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可汗眼神閃爍，也沒多說什么徑直去找阿史那·社爾，后者在經(jīng)歷了昨日的小挫之后并無沮喪之像，反而神色更加堅毅，對部下的控制力也得以增強。

    沒辦法，誰讓去年的頡利可汗那么廢材呢？

    與親自持汗旗前移的阿史那·社爾相比，頡利可汗是多么鮮明的反面教材啊。

    “昨夜遣派小股騎兵夜襲，的確如此?！卑⑹纺恰ど鐮柪湫Φ溃骸扒叭仗栖娭髁Φ诌_，昨日大戰(zhàn)一整天，居然至今還沒有建寨。”

    前日李善率數(shù)萬大軍抵達前線，立即遣派騎兵進擊，第二日凌晨天剛剛亮，先以左右兩軍掀起戰(zhàn)事，午后以近萬騎兵突襲，險些殺到阿史那·社爾、突利可汗兩人面前，一度使突厥狼狽不堪，而且殺戮甚重。

    如果說前日和昨日，李善已經(jīng)顯得急不可耐，而昨日夜間，阿史那·社爾遣派小股騎兵夜襲，就是為了查探這件事，因為昨日他意外的發(fā)現(xiàn)唐軍居然沒有修建營寨而且在第一時間就開啟了大戰(zhàn)。

    的確沒有修建營寨，這說明了一件事，李善有信心也希望盡快的擊敗突厥，甚至希望在短時間內(nèi)收復三州，驅(qū)逐梁師都。

    突利可汗略有些興奮，低聲道：“準備什么時候動手？”

    “不急?！?/br>
    “但唐軍左右兩軍靠攏，若是李懷仁全軍壓上……”突利可汗眉頭微蹙，“昨日傷亡太重。”

    阿史那·社爾沒吭聲，的確傷亡太重了，不管是自己這位可汗，還是下面的部落頭領，都難以繼續(xù)承受這么巨大的損失，就在方圓十里之內(nèi)，這些天有近萬戰(zhàn)士埋骨此處。

    遲疑了半響，阿史那·社爾低聲道：“看看今日……昨日唐騎也折損不少，那般重騎李懷仁手中也不多?！?/br>
    話音剛落，外間突然響起了一片嘈雜，兩人同時皺眉轉(zhuǎn)頭看去，阿史那·社爾的心腹將領康預設與突利可汗的弟弟阿史那·結(jié)社率正在對峙，兩人橫眉豎目，就差動手了。

    “大汗，唐軍送來信件?！笨殿A設身材魁梧，面色黝黑，斜眼盯著結(jié)社率。

    而結(jié)社率悻悻的從懷里掏出一封信，“唐軍使者送來的……指明是給大汗?！?/br>
    康預設說的大汗指的是阿史那·社爾，而結(jié)社率指的自然是突利可汗。

    “末與社爾兄攜手，你二人卻因小隙爭斗?！蓖焕珊惯沉R了幾句，接過信，嘴里還準備說些什么打個圓場，但視線只掃了一眼，嘴巴就緊緊閉上了。

    周圍安靜下來，阿史那·社爾刻意往邊上踱了幾步，才開口道：“李懷仁其人，最擅挑撥離間，自其出鎮(zhèn)代州，族內(nèi)紛亂，皆拜其所賜?！?/br>
    突利可汗知道這是對方在提醒自己不要中計……明明知道兩位可汗在這兒，卻特地給曾經(jīng)的結(jié)拜弟兄送來信，這意思太明白了。

    突利可汗想了會兒揮手斥退眾人，笑道：“看來李懷仁也知你我攜手，他力有不逮?！?/br>
    別扯淡了，去年你和頡利可汗一起南下，十余萬大軍圍攻一個小小顧集鎮(zhèn)，李懷仁同樣也是力有不逮，最終還不是挑撥離間，最終取得一場大捷嗎？

    阿史那·社爾心里吐槽了幾句，接過對方遞來的信看了幾眼……呃，先是臉色一陣白一陣青，然后身子微微發(fā)顫，最后氣的將信紙卷起丟在地上，還狠狠一腳踩了上去。

    “如此胡言亂語！”

    “李懷仁！”

    “必將你千刀萬剮！”

    突利可汗臉上也呈現(xiàn)怒色，但心里卻在想，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家還真沒有胡言亂語呢！

    這封信是李善讓溫彥博寫下的，第一段話大致是這個意思……阿史那·社爾其人，以侄殺叔，此為不孝，以臣子弒君主，此為不忠，驅(qū)使部落子弟送死，此為不仁，唐皇放其歸于草原，半載后就率兵來襲，此為不義。

    你突利可汗也通漢學，如此不孝、不忠、不仁、不義之人，上天豈不懲之？

    其實草原上什么侄殺叔父太正常了，父殺子，子弒父，兄弟相殘都是家常便飯，臣子反叛殺君主，別說草原上了，中原歷史上不也比比皆是嗎？

    驅(qū)使族人送死……這明顯是在指昨日山丘前的那場戰(zhàn)事，但阿史那·社爾不持汗旗往前，難道要像頡利可汗一樣逃竄嗎？

    那只能死更多的族人，你李懷仁八成又要效仿蒼頭河一戰(zhàn)堆壘京觀了。

    至于唐皇放阿史那·社爾回歸草原，難道不是為了讓突厥繼續(xù)內(nèi)亂嗎？

    什么不仁不義，什么不忠不孝……都是胡扯啊。

    但突利可汗看著喘著粗氣的阿史那·社爾，心想明明知道李善是在挑撥離間……但自己好像還真中計了，因為他覺得人家說的很對啊。

    在阿史那族內(nèi)，阿史那·社爾與突利可汗是相對來說比較特殊的，并不是這兩個人都是年輕一代中的翹楚，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稱汗，而是他們都精通漢學，是族內(nèi)的異類。

    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突厥正處于一個轉(zhuǎn)變期，從奴隸制轉(zhuǎn)為半奴隸半封建制度，最典型的就是頡利可汗實際定都五原郡，信重漢人謀臣，試圖集中權柄。

    而阿史那·社爾與突利可汗先后與頡利可汗敵對，但也都走的這條路……不仁不義還好說，但不忠不孝，這個帽子戴在頭上，是阿史那·社爾非常不希望看到的。

    當然了，只是第一段話，還不至于讓阿史那·社爾如此狂怒……呃，實際上來說，阿史那·社爾如此狂怒，或者說做出如此狂怒的姿態(tài)，是在向突利可汗表明態(tài)度，或者說是在試探突利可汗看了這封信后的態(tài)度。

    因為信中的第二段話，李善信誓旦旦……雖然你突利可汗曾經(jīng)背盟，但我李懷仁卻是講誠信的，畢竟是義結(jié)金蘭，八拜之交?。?/br>
    更何況你我之間無冤無仇，有什么生死大恨嗎？

    只不過阿史那·社爾此人，賊子野心，所圖甚大，兄長不可不防?。?/br>
    小弟唯恨社爾其人，此戰(zhàn)只望能取其首級，戰(zhàn)后兩國罷兵，君統(tǒng)兵草原塞上，吾皇居于關內(nèi)，兩不相犯，其樂融融，豈不美哉？

    第八百六十五章 挑撥離間（下）

    我賊子野心？

    我所圖甚大？

    看到這段話的時候，阿史那·社爾雖然是為了試探突利可汗的態(tài)度，但心頭怒火也實實在在的是冒得十丈高啊。

    你李懷仁這是完全不講道理啊，比我這個你們漢人口中的胡蠻還不講道理?。?/br>
    難道每次不都是我吃了虧，你占了便宜嗎？

    難道去年不是你親自生擒活捉了我嗎？

    難道我反戈一擊，殺叔稱汗，不是被你李懷仁逼得嗎？

    到頭來是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引兵來犯，反而是你恨我恨的理所應當？

    難道不應該是我恨你嗎？！

    這信口開河、胡攪蠻纏、無風起浪的能耐，也難怪攪得五原郡大亂，攪得草原一片紛爭。

    帳內(nèi)漸漸安靜下來，兩個人都沒開口，只阿史那·社爾沉重的喘息聲不時響起，最讓他忌憚的是信中最后一段話。

    那段話只有一句話，若君心有猶疑，今日可汗旗分立，當知小弟誠意。

    要知道昨日兩面汗旗是立于一處的……阿史那·社爾眼角余光掃過去，猜測突利可汗在想些什么。

    良久之后，突利可汗勉強笑道：“看來李懷仁的確求勝心切。”

    “不錯，你我攜手，即使地勢狹窄，唐軍也難以速勝?！卑⑹纺恰ど鐮柷檎嬉馇械溃骸肮世顟讶室庥x間。”

    突利可汗點頭贊同，“汗旗還是立于一處吧?！?/br>
    阿史那·社爾心里一松，但隨即臉色微變，沉吟片刻后道：“或可明后日分立……”

    突利可汗精神一振，“即刻傳令，大軍匯集？”

    “嗯。”阿史那·社爾咬咬牙，“他李懷仁如此雄烈，自然要給他這個機會！”

    此時此刻，唐軍中軍內(nèi)，李善笑著搖頭，“頡利可汗已死，鐵勒九部有割據(jù)之像，阿史那一族漸有衰勢，社爾與什缽苾雖非雄才大略之輩，但也非尋常胡人可比，陣前離間，就算兩人起隙，相互提防，也必不會調(diào)頭舉刀相向?！?/br>
    “前事不忘后事之師?！睖貜┎┵澩溃骸叭q朔州，突利可汗坐視，頡利可汗終致大敗，這一戰(zhàn)使突厥元氣大傷，更讓鐵勒諸部有不臣之心?！?/br>
    李善沒再說什么，只向北方眺望，今日從天亮至今，兩軍對峙，只有游騎來回穿梭，不時有小規(guī)模戰(zhàn)事，但雙方均未大動干戈。

    收回視線，李善瞄見不遠處的臨濟縣公闞棱，數(shù)百粗壯大漢正在那歇息，那是闞棱組建的陌刀隊，這兩日闞棱再次從軍中挑選，陌刀隊擴建到八百人了，這是一支在關鍵時刻能改變戰(zhàn)事走向的強大力量。

    但也需要謹慎而合理的投放到戰(zhàn)場中……這是一個難題，很考驗李善的臨陣指揮能力。因為陌刀手身著重甲，手持一人高的陌刀，所向無敵，陣前無一合之敵，但缺點也非常明顯。

    機動力太差，活動范圍太小，非交戰(zhàn)的時候，陌刀手都不會披甲，因為鎧甲太重了，就是不開戰(zhàn)只是穿著也很耗費體力。

    所以李善不得不給八百人的陌刀隊配上數(shù)百匹馱馬，以及幾百名輔兵，專門用來運載鎧甲、陌刀以及幫著陌刀手穿甲。

    看到李善在關注陌刀隊，胡演有些好奇，他一直在關內(nèi)，從來沒見識過陌刀的威力，倒是一旁的劉仁軌小聲介紹了幾句，他曾經(jīng)隨任瑰參與平定江淮一戰(zhàn)，與江淮軍中的陌刀手交戰(zhàn)過。

    錢九隴小聲道：“或可再讓右軍向西北方向，中軍北移？”

    李善猶豫了下，他知道錢九隴的意思，左軍昨日兩次全軍北移、東移，徹底封鎖了西側(cè)戰(zhàn)場，而右軍為了控制要道，移動的距離不長，如果再次往西北方向，同時中軍北移，突厥騎兵的活動范圍幾乎都沒有了，那時候在關鍵時刻將八百陌刀手投入戰(zhàn)場，很可能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再等等，再等等?！崩钌品懦隽苏T餌，但并不知道誘餌有沒有被魚兒吞下，也不知道魚兒會不會脫鉤。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整體局勢上，突厥控制要道將主動權握在手中，但局限在眼前的戰(zhàn)事中，主動權卻是在李善手中的。

    如果魚兒要脫鉤，李善也只能放棄玩那些小手段，只能進一步封鎖空間，逼迫突厥打一戰(zhàn)血戰(zhàn)，用硬實力逼得突厥后撤……這是沒辦法的事，不將要道握在手心，突厥隨時都能增兵，甚至可以讓梁師都率兵來守，這是李善難以容忍的。

    “殿下?！彬?qū)馬而來的段志玄跳下馬，搖頭道：“斥候回報，那是昨日的山丘，兩面汗旗立于一處?！?/br>
    這并不出李善的意料之外，那兩位都已經(jīng)吃過不止一次虧了，不會那么傻的，就算互相忌憚，那也會是在此戰(zhàn)之后。

    戰(zhàn)事與昨日大相徑庭，昨日是從天亮廝殺到黃昏，雙方傷亡人數(shù)加起來逾萬，堪稱血流成河，堆尸如山，而今日戰(zhàn)事猶如春風細雨，溫柔的讓人都要打瞌睡。

    還沒到黃昏，雙方就默契的收兵了，一天下來雙方傷亡也就幾百多人，大都是斥候、小股游騎交戰(zhàn)導致的，突厥騎兵倒是試圖攻打右軍，打通要道，但只試探了一下，蘇定方立即領騎兵大隊遙遙對峙，突厥很快就放棄了。

    李善接過朱瑋遞來的一個饃饃啃了幾口，心想自己有些想當然了，立尸之地，有的計策能不能起到作用，那真是老天爺都不知道的。

    錢九隴看李善臉色不太好看，低聲勸道：“殿下放心，突厥必會退兵?！?/br>
    “嗯。”李善嘆道：“只是若是猛攻逼迫突厥退兵，只怕傷亡太重?！?/br>
    若是突厥還想繼續(xù)，李善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除了可能用到的陌刀隊之外，也只有精銳唐騎，而且主要是重騎兵……而這些重騎兵數(shù)量本就不多，折損太多，接下來的戰(zhàn)事就不好打了。

    而且現(xiàn)在與突厥全面開戰(zhàn)，就算商路還沒有斷絕，但想如前幾年一樣再大批的購置良駒的可能性也不大……換句話說，這些重騎兵很可能是死一個少一個，短時間內(nèi)是無法補上的。

    今日李善信中特地提到那句“驅(qū)使族人送死，此為不仁”，雖然主要是為了湊齊四個不，但也是刻意的，阿史那·社爾、突利可汗還想繼續(xù)，但下面的族人未必肯。

    真希望這兩位可汗憐惜族人，主動撤兵，讓出要道的控制權啊。

    第八百六十六章 京中（上）

    九月十九日，臨湖殿。

    李淵端坐在上首，面色不渝的盯著李世民，“二郎少即英武，雅量大度，為何卻容屬官貪鄙至此？”

    一旁的李建成火上澆油補充道：“就算少府、民部一時難以支付，但此番國戰(zhàn)，二弟雖未親臨戰(zhàn)場……”

    嘖嘖，不得不說，李建成宮斗手段還是杠杠的，說到一半住了口，那些留白讓人浮想聯(lián)翩……至少有這么個意思，李淵難免會想，邯鄲王領軍，秦王在后面搞小動作，這是想干什么？

    是希望李善兵敗，然后二郎再來個力挽狂瀾，順勢取代大郎入主東宮？

    李世民神色平靜，看向李建成的眼神中夾雜著一絲嘲諷，“京兆杜氏，聲名達于海內(nèi)，若是太子有意，可征召杜執(zhí)禮為東宮屬官，小弟不敢相攔?！?/br>
    李淵咳嗽兩聲，“二郎勿要說這等氣話?！?/br>
    哎，其實李世民還真不是說氣話呢，他也實在是煩了杜淹那個老貨，為了那點錢……李善都啟程好幾天了，居然還不松口，為此與侄兒杜如晦算是徹底鬧翻了，吵得整個京兆杜氏都不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