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們進來。”李善嗤笑了聲，他斜靠在榻上，看著恭謹入門拜倒的兩人。

    “都識得某吧？”

    “小人拜見邯鄲王?！?/br>
    “小人拜見邯鄲王?！?/br>
    李善隨口扯淡，“某替苑公謝過韋兄、無忌兄好意，但芮國公戎馬多年，多有傷病，此次入朝，又水土不服，病臥床榻?！?/br>
    兩人都偷眼看去，坐在李善對面的苑君璋神采奕奕但一言不發(fā)。

    “明日芮國公會在日月潭暫且歇身，等宅子修繕一番，再行入住?！?/br>
    兩人均有些不知所措，李善揮手斥退……韋挺那邊是意外，但長孫無忌送來的投帖卻是提前安排好的。

    苑君璋嘆了口氣，想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但他知道，想不被卷入奪嫡之中，攀附面前這位邯鄲王是自己目前幾乎唯一的選擇。

    “其一，去歲苑公于朔州先敗于高滿政，后敗于劉世讓，裹挾云州青壯南下攻打馬邑?！崩钌茝街遍_始提條件了，“苑公亦知，云州百姓多有遷居代州，欲谷設(shè)驅(qū)趕數(shù)千百姓，如今都在代縣歇身，還請苑公放還裹挾軍中的云州青壯，使百姓家人團聚?！?/br>
    苑君璋立即點頭答應(yīng)，這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聦嵣?，去年軍中有大量逃兵，就是因為很多青壯都知道家人遷居代州。

    “其二，秦武通赴任朔州司馬，陛下命其攜千余士卒，劉世讓麾下也不過千余士卒?！崩钌凭従彽溃骸澳秤幸獠弥辽偃孔洹饭f部不能超過三千，余者要么放歸，要么于代州行軍屯?！?/br>
    對裁撤兵力，苑君璋并不意外，但很意外于李善有意行軍屯，遲疑道：“若是突厥破關(guān)而入……”

    李善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他至今也不知道突厥舉全力來攻到底是個什么規(guī)模，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在五月之前，突厥不可能全力來攻，一方面是春夏之際，游牧民族要照料牲畜，產(chǎn)馬產(chǎn)羊，維持生計，另一方面突利可汗很可能會扯后腿。

    再說了，之前頡利可汗三破雁門關(guān)，靠的都不是騎兵之利，一次是守軍不戰(zhàn)而逃，一次是苑君璋率軍攻克，還有一次是位于代州東北側(cè)的蔚州總管高開道反叛，迎突厥入關(guān)。

    如今苑君璋投唐，而高開道在半個多月前被部將張金樹所殺……頡利可汗未必不能攻克雁門關(guān)，但要付出的代價卻比之前三次高得多，李善猜測頡利未必會下這個決心。

    更別說，如果頡利可汗真的大舉來犯，那時候……一代軍神李藥師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任了吧。

    “但即使三千士卒，也未必無虞。”李善從袖子里取出一張紙，又喚來苑孝政研墨，“苑公久附突厥，如今士卒有意安居樂業(yè)，但部將未必……”

    苑孝政遲疑了會兒后，拿起墨錠沉默的開始磨墨，即使腦子不好使的他也知道，父親之前那些年，對麾下也不能完全的如臂所使，頡利可汗對父親也不是那么放心的。

    所以，即使是如今的局勢，也難以禁止某些人的小心思……將這些人都交代出來，從代州軍、并州軍中挑選將校代之，唐軍才能真正的掌握馬邑，真正的將苑君璋舊部握在手中。

    對于苑君璋未來的命運，李善并不關(guān)心，但既然下定決心，在李靖赴任之前多做一些……不管做什么，馬邑都是最重要的。

    不將馬邑死死的攥在手中，李善的心始終都提著……他回京之前，還特地讓薛忠臨時率兵入駐馬邑以防萬一。

    看著苑君璋面無表情的提起筆在紙上寫下郭子恒、杜士遠等一連串的名字，李善在心里想，總不能逮著一只羊薅羊毛，下次得換一只羊了……呃，主要是以后的苑君璋已經(jīng)沒有任何分量了。

    當天晚上，李善就住在四方館，第二日坊門一開，就領(lǐng)著苑君璋、苑孝政父子一行人出城回了日月潭，劃出一片宅子，又劃出一片地讓匠人起宅……現(xiàn)在莊子里的磚廠生意很不錯，光是磚窯就有六個，多的是紅磚。

    苑君璋恭敬的登門拜會，并送上專門準備的“土特產(chǎn)”，各式的珍寶之外，還有各式數(shù)百張皮毛，朱氏倒是挺高興的，愛不釋手的摸著一張純火紅色的狐貍皮。

    “可以鑲嵌白線，做一頂皮帽。”朱氏視線轉(zhuǎn)到一張偌大的虎皮上，“這比前年大郎從河?xùn)|帶回來的那張還要大！”

    李善對這些不太感興趣，這個時代使用皮毛主要是為了保暖，但等今年冬天，自己應(yīng)該能弄出一批棉花了。

    將苑君璋一行人安置好，李善正看見凌敬出門準備等車。

    “如何？”

    “大功告成。”李善笑著如此說，但感覺凌敬好像有些不悅，問道：“還有礙難處？”

    “反正李藥師最遲五月就能赴任，只要馬邑不失，你做什么都無礙?！绷杈蠢渲樥f：“只是定方要不要調(diào)回朝中……”

    李善遲疑了會兒，老跟著自己，難免有將為私有的嫌疑，不過蘇定方是自己親衛(wèi)出身，也說得過去，“看平陽公主那邊……若是馬三寶調(diào)回，就一起調(diào)回來吧?！?/br>
    “嗯，其余事等你回朝再說吧?！?/br>
    李善殷勤的將凌敬送上馬車，問道：“今日怎么這么早入城？”

    凌敬放下車簾，哼了聲，“去拜訪褚學士之子！”

    李善呃了聲，自己真是嘴賤，非要問這句話。

    第五百二十八章 國士

    東宮，顯德殿。

    太子李建成正襟危坐，笑著看向下首的魏征，“懷仁回朝，除卻來往過密的李客師和三妹之外，唯一登門拜會的唯有玄成公一人?！?/br>
    其實李建成知道為什么李善此次回京深居簡出，裴寂已經(jīng)將內(nèi)情一一告知……父親拒絕突利可汗和二弟結(jié)拜為兄弟，顯然對東宮有維護之意。

    雖然是李淵下定決心讓李善去背這個鍋，但也和裴寂商量過，后者極力贊成……李建成是事后才知曉的，也很是贊同。

    李唐宗室中，冊封郡王的不少，但不是誰都有資格和突利可汗結(jié)拜的，說到底，必須得到對方的認可。

    如果不選擇李善，那么很可能會是曾隨李世民南征北戰(zhàn)的舊部任城王李道宗。

    一為不讓秦王一脈占到便宜，二為籠絡(luò)李善……不過如今李建成也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父親最終選擇李善，很大程度是因為其不涉奪嫡事。

    所以，李建成樂見其成……還想著二弟至今還不知內(nèi)情呢。

    下首位的魏征微微有些恍惚，第一次自己在這兒和太子說起這個名字，李善還陷于河北，不知生死，雖已微有薄名，但諸人均不在意。

    短短兩年，如今的李善列入宗室，冊封郡王，北地揚威，手掌大權(quán)，已經(jīng)是東宮太子不可忽視的角色了。

    此次歸京，登門來訪，居然都能成為談資……如何不讓魏征感慨萬分。

    “臣當年數(shù)次得邯鄲王施恩，無以為報?！蔽赫髡溃骸敖袢照堃姡瑢崬槠涠鴣?。”

    在座的幾人都是李建成的嫡系心腹，太子中允王珪、太子左衛(wèi)率韋挺以及太子左庶子鄭善果，都知道魏征曾經(jīng)被李善救起，后者又在清河縣為魏征背鍋解圍。

    “理所應(yīng)當。”王珪白眉一挑，“邯鄲王與隴西李氏丹陽房子弟來往極密，得其助益頗多，而平陽公主更不用多說，突然在啟程之前登門拜會玄成，必有要事。”

    魏征苦笑拱手，“其一就是為叔玠兄?！?/br>
    “什么？”王珪有些茫然，自己和那位青年可從來沒有過來往。

    消息靈通的鄭善果笑著問：“可是因定襄元氏一事？”

    “不錯?！蔽赫鼽c頭道：“邯鄲王怒斬十三人，兩人乃定襄元氏子弟。”

    王珪恍然大悟，定襄元氏與太原王氏聯(lián)姻數(shù)代，李善這是向自己顯示善意，不想得罪太原王氏。

    但王珪不太想管這件事，他這一支是太原祁縣王氏旁支，曾祖父那一代就遷居或者說叛逃去了南朝，與本家聯(lián)系不多。

    李善之所以通過魏征找到王珪頭上，無非是因為五姓七家中，如今入仕者，就屬太原王氏最為沒落。

    如今太原王氏子弟中，除了王珪，也就隨州總管王裕略有名望……還大半都是因為尚同安長公主。

    魏征解釋道：“被解職的司田參軍乃是王仁表的堂妹婿，邯鄲王請了王仁表出面，但族人頗有怨言。”

    韋挺看向李建成，“殿下，聽聞因定襄元氏一事，懷仁斥責張公瑾?！?/br>
    李建成微微點頭，他知道的更清楚，薛萬徹早就來信了……李善斥責張公瑾，加權(quán)薛萬徹，可以解釋為偏向東宮，也可以解釋為公正無私。

    魏征突然挺直身軀，朗聲道：“邯鄲王此舉，非為私，而為公。”

    李建成正色道：“還請玄成公詳敘。”

    “邯鄲王開拓商路，吸納塞外民眾，招撫芮國公，數(shù)敗突厥，殘破多年的代州已有復(fù)興之像?！蔽赫骶従彽溃骸暗回士叵覕?shù)十萬，每每來襲，故邯鄲王意欲在代州行軍屯?！?/br>
    其實這件事大家都知曉，為此李建成還懟的李世民啞口無言……李建成正要追問，鄭善果突然點頭道：“此實為公！”

    “定襄元氏劫掠田地，擄民為奴，必然使地方不寧?！编嵣乒忉尩溃骸叭舾鞯睾雷寮娂娦Х?，懷仁欲行軍屯，卻無良田可用?！?/br>
    魏征補充道：“雖然代州田地頗多，但若是開墾荒地，一兩年內(nèi)難得收獲，只怕行軍屯一事遭朝臣彈劾?！?/br>
    李建成輕輕拍了拍桌案，他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李善看似是向王珪示善，實際上是希望借東宮之力約束河?xùn)|望族，不要肆無忌憚的搶占良田……定襄元氏膽大妄為，無非是因為背靠太原王氏。

    河?xùn)|望族那么多，李善有膽子砍下兩個定襄元氏子弟的頭顱，難道還有膽子砍下太原王氏、河?xùn)|薛氏、太原溫氏、解縣柳氏、聞喜裴氏那么多門閥子弟的頭顱嗎？

    “邯鄲王命張公瑾主持清查田畝、隱匿人口，收效甚微。”魏征輕聲道：“若殿下襄助，不僅施恩，更于國有益。”

    李建成連連點頭，轉(zhuǎn)頭道：“還請王師去信太原，再請裴相遣派子弟走一趟，務(wù)必事成?！?/br>
    王珪默默點頭，他雖然不是太原王氏嫡系子弟，但早有名望，如今又為太子之師，在族內(nèi)說話的分量很重，是王仁表遠遠不能比擬的。

    頓了頓，魏征幽幽道：“昨日，邯鄲王提及，江淮戰(zhàn)事落幕，永康縣公率兵北上赴任代州總管，陛下將調(diào)其回朝?！?/br>
    安靜了片刻后，王珪贊道：“此乃國士，他日必為一代名臣！”

    諸人都贊同的點頭，這個邏輯是誰都看得出來的，江淮軍敗局已定，永康縣公最遲四五月就能北上赴任，李善很快就會被調(diào)回朝中，但卻在這時候還在籌謀軍屯。

    只要雁門關(guān)不失守，軍屯是能在將來給唐軍帶來極大好處的，但這些好處是李善注定享受不到的。

    換句話說，李善費盡心思播下種子，卻是李靖收獲。

    李建成在心里想，懷仁能文能武，理政地方，軍中籌謀均有建樹，還精于算學，他日不說宰輔，至少戶部尚書是穩(wěn)穩(wěn)的。

    這時候，韋挺笑罵道：“懷仁此次回京，登門拜會玄成兄，卻棄某不顧，昨日遣人投帖芮國公，居然被懷仁趕回來！”

    王珪、魏征兩人都性情端謹，沒有回應(yīng)，鄭善果早年剛直，如今晚年卻性情大變，笑著問：“以何為由？”

    韋挺哈哈一笑，“芮國公精神抖擻，懷仁非誣其病臥床榻，需休養(yǎng)多日，今日一早就離了四方館，遷至懷仁那個莊子去了。”

    李建成眉頭一皺，拉攏苑君璋是他和諸位謀士早就定下的，李善卻在其中作梗？

    下首的魏征朗聲道：“殿下，此即邯鄲王登門的第二件事?！?/br>
    第五百二十九章 同心結(jié)

    對于李善，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有著共同的觀感，考慮到其明歲才加冠，這是個自己登基之后能大用的英杰，如今深受父親信重，但對奪嫡并不能產(chǎn)生什么影響。

    而李善不管是在山東，還是在代州，處事不偏不倚，公正無私，這是由于這一點，所以李建成對李善一直懷柔，但如今已經(jīng)漸漸不再考慮立即將其籠絡(luò)到門下，而且他也發(fā)現(xiàn)了，李世民似乎有著同樣的舉動。

    所以，對于李善通過魏征遞來的信息，李建成有著通盤的考慮。

    “二弟意欲籠絡(luò)芮國公？”李建成眉頭一皺，這出乎他意料之外，前年李世民征伐山東，洛水一戰(zhàn)擊潰劉黑闥，曾與羅藝合軍一處，雖然后來薛萬均入了天策府，但與羅藝并不親近，以至于羅藝投入東宮門下。

    這是羅藝的選擇，也是李世民的選擇……軍功太盛，惹人覬覦。

    一旁的韋挺點頭道：“昨日同去四方館投帖的還有長孫無忌的門人?！?/br>
    王珪沉思片刻后道：“秦王未必是想籠絡(luò)苑君璋，只是想逼退殿下?！?/br>
    “不錯，邯鄲王亦有此慮。”魏征頷首道：“東宮籠絡(luò)，秦王不會坐視。”

    “但如今苑君璋近萬舊部仍盤桓馬邑，邯鄲王欲分流士卒，軍屯中會有大量苑君璋舊部。”

    鄭善果反應(yīng)過來了，“無論芮國公投入東宮還是依附秦王，代州必然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