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峰后退兩步，恭敬的拜倒在地，“多謝郎君?！?/br>
    這個夜晚，滿村掛白的莊子燈火通明，不僅有朱氏族人，還有分別跟著齊老三、蘇定方來頭的河北人，還有逃亡定居在此受李善重恩的難民，李善親自一家一家拜祭，沒有漏掉一家，等到結(jié)束，已是深夜。

    日月潭前后兩次共出青壯兩百七十二人，最后身返關中的只有七十九人，其中還有二十六人傷殘，而整個莊子一共也不過六百余戶人家而已。

    勉強用了點小米粥，李善躺在床上卻久久無法入眠，一旁的周氏小聲勸道：“今日聽七嬸提及，那日尸首送回莊子，滿村皆哭，但決議無人埋怨郎君?！?/br>
    “戰(zhàn)陣之中，乃立尸之所?！毙⌒U顯得更加鎮(zhèn)定一些，“郎君日后厚待就是?！?/br>
    自然會更鎮(zhèn)定一些，小蠻想起當年全家被抄沒的一刻，神色有些黯淡。

    在代州兩個月，李善已經(jīng)隱隱猜測到了小蠻的來歷，但他也沒有去問，那些還要留待來日。

    還沒有休息的凌敬遠遠看了眼，張仲堅、曲四郎等人腰間佩刀，神色肅穆中帶著恭敬，守在李宅門外，顯然，今日所聞所見，對這些親衛(wèi)隊中的新人，有著極深的影響。

    凌敬微微點頭，低聲道：“戰(zhàn)事正酣時候，懷仁奮勇向前，不惜人后，戰(zhàn)后撫慰人心，雖稍顯綿軟，但他日有變，卻能得眾人效死?！?/br>
    一旁的蘇定方?jīng)]吭聲，這個道理他也懂，既能戰(zhàn)場揚威，建立功勛，自己和王君昊兩任親衛(wèi)統(tǒng)領都得以封爵，這本身就有著很強的吸引力，同時李善又如此善待親衛(wèi)，對陣亡親衛(wèi)家人如此厚待，自然能得死力。

    但蘇定方并不認同凌敬的觀點，因為他親眼目睹李善為了陣亡將士，心如刀絞，悲痛流淚，這不是李善的策略，而是李善的本性。

    第六百八十章 臣等不了那么久啊

    這一夜，很多人睡得安穩(wěn)，很多人難以入眠。

    睡得安穩(wěn)的人有理由，難以入眠的人自然也有理由……比如還靠在榻上，怔怔盯著孤燈的裴世鉅。

    突然外間紛亂的嘈雜聲打斷了裴世鉅的思緒，這位老人面無表情的召來下人……有膽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宰輔之家鬧事的，除了那位讓自己垂暮之年還要奮起的女婿，還能有誰呢？

    急促的腳步聲近了，李德武咧著嘴出現(xiàn)在裴世鉅面前，臉上的神色復雜難言，開口就是一記直刺，“今日重臣出迎，宮中設宴，如此盛事，黃昏前遍傳全城，岳父為何缺席呢？”

    如果是在后世，李善肯定會誠懇的勸這位去掛個號……自己有個關系不錯的學長在精神醫(yī)學科呢。

    看裴世鉅漠然無語，李德武嘿嘿笑道：“聽聞陛下贊譽岳父舉薦有功，或許明日便有賞賜?！?/br>
    嘖嘖，心理已經(jīng)完全扭曲了。

    李德武早就破罐子破摔，這輩子也不指望什么了，在遭受了裴世鉅、裴淑英長期的心理折磨之后，他最希望看到的是被自己拋棄的那個兒子，能夠一次又一次的挫敗裴世鉅。

    長久的沉默后，裴世鉅長談一聲，“老夫的確善于識人，早在山東戰(zhàn)事之后，老夫即斷言，此子當為千里駒也?！?/br>
    “論武，李懷仁有軍略之才，善籌謀設計，目光長遠，不動聲色便能將苑君璋逼入絕境，此番大破突厥，親身上陣，持槊沖陣，身先士卒……”

    “楊恭仁、陳叔達在御前恭喜陛下，在李藥師后再得名將，此言不虛?！?/br>
    抬頭盯著李德武，看著這廝臉色漸漸陰沉，裴世鉅嘴角扯出一絲冷笑，“三破突厥，第一次是死戰(zhàn)巧合，第三次即使無張武安率軍奇襲，唐軍亦能取勝，唯獨第二次，也是最關鍵的一次……”

    “李懷仁看似劍走偏鋒，實則謹慎為先，孤身一人沖陣，引全軍向前，最終使得頡利可汗再無重聚兵力的機會?！?/br>
    “確有名將之姿。”

    裴世鉅冷漠的說：“論文，李懷仁詩文蓋壓長安一城，首首均可傳世，更勝前隋薛道衡。”

    “不同于薛道衡，李懷仁善于謀身，奪軍大勝，卻能有所取舍，更得圣人信重?！?/br>
    李德武臉色越來越難看，袖子都隨著顫抖的手在抖動，這老賊的話簡直是一刀一刀的往自己心里捅??！

    “論治政，李懷仁掌代州半載，上至軍中將校，下至庶民百姓，無不感恩戴德?！迸崾棱犖⑽@息，“聽聞其病重臥床，霞市外多有民眾為其祈福。”

    “論名望……”

    裴世鉅眉頭微動，“山東力挽狂瀾，長安詩文蓋世，馬邑雪夜招撫，關外三破突厥，如今天下，還有誰能蓋得過他李懷仁的名望？”

    “當日老夫言此子或能成第二個冠軍侯，如今看來，逐胡蠻，壘京觀，頗有其狀，但撫慰人心，詩才蓋世，更兼進退有度，遠邁霍去病?！?/br>
    “縱然千百年后，史書必有其名，史官必贊其才?！?/br>
    “而你李德武，若是留名青史，只怕也是惡名。”

    李德武面色鐵青，抬手戟指，想罵幾句卻又說不出口，人家如此贊譽李善，那等于是在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扇自己的臉啊。

    如此文武兼姿的子嗣，不夸張的說，是任何一個世家門閥都最為期盼的，實實在在的千里駒。

    這樣的千里駒，卻被自己毫不留情的拋棄……

    如果有朝一日，事情大白于天下，李德武這個名字必然被刻在恥辱柱上，成為有眼無珠的典范。

    看著女婿狼狽而憤怒離去的背影，裴世鉅長談一聲，再次陷入思索中。

    時至今日，裴世鉅早就后悔了，早知如此，就應該將李德武掃地出門……自己一時心軟，或者說當時還沒有將李善放在眼中，即使對方得圣人信重。

    并不諱言，裴世鉅的確認同去歲圣人李淵的那句話，如此人物，當為世間第一流。

    李淵這句話隱隱指向了當年魏晉時期，以門閥取士的年代，所以當時朝野上下還有些異議，畢竟李善不是隴西李氏子弟。

    李穆的祖父李斌由草原而來，在北魏時期以都督身份鎮(zhèn)守高平，之后這一支一直定居高平，正是李穆爵封申國公之后，才有這一支是前漢李陵后人的說法。

    因為隴西李氏是尊前漢李廣為先祖的，而李陵是李廣長子李當戶的遺腹子，正兒八經(jīng)的嫡長孫……裴世鉅在心里估摸著，當時有這種說法，很可能是李穆及其子嗣準備與隴西李氏連宗的征兆。

    換句話說，如果李渾在前隋沒有被幾近族誅，以申國公李穆的名望，以及一系列的cao作，李德武、李善這兩代應該是被視為隴西李氏的，以李善的才能，說不定還能另開一房。

    因為南北相望數(shù)百年之久，草原諸部入主中原導致血脈混雜，所以類似的連宗的事情在隋唐兩朝屢有發(fā)生。

    如今秦王府文學館的學士杜正倫，出身洹水杜氏，前隋仁壽年間與兩位兄長一同考中秀才……牛逼的都沒法形容了，隋朝一共才十多個秀才啊，州府刺史都督舉薦人去考秀才，一旦落榜自己都要吃刮落的，而兄弟三人一起上榜！

    名氣大了，杜正倫就想和大名鼎鼎的京兆杜氏連宗，可惜人家瞧不上他，拒絕他的就是杜淹的父親，杜如晦的祖父。

    后來這位杜正倫在高宗年間出任中書令，成為宰輔……呃，后世傳說這位狠人以疏通水道的名義開鑿京兆杜氏的祖地杜固，據(jù)說當時川流如血，十日方止。

    從此杜如晦這一支南杜一蹶不振，再也沒出過如杜如晦一般名揚天下的俊杰。

    裴世鉅心想，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使是前朝，或者再往前，世間第一流的評價也不算夸張。

    這樣的人物，即使是在名將名臣層出不窮的前隋，也必然能一躍而起為天下知。

    這樣的人物，會為親衛(wèi)傷亡而心傷，以這種手段聚攏人心，平日又好施恩懷仁，但想想那些堆砌在蒼頭河畔的京觀，裴世鉅就覺得寒意入骨。

    如果說有李客師父子等人在，李善和李靖之間的關系還有緩和的一日，那么李善與裴世鉅之間的仇怨已經(jīng)不可能化解了。

    畢竟李靖的目標是一場大捷，建功立業(yè)，而不是讓李善去死，甚至李善被困在顧集鎮(zhèn)也是自作自受。

    而裴世鉅、李德武的目標，是一次又一次的試圖讓李善名正言順的去死。

    這是截然不同的。

    裴世鉅伸手挑了挑燈芯，燭火猛地明亮起來，他日新帝登基，難道李懷仁會坐視裴氏依舊風光無限嗎？

    絕不可能。

    若是太子登基，自己和裴寂必然還是宰輔，依舊權(quán)重。

    從這個角度來說，即使之前李善和秦王之間只是有些隱秘聯(lián)系，如今也應該以身相投。

    裴世鉅的視線移動到窗邊，那兒是黑漆漆一片的夜色，如今朝中局勢，太子雖然依舊處于劣勢，但也算得上根腳穩(wěn)固，并無傾覆之危。

    如果要等到陛下駕崩……裴世鉅眼中冰寒一片，如今這位天子，雖然看似臉上滿是皺紋，垂垂老矣，但卻依舊每日飲酒吃rou，閑暇時候還會驅(qū)馬射獵呢。

    自己能活的過他？

    陛下，臣等不了那么久啊。

    第六百八十一章 由頭

    “郎君，郎君？”

    仰躺在床上的李善盯著天花板，只搖了搖手，拿著衣裳的周氏和小蠻對視了眼，只能悄然退出臥室。

    別說穿越之后了，就是前世，李善也從來沒有過這幾日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時候，其實強大的生物鐘越過時空的阻礙，早早的就強迫李善醒來，只是他寧可睜著眼睛，也不愿意起床。

    在代州，即使是戰(zhàn)后，李善即使是躺在床上養(yǎng)傷，也要思索很多很多事，關于李靖，關于霞市，關于李楷，關于代縣勢族，還有在馬邑的劉世讓，留在代州軍的張士貴、薛萬徹……

    回到長安，雖然接下來還有一次需要耗費心神的事，但總的來說，李善有著大把大把的休息時間，不需要在去想太多東西。

    當然了，李善雖然并不避諱，但也不想時時刻刻看見村中的掛白，悲傷的情緒埋在心底，但日子依舊毫不停歇的往前。

    就這么一直躺著，躺著……躺到朱氏忍無可忍，將兒子從床上趕起來。

    洗漱完了，李善懶洋洋的坐在院子里，隨口問：“都安置好了？”

    “均已安置?！睆堉賵暂p聲道：“七叔說明年開春后再建新宅?！?/br>
    “嗯。”李善點點頭，“讓曲四郎去問問，若有不妥，即刻來報?！?/br>
    “是。”

    在代州兩個月，王君昊重組親衛(wèi)隊，以幾十個幸存的親衛(wèi)為骨干，讓張仲堅從親信中挑選勇士，再讓曲四郎從當日聚眾隨李楷南下援崞縣的青壯中挑選，一共匯集了兩百人。

    這些人都是代州、朔州、忻州人氏，此次隨李善遷居來關中，自然是定居在日月潭，莊子一下子多了將近兩百戶人家，原有的房屋自然不太夠。

    不過，據(jù)朱瑋和凌敬反應，原來的村民有點意見……如今整個莊子都在李善名下，只需要繳納很少的田租，也不用考慮稅賦徭役，但被納為親衛(wèi)，待遇要好很多。

    這是有好處的事……郎君怎么能全都留給外人呢？

    但李善組建兩百親衛(wèi)已經(jīng)是極限了，再多的話……實在是逾制，如今整個天策府從李世民往下算，那么多心腹大將，所有的親衛(wèi)加起來也沒超過一千。

    當然了，這是指留在長安內(nèi)的親衛(wèi)。

    年初是凌敬告知李善的，后者不由遐想，很有可能是事實啊，記得玄武門之變的時候，高履行的父親高士廉都要去釋放在押囚犯充為兵力……自己手上的親衛(wèi)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李善在心里盤算了下，看了眼張仲堅，“三郎充為宿衛(wèi)，大材小用了，不如去左武衛(wèi)吧？”

    跟著李善回長安的眾人中，王君昊雖然得了個縣男的爵位，但還是沒有入軍，何流如今定居在大舅子苑君璋的宅子里，只有蘇定方一人晉職為左武衛(wèi)將軍，這是十二衛(wèi)體系中僅次于大將軍的位置了。

    “愿為郎君持戟?！睆堉賵孕Φ溃骸半y道郎君嫌棄貌丑？”

    “哈哈哈！”李善大笑后正色道：“他日三郎當不弱于定方兄?！?/br>
    雖然是傳說中的人物，但卻是風塵三俠的老大呢，而且此次三破突厥，張仲堅也立下大功，若不是他，都未必會有蒼頭河大捷。

    不過實話實說，寒門入仕本就很艱難，如果貌美而音清還有可能，像張仲堅這樣的……的確比較難。

    來到這個時代，李善見過無數(shù)官員，長得最丑的應該是大名鼎鼎的尉遲恭，但就算是這位門神和張仲堅比起來……都算是俊俏的了。

    說笑了幾句，李善準備讓人去問問中午吃什么，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略為尖銳的聲音傳來，“懷仁兄，懷仁兄快來看！”

    李善無奈的看著張文瓘昂首闊步而來，“明日，明日必然去崔府！”

    回京不過四五日，張文瓘幾乎天天都要來轉(zhuǎn)一圈，央著李善陪著去一趟崔府……這廝逗留代州兩個月，據(jù)說其父張虔雄在陽城大發(fā)雷霆，來信讓meimei張氏嚴加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