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李善拿著望遠鏡盯著左翼，牙齒不自覺的咬住了下嘴唇。

    也拿著望遠鏡的蘇勖沒有看向左翼，而是看向了右翼，突厥騎兵滾滾而來，從右軍側面繞過，既試圖摧毀右軍的軍心，繼而破陣，同時也有繞到唐軍后方的企圖。

    不過竇軌已經(jīng)收縮防線，推出戰(zhàn)車抵御，李孟嘗率騎兵從正面戰(zhàn)場繞過，依托大陣遙遙對峙。

    而劉黑兒率兩千騎兵悄然出現(xiàn)在了右軍的東側，以五百騎兵為先鋒，提速沖陣，一頭撞進了部分試圖繞到唐軍后方的突厥軍中。

    勢不可擋的沖陣，猛烈的撞擊，聲嘶力竭的廝殺哀嚎聲猛然炸響，常何手中的馬槊在刺穿兩個突厥騎兵的時候來不及拔出，只能抽出長刀肆意砍殺，若論勇武，這位曾經(jīng)的瓦崗舊將并不遜色于任何人。

    親自領兵上前的都布可汗神色如同寒冰一般，催促側翼兵力進擊，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正面攻打唐軍大陣已經(jīng)承受了那么大的損失，只可能從側翼尋找突破口。

    同時，都布可汗也猜測那位老對手應該留有后手，果然，在五百唐騎先鋒破陣之后，劉黑兒指揮千余唐騎分為兩撥，不停歇的從各個方向以沖陣的方式截斷了突厥騎兵繞后的企圖。

    如果是在其他地方，唐騎的出擊很難取得實際效果，因為突厥騎兵可以向北撤去，大范圍穿插到唐軍后方，而在速度、靈活性上都處于劣勢的唐騎很難阻攔，如果執(zhí)意追擊，說不定還會被對方以優(yōu)勢兵力吃掉。

    但問題在于，李善選擇的戰(zhàn)場讓突厥騎兵沒有繞遠穿插的可能，稍微北方一些的地方就是涇河了，突厥人總不能騎在馬上從涇河游過去吧？

    右側戰(zhàn)場的戰(zhàn)事差不多已經(jīng)定了下來，數(shù)百唐騎雖然沒有堵住向東的大路，但就堂而皇之在不遠處停留，只要突厥騎兵有繞后的企圖，立即就能提速沖陣。

    后方有劉黑兒率領的千余唐騎，選擇了一個既靠近戰(zhàn)場能減輕右軍防守壓力，同時也能迅速支援數(shù)百先鋒騎兵的地點。

    都布可汗雖然有些失望，但這也在他的預料之中，他轉頭遠遠眺望另一側，自己誘出了李懷仁的后手，那另一側的鐵勒騎兵就有了破陣的機會。

    唐軍分左右中三軍，只要能摧毀其中的一軍，唐軍必然難以支撐……都布可汗高吼了幾句，幾個侍衛(wèi)舉起了號角，帶著節(jié)奏生的號角聲再次響起。

    這是催促進攻的號角上，李善舔了舔發(fā)干的嘴唇，突然下令道：“調(diào)王君昊、馬三寶率親衛(wèi)騎兵補到左軍。”

    馬周的聲音有些尖銳，“懷仁，若是中軍被破陣怎么辦？”

    “不會。”蘇勖提醒道：“左右兩翼進軍，中軍承受的壓力小多了?！?/br>
    李善視線依舊落在左翼，號角聲還在耳邊回響，聽了蘇勖這句話微微頷首，此人在軍略上比馬周要強得多。

    突厥猛攻中軍，并不是意圖直接破陣，而是讓唐軍無法兼顧左右兩翼，然后再從側翼尋找突破口，這也是李善堅持沒有調(diào)用蘇定方、劉黑兒的主要原因。

    如今胡騎分左右兩翼進軍，正面攻擊中軍的突厥騎兵不會加強攻勢，反而會減緩攻勢，甚至離開戰(zhàn)場，希望唐軍的左右兩軍崩潰引起sao亂之后，再行進攻。

    所以，這時候中軍的壓力反而會小一些，李善才敢將王君昊、馬三寶所率的數(shù)百親衛(wèi)騎兵調(diào)去左翼。

    “加速了?！碧K勖低聲道：“差不多了吧？”

    李善死死的盯著漸漸加速馳來的鐵勒騎兵，片刻后高聲喝道：“擂鼓！”

    “擂鼓！”

    游走在左翼的鐵勒騎兵正在試圖尋找突破口，也有部分兵力加速，準備繞到唐軍后方，卻沒有想到，唐軍左軍的東側，蘇定方率領數(shù)千騎兵露出了猙獰的面容。

    重鼓聲轟隆隆的響徹天地間，蘇定方?jīng)]有第一時間親自出陣，最先沖陣的是前日送來的數(shù)百天節(jié)軍騎兵，這股補充兵力一直留在中軍，準備作為預備隊。

    一直到今日早上知曉延州兵力不能及時趕到之后，李善才決定將這股兵力補充到蘇定方麾下。

    天節(jié)軍是原本燕郡王羅藝麾下的幽州騎兵，向來為胡人所懼，又因為隨羅藝謀逆正處于驚懼不安的狀態(tài)，在這種時候反而能發(fā)揮出強大的戰(zhàn)力。

    數(shù)百先鋒從鐵勒騎兵側翼殺入，將敵軍截成兩斷，蘇定方這才率三千唐騎在最適合的時機迅如雷霆的壓上。

    這剛剛接戰(zhàn)，鐵勒騎兵就有大亂的趨勢，一方面是因為沒有預料到唐軍突然在左側布置下如此重兵，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鐵勒族人不愿意死戰(zhàn)。

    劉仁軌持馬槊破陣之后，蘇定方親自領兵第二撥沖陣，將數(shù)千鐵勒騎兵攪成一團亂麻，導致鐵勒騎兵已經(jīng)有了退兵的想法。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李善等了這么久，冒了那么大的風險，就是為了此刻。

    中軍旗幟揮舞，重鼓聲連綿不絕，尉遲恭留下曲四郎坐鎮(zhèn)左軍，親自率近千騎兵與補充來的王君昊麾下的數(shù)百騎兵出陣，斜向往西北方向殺去，截住了鐵勒騎兵的后路。

    正面戰(zhàn)場的突厥騎兵已經(jīng)退出不遠的距離了，如果是唐軍左路被擊穿摧毀，他們一定會迅捷的再次撲向中軍。

    但鐵勒騎兵被困在左路，突厥人會再次頂著漫天的箭雨，付出巨大的損失去救援嗎？

    當然不可能。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 絞殺（下）

    兵敗如山倒。

    前路后路都被截斷，兩側一邊是用密密麻麻戰(zhàn)車嚴陣以待的唐軍大陣，被殺的建制都散了的鐵勒騎兵只能向南側逃去。

    但南側不遠就是渭水，想逃也沒地方逃。

    蘇定方在鑿穿敵軍之后率千余騎兵向西，提防胡騎的援兵，尉遲恭、王君昊、劉仁軌等將領率騎兵一路追殺，將大股大股的鐵勒騎兵驅(qū)趕下了渭水。

    唐騎肆無忌憚的灑出一波波的箭雨，渭水一片赤紅。

    屠殺在渭水河畔上演，突厥自然是不會來援的，但雙目噴火的薛延陀首領夷男親自率兵趕來。

    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

    蘇定方率千余騎兵依托左軍布陣，夷男不可能去貿(mào)然沖擊隨時能灑出箭雨的步兵大陣，甚至于夷男都有點站不住腳。

    因為鐵勒騎兵潰敗之后，中路與右路的突厥兵力選擇了收兵，劉黑兒已經(jīng)率千余騎兵從后方繞來，停留在唐軍追殺鐵勒騎兵的戰(zhàn)場側翼，與蘇定方成掎角之勢。

    陰著臉的夷男不得不選擇退兵，的確，他手中還有數(shù)萬兵力，但不能隨隨便便的浪費，甚至那邊殺的興起的尉遲恭率兵追擊，咬住了數(shù)百鐵勒騎兵，還斬殺了數(shù)名將領。

    這時候，已近黃昏，空中如血殘陽灑下金輝，卻不能使涇河、渭水呈現(xiàn)金色，有的只有濃郁的血色。

    今日的戰(zhàn)事終于落幕了。

    中軍處，李善看似鎮(zhèn)定自若，但也長長松了口氣，馬周、蘇勖都在擦拭著腦門上的汗。

    這一戰(zhàn)，唐軍雖然擁有地利，但畢竟兵力太少，以兩萬唐軍對陣七萬胡騎，雖然敵軍不能一擁而上，不能大范圍穿插圍困，但畢竟雙方兵力的差距太大。

    在這種情況下，李善還行此險計，隱匿兵力，以至于防線搖搖欲墜，險些被突厥攻破中軍，最終覆滅鐵勒數(shù)千騎兵。

    蘇勖看的目眩神迷，他這些日子一直在中軍帳內(nèi)，很清楚面前這位殿下其實并不擅長軍中事務，但在謀略上卻有著極高的天賦……以數(shù)戰(zhàn)敗敵為誘餌，硬生生將敵軍主力引至武功縣、禮泉縣之間的狹長地帶中，今日又以繁瑣的布置，決絕的勇氣達到了目的。

    其實李善本人心中直呼僥幸，自己想盡辦法拖延時日以待援兵，還刻意將胡騎主力誘至此處，使他們不能直接東進抵達長安。

    但沒想到大戰(zhàn)開啟之前，除了李淵、李世民調(diào)撥來的部分天節(jié)軍降兵與囚犯之外，只有胡演率領的數(shù)百騎兵。

    而且今日胡演和麾下的騎兵都沒有參戰(zhàn)……今日凌晨才抵達長安，人困馬乏，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了。

    現(xiàn)在李善最怕的就是援軍不能及時趕到，甚至可能會被胡騎一一擊破，不得不行險。

    李善心里非常清楚，陣前敘話，想靠耍耍嘴皮子就分化突厥、薛延陀，那是扯淡。

    想分裂他們，唯一的可能是因為利益。

    鐵勒至今名義上臣服突厥，但夷男其人，有建國立制，取代突厥的雄心壯志，雖然此次與都布可汗聯(lián)兵南下，但夷男雖然警惕于近年來彰顯軍威的大唐，但同時也警惕突厥。

    說到底，都布可汗的南下是有著很強政治意味的，但薛延陀不同……夷男看似被迫出兵，但實際上是來打秋風的，他可沒有覆滅大唐入主中原的想法，他的雄心壯志只局限在草原上。

    所以，當唐軍咬著鐵勒騎兵撕咬的時候，夷男雖然心中大恨，但也不得不去考慮實際問題……自身的損失是實實在在的損失。

    這就是利益，是夷男與突厥爭雄的本錢，是夷男建國的希望。

    李善的想法很簡單，都布可汗就算麾下的數(shù)萬騎兵大半戰(zhàn)死，但只要回了草原，還是能東山再起，突厥縱橫草原百余年，控制的部落太多了，更別說都布可汗還留了數(shù)萬騎兵在靈州呢。

    但夷男應該承受不住太大的損失，雖然李善并不清楚如今的薛延陀部落的人口數(shù)量，但想必這一戰(zhàn)的損失能夠讓夷男痛徹心扉。

    只有這樣，才能分化薛延陀與突厥，只有這樣，夷男才會有退兵之意。

    即使不立即退兵，薛延陀也不會再出力，以免遭到更大的損失……李善相信，今日右路只是纏住突厥，左路猛攻鐵勒，夷男應該是想得清楚的。

    夕陽正在緩緩從群山間落下，雙方默契的各自收兵回營，李善回頭遙遙眺望，心想夷男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此刻的夷男的確痛徹心扉，攻陷涼州幾乎沒有什么損失，只有在蘭州大敗唐軍，主要的突厥出手，鐵勒騎兵只是敲敲邊角，也沒什么損失。

    但進入關內(nèi)道后，昨日黃昏時分四千騎兵近乎全軍覆沒，連一部頭領吐迷分都被斬殺，今日又葬送三千多族人……加上之前的陣亡，已經(jīng)近萬了。

    而夷男能直接控制的部落也不過就數(shù)萬人口，全都上陣也不過五六萬兵力，此次率四萬騎兵南下，進入關內(nèi)道才兩日就損失將近四分之一了，這如何不讓夷男痛徹心扉？

    原本以為唐軍會盯著突厥猛攻，沒想到恰恰相反，唐軍將重點放在了自己身上，竭力從自己身上撕下一條條rou……夷男在大怒之余也在考慮這個問題，自己還有必要陪著都布可汗繼續(xù)嗎？

    長安城外已經(jīng)有胡騎出沒了，雖然都是兩三騎，但來往如風，所以長安城的城門大都關閉，特別是西城門金光門。

    延壽坊內(nèi)的李宅中，朱氏、張氏正陪著崔十一娘聊著什么，懷胎六個多月了，崔十一娘行動已經(jīng)不太便利。

    李善奉詔趕往唐軍大營的當日，李家就已經(jīng)暫時遷居進了長安城，日月潭也有部分人進了長安城，被安排在了李宅以及寺廟中，其余的部分進了東山寺。

    外間響起咳嗽聲，隨后崔信才與朱瑋一同進來，兩人臉上都掛著笑容。

    “放心吧?！敝飕|笑著說：“今日開戰(zhàn)，唐軍小勝一場，斬首逾五千之眾。”

    “算起來已經(jīng)是三日內(nèi)的第三場勝戰(zhàn)了?！贝扌乓残σ饕鞯恼f：“此戰(zhàn)除卻霍國公外，留守長安的諸多將領都隨軍參戰(zhàn)，懷仁坐鎮(zhèn)中軍，并不輕身犯險?！?/br>
    “那就好，那就好。”張氏長長松了口氣。

    朱瑋看朱氏還有些緊張，點頭道：“阿郎遣派親衛(wèi)回長安，適才已然問過了，并無折損?！?/br>
    朱氏這才松了口氣，她擔心的不僅僅是兒子，還有一個嫡親兄長和一個堂兄。

    聊了片刻之后，朱瑋和崔信才出了門，出門后兩人的臉色都迅速陰沉下來。

    黃昏之后李善遣派親衛(wèi)回長安，此戰(zhàn)的確斬首逾五千，但自身的損失也不小，傷亡多達近四千，敵我比例差不多是一比一。

    但突厥、薛延陀損失的起，但手中只有兩萬兵力的李善卻是損失不起的……按照這個速度，李善頂不住三日。

    當然了，崔信、朱瑋想不到，但李淵、李世民卻是想得到的，李善在信中也將謀劃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 十月十三

    太極宮，兩儀殿。

    李淵面無表情的看著鋪在地上的地圖，聽著李世民解說剛剛通過各路斥候以及唐軍大營李善送來的情報匯總的戰(zhàn)局。

    今日是十月十三日，尚未至午時。

    胡騎昨日猛攻唐軍不克，于夜間分兵，數(shù)萬胡騎轉而向東北方向，從豳州、京兆的邊界處繞過了涇河，掠過永壽縣，出現(xiàn)在醴泉縣北側。

    “懷仁夜間遣派斥候渡河查探，今晨遣銀州刺史胡演率千余騎兵試探?！崩钍烂窭事暤溃骸袄@至涇河以北的胡騎兵力大致在三萬到四萬，其中以突厥為主力，鐵勒也有萬余騎兵相隨?！?/br>
    頓了頓，李世民補充道：“適才懷仁送來急報，薛延陀首領夷男未離……所以領軍者必為都布可汗?！?/br>
    李淵臉色略有些蒼白，這并不出乎大家的預料之外，倒是魏嗣王李懷仁昨日籌謀覆滅數(shù)千鐵勒騎兵，讓人有些意外不到的驚喜。

    如今的局勢擺在這兒了，李善已經(jīng)盡全力了，而且還甘冒奇險，一直拖延到十月十三日，胡騎才分兵穿插到京兆北側……如果順利的話，延州騎兵應該抵達長安周邊兩三天了。

    不過李善的努力并不是無用功，雖然延州那邊指望不上了，但河東道兵力回援的速度卻異乎尋常的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