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他……”

    “我明白。”柯嶼點點頭，走出些距離了，明叔才后知后覺跟上，“那副畫畫得很好，他畫了多久？”

    明叔想了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指的是他的肖像畫。雖然在畫室里，但用白布蒙著?？聨Z看過了，又原原本本地蒙好，彷佛他始終未曾光臨過這些優(yōu)美沉郁的筆觸。

    “三個月?！?/br>
    柯嶼站住腳步，身影隱沒在暗影里，頭微微垂著，唇角的弧度勾了會兒。他就是這樣安靜微笑了片刻，如同咀嚼一種默不作聲的溫柔，而后才再度離去。

    明叔想讓他不要走，當一個泄題的不合格的助考官。但他最終還是忍下了。

    這里打車非常不方便的，柯嶼謝絕了明叔要送他的好意，自己開了輛車走。商陸不像那些二代，對跑車有虛榮的癡迷，他的車庫里只是各種功能性、場合性的車各備了一輛，柯嶼開走了他的保時捷電動轎跑，銀灰色車身滑下黑沉樹影間的山道，明叔在山頂?shù)拇斑吥克退ァ?/br>
    他再去送茶時，商陸問：“柯老師在干什么？”

    明叔在剎那間做好了打算，生平頭一次對他撒了謊，“在看書。”

    商陸點點頭，“嗯”了一聲，眉宇間有隱約的笑意。

    大晚上的能約誰？柯嶼撒了一個拙劣的謊，開著車在寧市漫無目的地逛，到西江邊停下了，打開車窗望著江堤抽煙。西江很長，從cbd到鄉(xiāng)下，從鄉(xiāng)下到民國老街，各有各的風貌。對面的燈影紅藍相間，在江面留下長長的光柱，在風中隨波逐流。

    ·

    人回來時，明叔的驚訝溢于言表，幾乎就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了。

    柯嶼把鑰匙拋還給他：“幸好開了車走，否則過不了門衛(wèi)這一關(guān)?！?/br>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br>
    柯嶼一邊走一邊解襯衫扣子：“是這么打算的，又反悔了，讓您見笑?！?/br>
    他如常沐浴，睡到半夜三點多時自動便醒了，摸黑找出去，從書房黑著的燈確認了商陸已經(jīng)休息。主臥門沒反鎖，他赤腳推開進去，腳步悄寂無聲，暗影只看到大床上薄毯隆起，商陸側(cè)臥而眠，空調(diào)打得很低。

    睡得好好的，懷里忽然擠進來一個什么溫熱的東西。

    那架勢又乖巧又強勢，似乎非要他抱。

    商陸醒了，眼睛未睜，沙啞的嗓音低沉說：“誰讓你進來的?！甭犞遣惶珮芬獾臉幼?，但兩條手臂違背意愿，將人緊緊地抱住了。不僅抱住，還用力更深地往把人自己guntang的懷里胸膛上貼。

    柯嶼攬著他的腰：“門沒上鎖?！?/br>
    他腦袋稍抬，商陸習慣性地把手臂伸進去，讓他枕住了自己。

    “你最近刷微博了嗎?！笨聨Z問，聲音在夜里很輕。

    “沒有?！?/br>
    “為什么？”

    “沒時間。”

    “忙——”話沒講完被商陸按進懷里，“閉嘴?！?/br>
    安靜了能有好幾分鐘。

    柯嶼小心翼翼地抬頭：“睡著了嗎？”

    頭頂傳來一聲無奈的嘆息，和認命的一聲：“沒有?！?/br>
    “那你這幾天在忙什么？”

    “柯嶼，”商陸聲音淡漠語氣冷峻，“要么老實睡覺，要么回自己床上去?！?/br>
    柯嶼小小聲自言自語：“從前看星星看月亮時，叫人家寶貝，現(xiàn)在新歡勝舊愛，叫人家柯嶼。”

    商陸：“……”

    他語氣學的鐵扇公主十成十的像，陰陽怪氣嘀嘀咕咕怪可愛的。商陸忍不住哼笑了一下，又欲蓋彌彰地清了清嗓子：“有病。”

    柯嶼不依不饒：“你刷下微博吧。”

    商陸反應(yīng)過來了——很明顯，他在撒嬌。

    然而由于在前三十年的人生中都疏于實踐，他撒起嬌來——挺不熟練的。

    “怎么，你在微博出柜了？”商陸邊說邊向床頭柜摸手機。屏幕觸亮，柯嶼又改變主意了：“算了，是沒什么好刷的?！彼麖纳剃懯掷锍樽呤謾C，“睡覺?！?/br>
    商陸反倒不想放過他了：“有話可以直說?！?/br>
    別扭勁兒被戳穿了，那股別扭也就蕩然無存了?？聨Z靜了會兒，“早年間吃藥，的確是因為抑郁癥?！?/br>
    “那時候剛?cè)胄校菔裁炊己苁?，雖然面上沒什么表示，心里的焦慮也還是有的。公司有合作的診所，麥安言安排我去看了，是輕度抑郁?！?/br>
    商陸便意識到，那天柯嶼也不算全然撒謊。

    “后來呢？”

    “剛開始吃藥不習慣，想吐。有次晚上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多吃了幾顆，”柯嶼輕描淡寫，略去了為什么‘撐不下去’的細節(jié)，“閉起眼睛后，腦子里就有了一點畫面?！?/br>
    “第一次在片場吃，是真的走投無路了，ng了三天，一個網(wǎng)劇男主，演律師，庭審戲。死馬當活馬醫(yī)，吃了一把立刻見效，勉強過了。”

    “作弊這種事會上癮，后來遇到難的戲就吃，那兩年完成的戲都不錯的，后來閾值高了，我也有意識的不去依賴它，當時在栗山劇組還只是個很小的配角，戲份不細，他也沒那么多時間來教我，演技又回去了，觀眾說我越演越回去就是這個原因。”

    “中間戒過?！?/br>
    柯嶼肯定地重復(fù)：“中間戒過，因為抑郁癥好了，戒斷反應(yīng)很嚴重。”

    “后來怎么又吃回去了？”

    “戒了大概有兩年，當男主和重要配角的機會越來越多，不吃藥演不了。”柯嶼頓了頓，“那天你罵我急功近利，我承認，那些角色我不想讓給別人，也不想浪費。民國劇里的軍閥、學者演說家，警匪片里的毒販，仙俠劇里的什么師尊，時裝劇里的總裁，不是每個角色都能有時間、有條件讓我去真實體驗的?！?/br>
    商陸軟化口吻：“也算是為藝術(shù)獻身?！?/br>
    柯嶼仰起臉：“你是我男朋友，我想跟你訴苦，當我賣慘好了。你聽完，要是有一點心軟，就親我一下?！?/br>
    商陸撫著他的臉，深深凝視，垂首吻住。

    “我不是沒有努力過。”柯嶼再度開口，心口滯悶，重重地呼吸后才繼續(xù)，“工作外的時間幾乎都用來看電影。不像你拉片那么快，一部九十分鐘的老電影我要花五個小時，看十幾遍，才能把一個角色的表演拆解好、記錄好，拆解了就是模仿，一邊投影，另一邊是落地鏡，對著鏡子邊看邊模仿，把一些典型的、細致的動作設(shè)計靠機械鍛煉變成肌rou記憶?！?/br>
    商陸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天花板一團濃黑，他的眼前瞬時演繹出柯嶼的表演畫面，他夸過柯嶼肢體控制精準，以為是他天賦，卻不知道每個動作都是成千上萬次的輸入。他要輸入那么多，演戲時，倚靠劇本的解讀，他找到恰如其分的經(jīng)驗，繼而將之從肌rou記憶中調(diào)動出來。

    模仿性的演員其實很多，不同的是，他們看過一次便能在腦海中臨摹，如同將柯嶼那個對鏡對片的拙劣過程在腦內(nèi)虛擬出來，而他不行，便只能靠反復(fù)練習來強調(diào)。

    商陸反復(fù)回憶他以前的表演片段，難怪他表演的模式化很重。

    “你是不是看了很多舞臺劇表演？”

    柯嶼呼吸一輕：“你怎么知道？”

    “舞臺表演和電影表演是不同的?！鄙剃懙卣f，“舞臺表演需要放大，電影表演需要的是內(nèi)在的生命，這句話是夏爾·迪蘭說的，你應(yīng)該知道?！?/br>
    柯嶼點點頭，辰野幫他報過一些表演培訓班，都是三大院校里出來的名師和知名演員，他聽那些老師說過。

    “舞臺演員全身都在幕前，動作必須準確，必須能夠適應(yīng)任何角色，中世紀的莊園大小姐和侍女都有各自的行、臥、站、立，他們必須準確地傳遞、放大。舞臺劇演員的神情即使是第一排的觀眾也無法看清，但他必須保證從池座到包廂，從第一排到最后一排的觀眾都能明白他在快樂，還是不快樂?！?/br>
    “所以臺詞和肢體的準確、有力就很重要。”

    “確實。電影表演不一樣?！鄙剃戩o下，等柯嶼自己接話。

    “電影表演……鏡頭景別決定了大部分時候，情感和情緒要從臉上的表露。控制表情和眼神就很重要?！?/br>
    “是這樣，好的演員，眼神一定是有戲的，用最細微的臉上的變化，去傳遞情感、情緒和故事的變化?！?/br>
    柯嶼客觀地說：“眼神戲模仿不了?！?/br>
    “‘臉部狀況和表情是精神上的經(jīng)驗?！?/br>
    “又是誰說的？”

    “自己去查?！北豢聨Z在被子低下踹了一下。商陸順時按住他，“別鬧——你攝入了大量的舞臺劇表演經(jīng)驗，好壞都有，現(xiàn)階段壞處比好處多，但是將來，好處又會蓋過壞處?！?/br>
    柯嶼心里忽然生出慚愧。

    他怎么連努力的方向都找不對？

    “現(xiàn)在很多電影演員去演話劇鍛煉演技?！?/br>
    “有所耳聞?！鄙剃懧酝Ａ藭?，“舞臺劇的確鍛煉肢體語言，但如果照搬到鏡頭前，就會很浮夸、模式化，看著會滑稽——”他撫了撫柯嶼的頭發(fā)，“不是說你，就算是最頂級的舞臺劇演員也會有這個問題。”

    柯嶼笑了笑：“謝謝，有被安慰到。”

    “電影表演藝術(shù)，在導(dǎo)演藝術(shù)的統(tǒng)領(lǐng)之下，演員的表演從本質(zhì)上來說，也只不過是導(dǎo)演的媒介之一，跟攝影、剪輯、配樂、打光一樣，都是服務(wù)于最終成片的一環(huán)、一種工具。”

    “不好聽。”柯嶼犟道，“不愛聽。”

    商陸笑出了聲，把人往懷里緊了緊，“噓，別任性，好好聽。你要了解到這個本質(zhì)，才能理解一個導(dǎo)演眼里的表演藝術(shù)究竟是什么樣的。籠統(tǒng)地分類，一個導(dǎo)演的風格分成現(xiàn)實主義和形式主義，這個你應(yīng)該懂。栗山老師，是什么風格？”

    “形式主義?！?/br>
    “我呢？”

    “一樣?！薄鞍雽Π脲e。栗山的確是形式主義導(dǎo)演，我來告訴為什么他鐘愛你。在形式主義導(dǎo)演的鏡頭下，表演的的精湛程度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形象、氣質(zhì)、鏡頭感、氛圍感才是最重要的，這些都是你的天賦，所以他堅持用你，至于角色的完成度和對劇情的貢獻，他可以靠剪輯和鏡頭完成，有時候演員發(fā)揮得很好，后期都可能會因為蒙太奇的使用而被剪碎——這部分明白嗎？”

    柯嶼點點頭，“明白。”

    “形式主義的導(dǎo)演不捧演員，個人風格強烈，觀眾愛上的往往是導(dǎo)演本人，而不是某個主角。除非人物很出彩。他給你的角色都不錯?！?/br>
    “但是他也捧出了很多影帝影后?！?/br>
    “一個導(dǎo)演的風格是變化的，甚至根據(jù)題材有相應(yīng)的調(diào)整，他也有現(xiàn)實主義片子，你回憶一下，是不是現(xiàn)實主義片子時，你挨罵的次數(shù)會多很多?！?/br>
    “你才挨罵?！?/br>
    商陸失笑，親吻他的額頭：“好，你沒挨罵，你的栗老師對你最好。”

    聽著有點吃醋。

    “ 我在麗江時跟你說過，他對你是一種消耗，指的就是這層意思?！?/br>
    柯嶼明白了，就如同他演了很多年，逐漸淪為栗山影像中的一個標志性符號，一個畫面圖騰。角色雖然是他演的，但事實上不屬于他，只有粉絲才會把這些當做是他的實績心心念念，在普通觀眾眼里，只有「栗山」這兩個字。

    “你剛才說我也是同樣風格的導(dǎo)演，其實不對?！钙T」這部電影會是兩種融合，拍攝上，更貼近現(xiàn)實主義，你可以回憶一下，遠景、特寫、和長鏡頭很多，這類鏡頭在時間和空間上給了演員一段完整的演繹空間，所以很考驗演技，這是我當時選蘇格非的原因，也是你吃這么多藥的原因?！?/br>
    是很難。

    柯嶼捋了會兒，覺得似乎是被上了一課，但是這堂課的中心是什么，他還需要思考和琢磨。

    “寶貝?！?/br>
    柯嶼的思緒被他這一聲“寶貝”打斷，明明在一起很久了，床上也聽了無數(shù)次，但臉還是燒了起來。

    大概是度日如年，一周多沒聽，就像是時隔多年。

    “我可以為你改變自己的導(dǎo)演風格，用剪輯和鏡頭去彌補你的不足，但這樣的我之于你，跟栗山是一樣的?？v使我有信心把你拍得比他鏡頭下更美更好，但身為演員的柯嶼，依然只是提線木偶?！?/br>
    商陸的語氣溫和，像是敘述一樁平靜既定的事實，柯嶼心里一沉，沒來得及有所反映，鼻尖就酸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