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挾恩圖報，這種事某真的做不出來。”李善神情誠懇，恨不得將黃昏時分那段記憶從蘇定方腦海中刪除。

    蘇定方遲疑片刻后神情轉(zhuǎn)為堅定，“某已然許諾，足下難道讓某言出無信嗎？”

    李善無所謂的聳聳肩，“你許諾，但某并沒有應(yīng)諾，對吧？”

    蘇定方一呆，還真是如此啊……自己磕頭許諾，但對方真的沒應(yīng)下，只聽到自己名字后就出手診治了。

    “某不想要，你非要塞給我，這叫什么？”

    “這叫欺行霸市，這叫強買強賣。”

    蘇定方徹底無語了，呆滯了半響后一捶桌面。

    “砰！”

    隔壁周趙的打呼聲頓時一歇。

    “幼時少讀書，勤習(xí)武，但也知道義之所在?！碧K定方咬著牙道：“如此大恩，何能不報？！”

    “足下是擔(dān)心某是夏王、漢東王舊部嗎？”

    “如若沒有猜錯，足下一行此行目的地并不是貝洲，而是魏洲。”

    “田留安乃王世充舊部，后投唐入秦王府，年初秦王征伐河北，洛水大戰(zhàn)，田留安立下戰(zhàn)功，戰(zhàn)后任魏洲總管?！?/br>
    “河北道行軍總管李道玄，乃宗室子弟，乃秦王嫡系，虎牢關(guān)一戰(zhàn)，某親見此人沖鋒陷陣，身披百箭，破陣揚旗，使大軍潰敗?！?/br>
    “足下乃秦王麾下。”

    李善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逝，真是人的名樹的影啊，能在歷史上留下痕跡的人物，任哪個都不是普通貨色。

    李善覺得自己并沒有泄露太多訊息，而蘇定方今年也不過二十出頭，卻能剝繭抽絲，準(zhǔn)確的判斷出自己的政治傾向。

    “虎牢關(guān)、洛水兩戰(zhàn)，夏王、漢東王均敗于秦王之手，足下是秦王麾下，所以才一力相拒?！?/br>
    李善恢復(fù)了冷淡的神色，微微搖頭道：“其一，某和淮陽王交好，亦得秦王贊譽，但并未入秦王府。

    其二，秦王雖敗夏王、劉黑闥，但也收容河北、山東豪杰，刑洲總管齊善行、相州總管程務(wù)挺，均是夏王舊部?！?/br>
    蘇定方顯然不信，哪一條都不信。

    原因很簡單，齊善行、程務(wù)挺都是虎牢關(guān)一戰(zhàn)之后投唐的，而洛水大戰(zhàn)之后，李世民沒有收容劉黑闥任何一名有分量的部下。

    竇建德和劉黑闥，看似都是依仗河北、山東而起，但實際上兩人有著相當(dāng)大的區(qū)別。

    在蘇定方看來，李善是秦王一脈，怕收自己入門下惹秦王不快，更怕自己有怨恨之心，甚至成為劉黑闥第二。

    蘇定方沉吟片刻后問：“要某如何做，足下才肯接納？”

    幽幽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隨著推門聲，揉著朦朧睡眼的周趙笑道：“殺了范愿長子就是?！?/br>
    “滾回去！”李善這才反應(yīng)過來，隔壁的打呼聲已經(jīng)好一會兒沒響起來。

    蘇定方眼睛一亮，長身而起，右手已經(jīng)去摸腰間的匕首了……的確如此，范愿是劉黑闥帳下第一人，自己親手殺了其長子，這分量總夠了吧？

    “停停停，住手！”李善幾乎是從原地彈起來，長時間盤腿坐著，一個踉蹌還好險摔一跤。

    “無需如此，無需如此！”

    李善揪住蘇定方的手，“別急，別急，先聽我說！”

    蘇定方另一只手已經(jīng)握著匕首了，只定定的看著李善等他說話。

    怎么會鬧成這模樣？

    李善真是想狠狠給一旁看熱鬧的周趙一個大嘴巴子！

    “蘇兄生擒范家子，顯然和劉黑闥不合，在下如何信不過蘇兄？”

    這個理由太蒼白無力了，周趙在一旁都忍不住偷笑。

    但李善還是死死拽住蘇定方不肯松手，我是真的信，真的信你啊！

    玄武門之變后，突厥大軍南下，李世民簽下渭水之盟，開始準(zhǔn)備復(fù)仇，僅僅三年后，蘇定方隨李靖北伐，率兩百騎兵為先鋒，踏破王帳。

    顯然，蘇定方對唐朝并沒有怨恨之心。

    但這理由……說不出口啊！

    李善深深感覺到，有時候看了答案也沒用，這道題還是不會解。

    第一百章 夜談

    在李善的堅持下，蘇定方總算放下匕首，重新坐下。

    “你滾回去……算了?！崩钌葡訔壍目戳搜圩灶欁宰聛淼闹苴w，“坐遠(yuǎn)點！”

    想什么了，讓蘇定方去交投名狀？

    李善可沒忘記，林沖交了投名狀才被允許上梁山，然后……然后白衣秀士王倫高聲哀嚎，我的心腹在哪里？

    在這個時代，讓人交投名狀，是相當(dāng)愚蠢的做法，如果蘇定方真的殺了范愿長子，就算李善再如何懷柔，和蘇定方的關(guān)系也必有間隙。

    “蘇兄如何能輕信他人之言？”李善的模樣看起來痛心疾首，“此人慣會胡言亂語……”

    李善說了好一會兒，蘇定方一直默默聽著，直到對方?jīng)]話說了，才輕聲道：“洛水一戰(zhàn)之前，漢東王敗象已露，欲北竄草原，依附突厥，唯獨義父斷然回絕?！?/br>
    “義父之父兄均亡于突厥之手，自然……”蘇定方悄然嘆息，“次日出戰(zhàn)敗北，親信余部均被范愿所吞。”

    頓了頓，蘇定方解釋道：“義父姓高，曾為漢東王麾下右仆射?！?/br>
    “高雅賢？”周趙脫口而出，直起身子瞪大了眼睛。

    一旁的李善聽的懵里懵懂，只隱隱聽得出來，蘇定方這是在解釋義父和劉黑闥不合。

    周趙湊近低聲解釋了幾句，李善這才知道，去年竇建德舊部推劉黑闥上位，以范愿為首，其次就是高雅賢，前者是左仆射，后者是右仆射。

    “義父亡于陣中，某親自上陣，斬殺唐將復(fù)仇，一了百了?！碧K定方平靜的說：“但絕不會隨漢東王依附突厥……”

    蘇定方雙目微紅，似乎回到了大半年前，似乎回到了洛水旁，唐騎動如雷霆，“李”字大旗下，一員將領(lǐng)持馬槊將義父挑落下馬。

    自己冒死搶出義父，但尚未歸營，義父已然……蘇定方猶記得，自己第二日出戰(zhàn)，生擒那員名叫“潘毛”的唐將，但等自己歸營，不僅義父余部，就連親衛(wèi)也大都被范愿所奪。

    “如今，漢東王引突厥寇鄉(xiāng)梓，某如何能同流合污？”

    李善聽的興致勃勃，“之后你就歸隱鄉(xiāng)野？”

    蘇定方搖搖頭，“漢東王北竄草原，某留在了洛洲，將母親、義母并同僚親眷一一接走，因唐軍搜捕甚嚴(yán)，不得已落腳此處?！?/br>
    “此地乃是蘇家莊園，多年前廢棄……”

    “武邑蘇家！”周趙突然問：“蘇邕乃你何人？”

    “那是家父?！?/br>
    周趙咧咧嘴，湊到李善耳邊道：“前朝末年，賊寇紛起，蘇邕率鄉(xiāng)兵御賊，頗有威名，其子……應(yīng)就是此人，子承父志，曾率兵敗張金稱、楊公卿?！?/br>
    這句話分量不低，張金稱、楊公卿都曾經(jīng)是河北巨盜，頗有名氣……但李善完全沒聽說過，只笑著說：“蘇兄早有威名，堅拒突厥，這也罷了，但收容同僚親眷……此舉堪稱仁心義骨?！?/br>
    蘇定方苦笑了聲，“漢東王與夏王不同，程務(wù)挺舊事在先，實在不敢冒險行事。”

    這次不用周趙解釋，李善就聽懂了，年初大戰(zhàn)，身為竇建德舊部的程務(wù)挺奉秦王之命截斷洛水，斷了劉黑闥的糧道。

    結(jié)果呢，劉黑闥將程務(wù)挺一家老小，父母妻兒殺了個干干凈凈。

    此次蘇定方生擒范家子，擊殺多位劉黑闥親衛(wèi)，還殺了幾十個突厥人……一旦事泄，整個村子都要面臨滅頂之災(zāi)。

    所以，一村人都得跑路，不得不跑路。

    “蘇兄之事日后再說，此行南下往魏洲，路上還要蘇兄費心。”李善斜眼瞥了瞥周趙，“這位自稱河北人氏，足跡遍布山東，但卻是個路癡?！?/br>
    蘇定方遲疑了下才開口問：“的確是去魏洲？”

    “聽聞淮陽王三戰(zhàn)三捷……”

    “蘇兄消息倒是靈通?！崩钌瓶嘈Φ溃骸爸叭龖?zhàn)，劉黑闥軍中均無突厥兵，而此次大戰(zhàn)，突厥騎兵滾滾而來，其勢甚囂?！?/br>
    “此次于此相逢，也算有緣……”

    李善臉上苦色愈濃，坦然直言，將自己和李道玄的爭執(zhí)大致講述了一遍。

    蘇定方搖著頭道：“突厥兵尚未北歸，冀州、深州交界處泥濘滿地……”

    李善閉上了嘴，但周趙插了一句，“而且淮陽王與副帥原國公不合?！?/br>
    “天時地利人和，無一在手，貿(mào)然浪戰(zhàn)，此戰(zhàn)必敗。”蘇定方立即做出了判斷，“其實此戰(zhàn)并不難打?！?/br>
    “只需堅守冀州二十日，待敵軍士氣銳減，風(fēng)傳幽州軍出境斷其后路，再加上深冬時節(jié)，突厥必然北歸，再行出擊，穩(wěn)cao勝券?！?/br>
    這一番話下來，李善算是死了心，如果說之前只是自己這個看了答案的穿越者的揣測，那堪稱名將蘇定方這一番話算是蓋棺定論。

    只是不知道李道玄逃不逃得了這條性命……

    “咚咚咚?！?/br>
    外間有敲門聲，被踢了腳的周趙不情不愿的打開門，外間天色猶黑，昨日黃昏所見的那位老者手持蠟燭站在門邊，“大郎，都收拾好了?！?/br>
    “侄兒駕車，還請凌伯管束。”蘇定方深吸了口氣，轉(zhuǎn)頭看向李善，嘴唇微啟卻沒開口。

    “若不嫌棄，稱一聲李兄，已然說定，此事日后再說?！?/br>
    不等蘇定方開口，李善起身去了內(nèi)室。

    蘇定方無奈的嘆了口氣，低聲和凌伯商議啟程諸事，最重要的是帶上干糧、水囊、武器、被褥，再帶上部分細(xì)軟，銅錢都太重只能大部分舍棄。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跟著南下的，也有小部分人準(zhǔn)備去德州暫避，蘇定方也不能逼著別人跟著自己跑路。

    “水囊裝好水，每家的鹽都撒進去?！敝苴w提醒了句。

    “謝過先生。”蘇定方點點頭，他雖然不知道鹽水有什么用，但知道李善一直叮囑人給母親灌鹽水。

    李善從內(nèi)室出來，“還不錯，讓人將馬車趕來，多鋪點被褥，再小心抬上去，路上盡量不要顛簸，某就守在車外?！?/br>
    蘇定方長長作揖，九十度了，“昨日之諾，絕不更改?！?/br>
    “某也說過了，挾恩圖報，非義也?！崩钌凄嵵仄涫碌恼f：“此事日后再議。”

    蘇定方不再說話，大步出門。

    周趙懶洋洋的靠在案邊，半閉著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凌伯仔細(xì)打量著這個青年，猜測這人到底是什么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