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川:秋冬之間(2)
最終,在場唯一的法國人,用法語給出了建議。 一長串,非常細致,甚至撥碎了餅干的一角,摩挲了下,像在分析口感質(zhì)地……聽不懂內(nèi)容的觀眾,也會被震懾,感慨不愧是來自米其林食評的起源地;殊不知,對方可能只是極度挑食而已。 羊毛卷給出英語總結(jié),大致是說,如果以Walkers那種濃厚口感而言,是很成功的,但評論者本人并不喜歡Walkers的英式奶油酥餅,他覺得太甜膩;若攤位上不提供飲料售販,所有顧客的喉嚨都會堵塞。 接著是一串食材與他認為可以嘗試的改進方案,主要針對奶油的產(chǎn)地和種類。 話畢,七星藍莓吐槽:拜托,別將英式奶油酥餅改成你們法國人的國王餅!Walkers的厚重口感與奶香,大口吃下是最幸福的,尤其搭配紅茶。 灰眼睛的男生聳了下肩,羊毛卷又拿了塊奶油酥餅,接過話說,確實可以考慮賣飲料,但只剩兩周,時間緊湊之下還是先解決餅干吧。 分完那盒餐前點心,隨意地聊起等會兒吃什么。 路冬和許夢圓要去café,男生們則提議,到校外新開的雞白湯拉面店‘ARASHI’嘗鮮,另個女生看樣子是打算和他們一塊兒走。 分開前,一伙人先到座位區(qū)旁邊的水槽,清洗指尖的餅干碎與油脂。 “路冬?!?/br> 水流嘩啦啦地響,她下意識輕哼了聲,抬起頭見到周知悔,愣了下,擰上水龍頭。 這好像是,那個夜晚之后,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路冬咬了下唇,又聽見表哥說,已經(jīng)回她的p訊息了。 放學,周知悔和她約在崇禮樓一樓。 路冬走到出入口時,他已經(jīng)等在那兒,如那則消息所述,身旁多了個吱吱喳喳的羊毛卷。 叁個高中生都在煩惱,該為路棠的生日準備什么驚喜;幫忙制備派對的酒水食物是必做事項,不值得一提。 金京見到走來的女孩,開著玩笑說,“去年我和Clement一致認為,讓你們和好,就是Isabella最好的生日禮物?!?/br> 可惜沒如果,直到今年春天,路冬才和姑姑之間恢復如初。 她略感煩躁地咬住下唇,捏了捏口袋里的手機殼邊緣,想著書包底層應該還有一盒煙……長了許多,垂在肩頭、微微卷起的發(fā)尾,忽然被人輕輕撥弄了下。 收回手,表哥看著她說,去年路棠沒有特地過生日,可能是因為案子進行到初期的關鍵,只和他們,以及最要好的兩個朋友一起吃了頓飯。 羊毛卷輕快地補充:“噢,還有我和Clement做的蛋糕?!?/br> 路冬愣了下,微微瞪大眼,“……你們做的?” “當然,Mattie,收起你的驚訝。” 金京給出很有說服力的佐證:“甚至味道很好,至少你哥吃完一塊。” 他們兩個湊在一起,從前就時常卷起袖子做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如果Richard的房子有車庫,我們也能拼出麥金塔電腦,或者發(fā)明交流電——羊毛卷如此自吹自擂,換來兒時玩伴的輕嗤,不予置評。 金京開著車載他們?nèi)タ拷即蟮呐f街區(qū)。 為了整頓運輸高峰期的堵塞,老城墻拆得只剩一扇東門,但車位還是難找,只好先讓他們下去,駕駛自己繞去杭大停車場。 天已經(jīng)昏黃,街燈亮起。 早早列為古跡的市政廳舊址,今晚似乎有公演。路冬看了會兒海報,對相聲的興趣不高,沒有多停留,沿著折衷主義建筑的騎樓往古董街走;除了巷口的家具、燈飾、音響專售,稍內(nèi)一點兒,還有唱片行,餐酒館,美術(shù)社以及外語書攤。 路棠喜歡港片,尤其鐘愛王家衛(wèi),因此路冬說,她決定尋找電影黑膠大碟。 至于為什么不是電影本身,完全出于挑選人的偏好。 有點兒出乎意料地,女孩不怎么喜歡拐拐繞繞的文藝愛情題材;接著她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表哥,自己喜歡科幻片,動作片,歷史片或者色情片。 周知悔驀地笑了出來,替她拉開遇到的第一間唱片行的玻璃門。 風鈴響了響,隨機選的店,這是初次照面。 鋪木地板,路冬聞見茶褐色的、古籍獨有的木質(zhì)香,才注意到店內(nèi)播放著粵語歌。沒見著半個人影,老板的聲音卻遠遠飄來,帶腔調(diào)的一句‘隨意逛逛’,不一會兒溶進背景旋律。 雖然她惦記著姑姑的生日禮物,但目光還是被門口擺著的The Beatles專輯《Rubber Soul》給吸引,看了好一會兒才挪步前往‘90s華語電影原聲’指示牌下方的貨架。 有點兒意外又不是很意外,唱片們是亂序擺放。 她已經(jīng)想好,要送收錄《花樣年華》主題曲的那張黑膠,但一時間不確定,該從哪兒開始尋找。 目光從上到下逡巡一遭,最上邊兩層太高了,看不清,干脆蹲下身,從底部開啟探索。 不知不覺,上一首歌到了尾聲,電臺主播說了串粵語,大概是在為下首做引言。 片刻,響起鵝黃色的木吉他音階,4/4拍,E大調(diào);五個小節(jié)之后,1989年,陳慧嫻隔著電波輕輕地唱‘徐徐回望,曾屬于彼此的晚上’。 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路冬抱著膝,腦袋一點一點地對著節(jié)拍,有一搭沒一搭地低哼旋律。 余光瞥見,一雙深褐色皮鞋停在右手邊,正要抬頭,對方在身側(cè)坐下。 灰色的眼睛將視線落上她的唇,女孩偏過臉看他,音軌剛好駛到她也會唱的那段。 來日縱使千千闋歌 飄于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使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都比不起這宵美麗 亦絕不可使我更欣賞 Ah...因你今晚共我唱 到最后,她哼歌的聲音小了點兒。 烏泠泠的眼睛里,明亮的笑意染上一絲羞怯,倏地將臉龐埋進臂彎;等尾聲的漸弱徹底退去,響起下一首Beyond《海闊天空》的鋼琴前奏,才緩緩抬頭對上他含笑的唇。 臉頰發(fā)燙,路冬猜,那處的皮膚一定發(fā)紅了。 “tonese?” 她嗯了聲,“是粵語?!?/br> 想起那晚上,表哥問自己會不會杭川話,路冬繼續(xù)解釋,她不會粵語,只會某一首歌的某一小段,因為路棠喜歡,多聽幾次就記下了,“……但是,程凱琳,我mama應該會。” 面對面地沉默了片刻,周知悔開口問她,剛才那段歌詞是什么意思。 路冬想了會兒,試著拆字,“你認得闋這個字嗎?外面一個門,里邊一個,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癸,中文課——國學常識那邊,應該有天干地支的內(nèi)容。” 他嗯了聲。 盡管不大確定,她還是繼續(xù)說,“那個字在這兒是量詞,計算詩詞,就跟一首的‘首’作用一樣;‘縱使’的白話文,應該可以理解成‘即使’;‘來日’則是指,未來的某一日……” 女孩再次哼了一遍副歌的第一句,然后問他,有沒有多理解一些? 他又嗯了聲,這回忽然挪開了視線,飄到對面貨架的一張唱片;不知道思緒飛去了哪兒,看上去沒有對焦,在走神。 那個周叁結(jié)束,周四的清晨。 男生的生物鐘向來準時,即使在陌生的床上,仍舊能于恰好壓線進校門的時間醒來。 抱著淺灰色的毛毯,女孩在他懷里縮成一團,細軟的黑發(fā)胡亂地翹了幾縷,長長的眼睫垂著,柔白的皮膚泛著層粉。 偏過頭,窗邊開了一晚上的縫隙,對流的空氣將布簾吹出一個淺淺圓弧,擺蕩來又擺蕩去。 秋末的日出時分已經(jīng)偏晚,外頭似乎是陰天,淺灰藍的光線落在書桌,以及那架樂高砌成的千年鷹號。所有的景象,讓人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這是個午后,閉上眼,還能枕著薄荷與橙花再睡一會兒。 他不知道該怎么形容,無論用后來學的中文,英語,或者他的母語。 他只覺得,懷里的,緊緊閉著眼、仍舊在安睡的女孩,真像只貓。 任性,靈動,隨心所欲。 貓是永遠自由的,人類只能看著,在貓想要的時候,伸手抱一抱它;不然它會嫌棄,也會逃跑。 眨了眨眼,現(xiàn)在,狹窄的唱片貨架通道之間,那個像貓的女孩一點一點地湊近。 他不懂貓在想什么。 所以,什么也說不出口,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著她停在心口的位子,仰起臉問,你在想什么? 彎唇笑了下,他任由她握住手腕,更貼近了些許。 女孩的聲音帶了點兒不高興,小聲抱怨,上星期叁之后,你又變成那樣了,“……明明什么都知道,卻只是看著,什么也不做?!?/br> 貓總是在強詞奪理……他不置可否地聳肩。 “親我一下,好不好?” 低下頭,鼻尖蹭過她的臉頰,瞥見那長長的睫毛蝴蝶似地撲扇了下,他有點兒想笑,卻還是沒多停留,撥開她頸側(cè)的黑發(fā),在老位置上,輕輕咬了一口。 女孩瑟縮了下,悶悶地說,“……親我,不是咬我?!?/br> 來不及回話,那扇玻璃門又被推開,風鈴哐當作響。 “羊毛卷……”慣常幫人取綽號的女孩頓了下,“會不會是金京?” 略微敷衍地嗯了聲,他偏著頭,凝視了片刻,女孩那雙不知怎么,此時略帶茫然的眼睛。 算了吧。 如果她能開心地笑,妥協(xié)就妥協(xié),沒什么好堅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