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檠業(yè)捏著糧的手沒停，又喂了剩下的一點后，揀起白毛巾擦了擦手：“英國追人回來了？”

    奇了怪了，一個兩個都知道他去了英國，商陸糾正道：“首先，去英國是工作，不是追人，其次，這次不是我追他。”

    商檠業(yè)睨他一眼：“一次教訓還不夠，一定要換半邊臉去再讓他打你一次?！?/br>
    商陸不跟他正面回擊，諷道：“你對自己的愛情是很上心，但不代表你可以對別人的愛情指手畫腳。”

    商檠業(yè)勾了下唇，面容冷肅：“你和商邵，誰是‘別人’？”

    “你不管生意，要娶誰、跟誰談戀愛，我不管你，商邵沒有這個自由。他手里是幾千個員工的老小溫飽，是商家五代的經營！你以為商家在港島就只是商家？天真！商家的繼承人娶一個在英國當官的千金！就算你不懂生意，讀了這么多年書，你也該懂政治！”

    商檠業(yè)說著說著就上火，扶住長椅低頭咳嗽起來，管家升叔忙遞上水杯。

    商陸收斂了身上的刺，安靜等了會兒，商檠業(yè)潤過嗓子：“走過去都說商家二少爺一表人材英俊倜儻懂教養(yǎng)，怎么一碰上我就跟個刺猬一樣？上輩子欠你的！”

    商陸心想，這帳一時半會可算不完，但父親的埋怨下藏著力不從心和委屈，他不能不為之所動。商陸走近他身邊，從食盅里拈起一點干糧，一邊逗著火烈鳥，一邊還算溫和地說：“明羨告訴我，大嫂家做完這一任期就卸甲歸田，她為了嫁給大哥也做了退讓，否則她一個學律師的，家里也有背景，在英國從律從政都有很優(yōu)秀的前途，你何必抓著這點過不去？”商陸頓了頓，“何況你過不去也就是自己不痛快，下個月就是訂婚宴，你能阻止得了誰？不出席，全港都看你笑話。”

    商檠業(yè)冷哼一聲：“我要怕被看笑話，你現(xiàn)在已經坐輪椅了，”搖了搖頭，目光如鷹凝重地說：“從律從政，才是最危險的地方。港島和英國什么關系，她學的東西在大陸用不上，在這里是如魚得水！婚后過幾年安分日子，她要是想借商家背景給她活動疏通，再說上幾句理想夢想人生價值，你大哥你不了解嗎？他會全力以赴幫她。”

    商陸心里一沉，拈著干糧的手不自覺捻了捻。

    “我不是對她有意見，”商檠業(yè)深沉冷靜地說：“她再好，再善良，再正直，——我也絕不可能冒險把整個商家干干凈凈的立場維系在她一個人身上。”

    但是商邵沒這么容易妥協(xié)。

    商陸心里不自覺地想，商邵當初確定戀愛后是在五兄妹的群里第一時間官宣的，這是他第一次正兒八經的交往，半年后就已經在認真考慮結婚。商邵這個人端正溫和地長大，對弟妹是如兄如父，對父母爺爺是孝子賢孫，對員工是和煦春風，把身為長子的責任看得如同呼吸一般自然，一般與生俱來。

    明羨能專心做自己的品牌，明卓能一心追逐學術，明寶可以一輩子都不長大，商陸雖然走得激烈了點，但終究也做了自己喜歡的事，只有商邵，從頭到尾沒有人問過他的理想是什么，問了，他也不過笑著說，是把商宇集團發(fā)揚光大。

    這個長子唯一的一次叛逆就是婚姻，他甚至下了最后通牒，不論父親同意與否，下個月良辰吉日，他這個訂婚宴是辦定了！

    溫有宜心里最清楚，他雖然最溫和最老成持重，但論起那股倔強的意志力，跟商陸比也是不遑多讓的。

    商陸斟酌著措辭，最終委婉地說：“這種事，還是要看大哥自己的意思?！?/br>
    商檠業(yè)嘆息一聲，從商陸的角度看，側臉仍是冷硬如石刻：“你怎么樣？”

    商陸被他問得迷惑，“什么我怎么樣？”

    “電影拍夠了嗎？”

    商陸失笑了一聲，“那你做生意做夠了嗎？拍——”他臉色一變，捏緊了掌心的面包粒，“你什么意思？”

    “你大哥如果一意孤行，”商檠業(yè)冷冷地看他一眼：“商家的未來，就不會在他手上?！?/br>
    商陸豁然起身，喉結緊張地滾動著，他壓低聲音聲聲緊迫：“你瘋了？大哥是你和爺爺從小培養(yǎng)的，我算什么？我從去法國的那一天你就比誰都清楚，我跟你商檠業(yè)的生意沒有緣分也沒有興趣！就因為一個不對的女人，你就要剝奪他從二十歲就開始奮斗的一切？”

    “好，”商檠業(yè)連說了兩個“好”字，“別人家的兄弟為了家產明爭暗斗不惜對薄公堂，你們倒好，是我商家數(shù)千億的東西充滿銅臭，既比不上他的愛情也比不過你的理想，是不是？”

    商陸見他臉色鐵青，就知道他是又驚又怒到了深處，反而發(fā)不出火罵不了人，升叔在背后拼命沖他搖頭使眼色，生怕他再給商檠業(yè)氣出個好歹來。

    商陸緩了緩翻涌的氣血，“你不用著急，大哥在大是大非上一向分得清，難道政治這種東西，只能大嫂影響他，不能是他影響大嫂？”

    商檠業(yè)再度扶著扶手起身，冷酷地回：“你也不用著急，當年我二十五臨危受命，比你現(xiàn)在還不如，只要你想，你就可以。”

    “我不想?！鄙剃懜纱嗟卣f。

    升叔抹了把臉，不敢去看商檠業(yè)的臉。

    商檠業(yè)冷笑一聲：“實不相瞞，我倒是很喜歡你的脾氣?！?/br>
    商陸后退一步，警覺地說：“你別來挑撥離間這一套?！?/br>
    “我說句喜歡你，就是挑撥離間了？”商檠業(yè)稀奇地看他一眼，奚落道：“看來你對你大哥也不是很有信心?！?/br>
    商陸被他噎住。不錯，商邵人品是一等一沒得挑的，但他面對的是二十多年來嘔心瀝血打拼的事業(yè)，是數(shù)千億的商業(yè)帝國，要什么樣的心智什么樣的品格，才能百分百地說自己一定能戰(zhàn)勝魔鬼的囈語，戰(zhàn)勝金山漫天的金光和珠寶悅耳的落盤聲？

    商檠業(yè)一雙眼洞悉一切，淡漠地說：“雖然你對這些不屑一顧，不過，看來你也明白當中的分量。”

    ·

    “什么？你爸爸是這么和你說的？”溫有宜吃驚地問道。

    商陸點頭，眼前還有商檠業(yè)離開的背影。他看著沒有老態(tài)，走起路來還是玉樹臨風氣度不凡。

    溫有宜托著腮，思考了半天，“不過，他說喜歡你倒是真心的?！?/br>
    商陸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你別惡心我！”

    “他看到你還是高興的呀，”溫有宜興高采烈地說，“我剛才給他端參湯進去，他還是喝了的！他還怪我不應該把你叫回來，說你拍電影不比管公司空閑，飛來飛去浪費時間不說，還消耗精力，”溫有宜眨眨眼，“心疼你呢。”

    商陸掂起一顆車厘子堵她嘴：“你就編吧?！?/br>
    溫有宜細嚼慢咽吃完一顆，擦了擦嘴才問：“你覺得莎莎怎么樣？你見過的次數(shù)一定比我們多?！?/br>
    “相處起來不錯，熱情大方也幽默，兩個人看上去很相愛?！?/br>
    溫有宜若有所思：“但是daddy思考的不是沒有道理……”

    商陸安撫她：“讓大哥和他自己處理吧，你少cao心?？聨Z下一場巡演在巴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飛去散散心？”

    “我怎么走得開呢……”溫有宜憂心忡忡地往書房的方向抬了一眼，“你們都只會讓他生氣，我要走了，他不是要被你們欺負死？”

    商陸：“……”

    別把一個惡龍咆哮的暴君描述得這么清新脫俗弱小又無助。

    “無論如何，”溫有宜總結道，“你在家里多住幾天，我讓阿邵也趁機多回來，有你在，他會收斂一些?！?/br>
    過了晚飯時間，商邵果然回家了一趟，卻是來取公文。兄弟倆在花園里邊抽煙邊聊了會兒，商陸直白問道：“如果商檠業(yè)一直不同意，你打算怎么辦？”

    “能怎么辦？”商邵不帥，但笑起來很溫良，“抗爭到底的決心還是有的。當年你為了學電影差點被他腿打斷，這次我的腿已經準備好了?！?/br>
    商陸不知道他是不是說笑，“他那是對付小孩子的手段?！?/br>
    商邵收斂了神色：“爸爸能威脅我的東西不多，無非是家業(yè)，說實話，我會有不舍，但如果我可以靠自己打拼事業(yè)，也未嘗不是一件快事。就是苦了你，”商邵拍了拍他肩，似笑非笑，“擔子到你頭上，你想和那個柯嶼在一起，那被棒打鴛鴦的就該換成你了?！?/br>
    商陸罵了一句，“你跟我擊鼓傳花呢？”

    商邵挑了挑眉：“不然我們一起去哄明羨？”

    商明羨才不要，她打理著她的綺麗和賭場如魚得水，根本沒興趣插手商宇那些枯燥復雜的主業(yè)。

    商邵捻滅煙：“我該走了，明天有空的話，我約上莎莎，我們一起吃個飯？她簡直快成你的影迷了?！?/br>
    商陸應了他的邀請，回房時要橫穿花園，他抬起頭，看到商檠業(yè)的書房亮著燈，煙頭紅星明滅，看方向，分明是注視著商邵的車子下山。

    就會嘴硬。

    兄弟倆吃飯沒那么講究，找了熱鬧的老字號茶樓邊喝茶邊聊。商邵的女朋友于莎莎是很典型的abc風格，瘦削但一看就是健身的，小麥偏黑的膚色，上挑的細長鳳眼，化簡單但得體的妝，柔順的黑發(fā)披肩。商陸跟她見過數(shù)次，她顯然不是那種沉迷于提升外貌的女性，穿得都很基礎隨性。

    “莎莎還想問你要「野心家」的票，她看了新聞才知道錯過了倫敦首演，氣得一天沒吃飯?！鄙躺劢o商陸斟茶，又用公筷為女朋友夾茶點。

    “好，我問問朋友?！?/br>
    商邵挑眉：“什么朋友？前任朋友？”

    于莎莎嗅覺敏銳，狡黠起哄道：“哦，有故事哦？”

    商陸含蓄地說：“嫂子別開玩笑?！?/br>
    于莎莎搭著手：“不過「野心家」是柯嶼主演的，我看網上都在期待你們二搭呢，我這個嫂子可不可以知道一手消息？”

    商陸抬眸撇了商邵一眼，想到商邵現(xiàn)在焦頭爛額心里必定失落，如果看到自己兄弟還如此防備，定然更為難受，便點了點頭：“也許，快了?！?/br>
    “好棒！”于莎莎掩唇低呼，“我太喜歡看你們合作的作品了！柯嶼在你鏡頭下，比在任何地方都更有魅力?！?/br>
    商邵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你笑什么？”于莎莎撞他，“喂，你笑什么嘛？有什么好笑的？”

    商邵被她撒嬌得束手無措，只能笑著低聲求她：“別鬧。”

    商陸掂起茶盞垂眸喝茶，心里模糊掠過柯嶼的臉。他怎么從來不這樣對自己撒嬌？心里有點癢。

    商邵問：“你干什么？”

    商陸吐出兩個字：“改簽。”

    商邵很懂地說：“見到柯嶼幫我問好?！?/br>
    于莎莎見機跟上：“見到柯嶼幫我要簽名——咦？你不是剛從英國回來嗎？”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你追巡演？！”

    “不算，”商陸說話留一半，“是有影展要跟進?！?/br>
    商邵在桌子底下握住女朋友的小手：“你別問了，給他留點面子，否則說是被追求，實際上卻是他追著人家滿歐洲跑，將來能被我們笑一輩子?！?/br>
    商陸無奈地瞥了他哥一眼。商邵根本不是嘴碎的人，他是已經把于莎莎完全當做了家里人。這么看來，商檠業(yè)這一棒子揮下去，這對鴛鴦能不能被打散，還真是說不準。

    “誰，追求誰？”于莎莎茫然地眨著眼睛，“你——跟柯嶼？”

    商陸沒回答，于莎莎壓低聲量，有些猶豫地看了商邵一眼。

    她是忌憚這個小叔子的，比對商明羨更甚。平心而論，商家的五個兄妹人都很好，但到底是這樣龐大的富貴所教導出來的，他們和于莎莎的差距，比于莎莎和天橋下乞丐的差距還要大。所以她總是拿出百倍的熱情和自信去和他們相處。

    商陸不難相處，但難以看懂。他是那種一眼看去很好懂，但第二眼便吃不準的人，高大、英俊、淡漠，說話的禮貌里藏著與生俱來的距離，笑意也是漫不經心的。他不討好人，也不照顧人，只保持著紳士的分寸，性格上跟商檠業(yè)如出一轍的強勢。商家所有小輩會有妥協(xié)的一面，但他沒有，所以他不說話時，便是他不想理人之時，他既然不想理你，便表明你剛才那句話令他不快。

    轉瞬即逝的氣場迫使于莎莎低頭喝了口茶，商邵安撫地拍了拍她腿，“不要亂猜?！?/br>
    商陸放下茶盞，笑了笑，果然語氣淡漠地給出了臺階：“嫂子不必關心這些無聊的八卦，確定好想看哪一場就跟我說，我來安排?！?/br>
    第165章

    柯嶼在柏林排練的第六天，在商陸的ins上看到了一條快拍，綠蔭場、青銅雕塑、紅磚校舍和一本攤開的英譯版《少年維特之煩惱》。

    他發(fā)微信：「你在哪兒？」

    果然不出他所料，商陸在法蘭克福，他回：「歌德大學」

    柯嶼語音撥過去：“你來德國了？”

    商陸言簡意賅：“有事?！?/br>
    柯嶼問：“怎么不告訴我？”

    商陸漫不經心：“你不是知道了嗎？沒想到你這位影帝這么關心我的動態(tài)?！?/br>
    柯嶼：“……”

    是是是，是他忍不住看他的ins看他的日常看他最近在哪里干什么有什么值得分享的事情。

    商陸的呼吸里帶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但話是微諷戲謔的：“不用這么麻煩，下次可以直接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