熄了,只剩下懸而未落的淚掛在眼睫上:“風澈,你有沒有心啊……” 【作者有話說】 姜臨:不哭,怎么找老婆不掉眼淚,怎么讓老婆愧疚不茶言茶語,老婆怎么愛你 會哭的男人,最好命,這就是我的善惡觀,茶門! 第22章 和我回家 風澈心臟像是被狠狠敲擊了一下,顫抖抽搐了半天才緩緩泵出血來。 風澈只覺得此時說對不起太過蒼白無力,他蒙騙虧欠人家四百年的日日夜夜,在此刻爆發(fā),早已不是一句兩句能解釋清楚的了。 眼前之人周圍涌動的悲傷幾乎將他淹沒了,他被燭火照耀的身影摻雜著晨曦的微光,落在地面上被拉得狹長。 風澈手足無措,走到姜臨身前,剛想說些什么,姜臨突然過來伸出手抱住了他。 姜臨一只手攬在風澈腰間,另一只按在振翅欲飛的蝴蝶骨上,緩緩收緊力量。像是覺得不夠安全,他將頭埋在風澈頸窩,溫熱的鼻息噴灑在風澈鎖骨之上,長長的發(fā)尾轉了幾圈落在脖頸旁,熱流浮動間微微發(fā)癢。 他抱得太緊,太熱烈,仿佛怕懷中之人轉瞬即逝,如今所擁不過是大夢一場。 風澈在如此窒息的感覺中恍然憶起,那晚姜臨險些丟了非毒魄,進入幻陣之時,從背后抱住他,也是這般珍視而充滿恐懼的狀態(tài)。 他僵在半空的手緩緩搭在姜臨背后,輕輕拍了幾下。 姜臨的頭近在咫尺,風澈搭在他的耳朵邊輕輕地哄道:“姜臨,誰欺負你了,我領著你揍回去,”他笑著:“像小時候那樣,我罩著你。” 肩膀上沉悶的聲音響起,帶著委屈:“你說的?” 風澈點點頭,清越的嗓音中的溫柔像是盛了蜜:“嗯,我說的?!?/br> 姜臨沉默半晌,連呼吸都放輕了,還是沒有撒手的意思。 風澈等著他的后話,卻不見動靜,便微微后撤腦袋,歪過頭看他,正巧看見他的耳朵從尖端到耳垂,蔓延了整個耳廓血色/欲滴的紅。 風澈莫名有種想揉一揉他的耳垂讓它更紅的沖動。 他躍躍欲試,伸出手剛想揉上一把,姜臨哭腔一收,在他肩膀上輕輕說:“如此,和我回姜家吧。” 風澈手猛地一哆嗦,連忙收回來,抵在姜臨的肩膀上把他拽開。 他不禁懷疑姜臨是故意鋪墊那么多,就只為了這句。 他狐疑地看著姜臨的神色。 此刻姜臨眼眶還是紅的,黝黑的眼閃著濕漉漉的水光,薄唇抿著認真的弧度,鼻尖離風澈有些近,就快要貼上風澈的鼻骨。 美色當前,風澈腦子里環(huán)繞的“姜臨套路我”立刻被拋到九霄云外。 他點了點腳尖,湊得更近了些,看著姜臨睫羽下的神色,卻不知唇瓣就要蹭到姜臨的下巴。 姜臨伏低身子,僵在原地,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并非我有意唐突,只是如今我百年之期已滿,我將要歸家匯報邊城戰(zhàn)況。然而我那侄兒和城中數(shù)人魂魄殘缺,吸取他們魂魄的還是你的武器,自然由你帶回,交由姜家將魂魄散去歸還?!?/br> 風澈挑眉:“你知那是'塵念'” 姜臨點點頭:“燁城之時,感受到你發(fā)帶透露著一絲不同的氣息,后來邊城,你將它施展催動,我記得它?!?/br> 風澈看著手腕上小心翼翼收起尾巴的“塵念”:“所以你早知是我” 姜臨垂眸:“對?!?/br> “你為何不點破” “不想。” “為什么” “因為你不想?!?/br> 風澈笑了,原本勾住姜臨脖頸的手落下來滑到肩膀,順勢撤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兩人之間的呼吸隱隱約約,藕斷卻絲連:“但是現(xiàn)在我想了?!?/br> 姜臨看著他,認認真真地等著他的后話。 “我再也不騙你了,我保證,”他歪了歪頭:“我和你回家?!?/br> 姜臨點頭:“嗯?!?/br> 風澈輕輕勾住姜臨的肩膀,像是想到了什么,瞇了瞇眼睛,唇角揚起一抹笑意:“順便去你們姜家看看,是哪個狗東西敢欺負你。”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輕輕擺弄指節(jié),嘴唇的弧度收了,眉眼卻浸了邪氣:“看我不揍死他丫的?!?/br> 雖然樣貌大相徑庭,但姜臨還是想起了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