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剖白
藝術(shù)大樓,705室。 推門而入的剎那,路冬意識到,油彩的氣味實在太重了,又混著煙草,每天待習慣了不覺得有什么,此刻夾雜著外頭的新鮮空氣進入,發(fā)覺其實沉悶、難聞、粘稠,令人發(fā)昏。 她趕忙壓好所有輕盈的紙張,拉開一扇扇玻璃窗。 回身的時候,見到周知悔隨意地坐在,黑板前一張歪斜放著的課桌上,側(cè)過臉,打量不遠處,另張桌面擱著的畫集。 路冬拿起來,遞了過去。 Egon Schiele. 一攤開,扉頁順勢吐出厚厚一迭素描紙。 正要擺到旁邊,周知悔卻抬手制止,輕聲問她,能不能讓他看她的畫。 油彩與煙草第一次讓她窒息。 遲疑了半晌,就在他要禮貌地將它合上之際,路冬終于點頭。 紙漿凝固后的溫潤紋路,此刻開始發(fā)燙。 路冬翻弄那迭紙,先是些簡筆草木,透視線,馬匹,千奇百怪的魚。應(yīng)該是更早之前的練習,不知道當初是出于什么原因混入其中。 向后幾頁,逐漸出現(xiàn)鉛筆畫的男男女女,她已然記起初衷,咬了下唇。 與底下墊著的印刷圖相比,那些男女的風格與肢體,表達得更莊嚴,拘謹,一絲不茍,儼然是個好學生。 路冬每抽出一張,都會等上片刻,直到周知悔抬起眼,給出一個簡短的示意。 那迭素描紙在越變越薄的同時,曲線的血rou逐漸豐盈起來。 當一個與生俱來的畫家掌握了技法,就不再滿足于此,也開始妄圖探討靈魂。軀體從羅馬式的健碩,迅速消瘦,不再追求黃金比例與理論一刀刀刻下的美。 很快地,畫中逐漸只剩下女人,或者該說,那個剛才在ins上見到過的,纖瘦的少女。 一開始的姿態(tài),柔軟而有所顧忌,紙上散著拆分的腿,腳,手掌,胳膊,rufang,腰肢。后來開始聚攏,頸線,肩頭,脊椎,腰窩,沒入臀尖。 再然后出現(xiàn)了正面,自慰時的速寫。 路冬的手腕驀地被握住,周知悔制止了向后翻頁的動作。 他不再和她對視。 視線轉(zhuǎn)而落在前方的瓷磚上,垂下的眼睫灑落一片烏壓壓的影,拒絕被看清里頭裹藏的灰。 周知悔發(fā)現(xiàn)了,也或許早就知道,這是場精心鋪陳的勾引。 路冬感到幾近昏厥的悶熱。 心砰砰砰地跳,被他指腹蹭過的皮膚在灼燒。 說不清帶他來這里,給他看這些畫,到底試圖換來什么。 誰讓周知悔不經(jīng)意間施舍的溫柔,讓她變得無比貪心。嘗過被他抱在懷里的憐愛,就不再滿足于一個疏遠的‘表哥’,一聲滿足妄想的‘爸爸’。 既然如此,拋開那些無用的稱謂,更進一步的關(guān)系,會是什么? 哦,那該是哲學家的課題。 她只知道,自己對他有種癡迷的欲望。 想畫下肌膚相觸的那刻,藍灰中帶有威尼斯紅的顫栗。 “幫我拿那個發(fā)圈,好嗎?” 苦于漫長的沉默,路冬站在他身前,撲扇著眼,聲音很輕。 她緊張得手心全是汗,仿佛回到六七歲,被識破撒謊之后的懲罰。 周知悔用食指與中指,夾著發(fā)圈的另一端。 一個疏離的姿勢。 路冬垂著眼,捆起了及肩的發(fā)。 還不夠長,有些雜亂,左耳后的頸側(cè),那顆小小的痣藏匿其中。 沉默地讓分秒流逝,油彩與煙草的氣味漸漸消散,窗外的人聲,也開始響亮得足夠爬上七樓。 她有點兒想逃跑,雙腿卻動彈不得。 “有沒有煙?” 路冬愣了下,朦朧間聽見他再問了一次。 嗯了聲,趕忙從裙子的口袋,掏出白萬和打火機。 周知悔接過,銜了支點燃。 薄荷的幻夢又鋪展開來。 他閉上了眼,驟然仰起下顎,喉結(jié)滾動,象牙白的頸間很適合加上紅痕。 倘若此刻能單獨摘出,七秒后彼此都將遺忘,路冬會毫不猶豫地上前,讓畫作變得更濃艷。 現(xiàn)實是她不敢輕舉妄動,耳后的痣仿佛被紡錘洞穿,扎破喉軟骨,血在舌尖流淌。 抽得一干二凈的時候,無處安放的煙蒂就只能這么捏著。 周知悔似乎還沒回過神,仍舊半耷拉著眼,靜悄悄地讓意識浮游。 青白的水母就這樣一個個跳出窗外。 路冬下定決心,當他是默認。 猛地湊近,將要吻上喉結(jié)的瞬間,周知悔空著的那只手,像制止小狗,不輕不重地捏住她的后頸。 guntang的,干燥的,美好的觸碰。 他甚至可以再用力,折斷了也不要緊。 “你該知道,你很漂亮。” 路冬一怔,那雙干凈而冷漠的眼睛,終于又將目光落回她身上。 泡泡糖越吹越大。 “不要這么對我。” 啵地一聲被戳破。 咬了下唇,路冬沒有勇氣再開口向他確認,話語中的拒絕,是出自什么理由。 先一步拉開了距離,她悶著聲音:“……對不起?!?/br> 周知悔沒回話,皮鞋跟嗒地一聲,離開了那張桌子。 寬闊的肩在后方黑板留下一片斜斜的身形,路冬記下了它的輪廓,說不清道不明的幽綠色惆悵,逐漸腐爛的情感。 “……你要走了嗎?” 他應(yīng)了聲。 “那個蘋果塔,”她頓了一拍,“之后……之后去春明景,你可以再買給我嗎?” 他說,好。 路冬摸索著煙盒,輕聲道:“下次見” 下次見。 重回獨自一人的空間,她為自己點了支煙。 關(guān)上為他打開的窗,又掩上窗簾,脫下鞋子與短襪,走到角落,一把扯下那幾乎與墻融為一體的白布。 衫木框的全身落地鏡,映著孤零零的實像。 路冬的神情,出奇地鎮(zhèn)定,在一貫的高腳椅坐好,開始動筆。 她記著剛才那道虛像,釘在前方黑板上的影子,停在那里,溶進紙面。 那刻的情感,再也不能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