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理解反了，反得離譜。

    燭臺和花瓶的擺位都有講究，錯落之間將主客的距離拉得恰到好處，疏離中帶著親密，又不必擔(dān)心自己用餐時偶一泄露的不雅被對方捕獲。不過柯嶼想，商陸應(yīng)該不存在這個問題。刀、叉、勺、筷，每一樣餐具他都用得得體，動靜很小而自有一股矜貴從容，連用餐巾擦嘴的動作都透著漫不經(jīng)心的優(yōu)雅?？聨Z漸漸明白過來，這種他只在宴會上才會端著的姿態(tài)，是商陸習(xí)以為常的日常。

    他和他在城中村相遇，又一次次地在貧窮和平庸中互處，都快忘了兩個人根本是不同的兩個世界。就好像上次商陸附耳親口所言的幾千幾千億，他根本記不清，像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F(xiàn)在這個故事在他眼前，在遲緩下沉的夜幕下，在飄著香氣的晚風(fēng)中，在清脆的、連聲音都令人覺得昂貴的水晶杯彩繪盤中，終于不可避免的、后知后覺地具像化了起來。

    柯嶼一口一口，有著不輸?shù)膬?yōu)雅。

    “口味還習(xí)慣嗎？怎么了？”商陸笑了笑，“怎么好像心不在焉？”

    “沒什么，很好?！?/br>
    “喜歡的話，可以把廚師借給你?！鄙剃懴肫鹕洗稳タ聨Z家里時那低卡早餐，“沒進組的時候就讓他去給你做飯?！?/br>
    柯嶼跟著無聲地勾了勾唇，“好大方。”

    商陸放下刀叉：“我其實不怎么用晚餐，只在有需要的時候才吃。”

    “需要的時候？”

    “比如晚上一定會工作到很晚，或者陪別人的時候?！?/br>
    柯嶼想了想，自如而平靜地調(diào)侃：“那我今天很榮幸?！?/br>
    “招待不周，希望下次還有改過的機會?！?/br>
    一餐飯從五點用到了七點，中餐也吃出了米其林的繁瑣冗雜。天徹底黑了，月亮從海平面升上，在墨藍色的波浪上照出一線淡淡的明輝。書房的落地窗完美地框出這一景致，但柯嶼的注意力卻完全被劇本吸引。桂花普洱的淡香隨著熱氣氤氳，他手邊的一盞茶從燙放到溫，從溫放到?jīng)觯冀K沒顧上喝一口。蹙起的眉心卻也始終未舒展。

    一晃四個小時。

    商陸不打擾他，在柯嶼看的時候，也跟著重溫。他取了隱形，換了框架眼鏡，柯嶼偶一抬頭，總能看到他心無旁騖的側(cè)臉，到第三次時終于忍不住說：“你戴眼鏡很好看?！?/br>
    商陸沒抬頭，只笑了笑：“別招我，這樣我會忍不住?！?/br>
    沒頭沒尾的，“忍不住什么？”

    “忍不住每次都戴眼鏡出現(xiàn)在你面前。”

    “怎么，”柯嶼戲謔地回，“有錢拿??？”

    商陸一手搭著腮，聞言漫不經(jīng)心地瞥他一眼，合上劇本：“柯老師，再問你一遍，你現(xiàn)在是單身對嗎?！?/br>
    柯嶼點頭。

    “沒有喜歡的人？”

    柯嶼遲疑了一下，臉色微妙地繼續(xù)輕點了一下頭。

    商陸戴著眼鏡的臉湊近他，英俊程度無端放大十倍，簡直到了持靚行兇的地步。缺氧的窒息和綿軟再度涌上心口，柯嶼謹慎地盯著他，身體忠實地往后縮：“……你干什么？”

    他退縮一寸，商陸就欺近一寸，玩世不恭地問：“帥嗎？”

    “……”一個帥字沒出口，只是張了張唇，商陸就在他臉側(cè)又輕又快地親了一口。

    嘴唇一觸即分，柯嶼如遭雷擊，商陸卷著劇本賣乖地說：“快十二點了，腦子不太清醒?！表槃菽笞×怂南掳?，很輕柔，但強勢，“小島哥哥，你不會跟一個腦子糊涂的帥哥計較吧？”

    第43章

    柯嶼面無表情，眸光冷冷的：“計較。”

    “怎么計較？”商陸松開手，但指腹仍停留在他耳側(cè)，另一只手撐住沙發(fā)靠背，好心地幫他想報復(fù)方案，“……親回來？”

    他的眼神浮著戲謔，但在戲謔之下，還壓著更深沉、隱秘的侵犯性。聲音被不可言說的情緒浸染得暗啞，看到柯嶼纖長脖頸上滾動的喉結(jié)，商陸紳士地說：“如果你要這樣報復(fù)的話，我也不介意。”

    語速更慢的時候，性吸引力會加倍。柯嶼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他仍是緊緊靠著沙發(fā)，躲無可躲的境地下，他倒也沒有那么慌張，視線從商陸幽深的雙眸中意味深長地下移，流連過頸側(cè)的皮膚，曖昧地停留在他的喉結(jié)上。

    視線比皮膚的相觸更柔膩，簡直像在摩挲。

    商陸不免深呼吸，在他的注視下吞咽，說：“柯嶼，你真的很擅長欲擒故縱?！?/br>
    柯嶼抿起一側(cè)唇，很輕微的幅度，很淡漠的語氣：“是嗎，我好像沒做什么?！?/br>
    室內(nèi)安靜了數(shù)秒，商陸輕輕笑了一聲，所有旖旎的氛圍瞬間蕩然無存，他直起上身退了回去，像野獸放棄狩獵，無聲無息地退回了它幽森的領(lǐng)地。

    “你還是慌一點比較可愛?！彼媸啦还У恼Z調(diào)，但聽著好像不太爽。話題一轉(zhuǎn)主動問起了劇本：“怎么樣？故事好看嗎？”

    其實只是粗略看了一遍，一目十行過得很快，柯嶼心照不宣地配合他揭過剛才那一幕，點點頭：“好看。”

    是一個流連于內(nèi)地和澳門賭場的馬仔撈偏門的故事。

    “有關(guān)賭的類型片九十年代已經(jīng)做到了極致?！?/br>
    “所以這不是一部商業(yè)類型片?！?/br>
    柯嶼笑了一笑，“的確?！?/br>
    與其說是商業(yè)片，不如說是劇情、犯罪、人文片。劇情主線清晰明確但情節(jié)充沛，情緒曲線鮮明飽滿，賭場的戲份僅憑文字就可以感受到那種喘不上氣來的節(jié)奏感，真正剪輯出來的話，爽度不會比商業(yè)片低。

    劇本就是地基，現(xiàn)在這個基礎(chǔ)已經(jīng)夯實了，其他部分再怎么拉垮，都不會歪到哪里去——何況攝影剪輯配樂，商陸在哪一處的審美有短板？這個項目唯一的不確定性……就是男主角的人選。

    指尖下意識地捏著頁角，柯嶼的語氣里透露著不確定：“你真的想讓我演？”

    “寫后半段時，眼前浮現(xiàn)的畫面都是你。”

    柯嶼啞口：“……好好說話，別耍流氓。”

    商陸活了二十四年就紳士了二十四年，頭一次被人說耍流氓，卻沒反駁，反而溫柔認真地解釋：“這個劇本認識你的時候剛好在寫后三分之一，再提筆的時候，總不自覺想起你。你看，是你自己這么霸道?！?/br>
    “這個角色跟我沒有任何共性?！笨聨Z遲疑。選角選角，有時候最重要的不是什么流量演技路人緣，而是貼臉度。這么一個撈偏門的大佬馬仔，如果是走正常的卡司試戲，選角導(dǎo)演多半會說他缺少了那股江湖的滑頭和機敏。他在內(nèi)地影視圈摸爬滾打七年，各種級別的項目都參與過，耳濡目染之下，哪些是好項目，哪些項目前景如何、風(fēng)險如何、風(fēng)險在哪里，心里都不動聲色的有數(shù)。商陸這部電影別出現(xiàn)什么資本作妖的話，是可以票房口碑獎項三豐收的。

    “我建議你找專業(yè)的卡司團隊公開選角，如果有更合適的人選——”

    劇本發(fā)出翻頁的聲響，商陸凝神蹙眉，很快定位到某一段：“看這場舞會。”

    柯嶼再度仔細揣摩，“怎么？”

    “這個角色一定要相貌氣質(zhì)都出眾?！鄙剃懨鞔_地說，“如果我沒有事先認識你，這出戲就不會這么安排，所有的對白、鏡頭、光影的設(shè)計全部都會是另一種樣子。我知道，這個人物的層次很深，遞進轉(zhuǎn)變多層但含蓄，有難度，但對你的戲路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拓寬機會?！?/br>
    柯嶼托著下巴的掌心自然地捂著唇，只露出一雙帶笑的眼睛：“你怎么把我經(jīng)紀人的工作都給干了？”

    “你這么說起來，我倒的確要找時間見見你的經(jīng)紀人。”商陸頓了頓，又不動聲色地說，“聽說你的公司對你很器重，要請你拍戲，是不是也要會會你那位老板？”

    他看著柯嶼的反應(yīng)，但柯嶼只是眼眸微斂，輕輕地“嗯”了一聲，“大概?！?/br>
    跟商陸相處久了，他甚至快淡忘了湯野的存在，忘了他沾了水的皮鞭，忘了酒店三十八樓套房令他惡心的水晶燈、暗紅色地毯以及冷到顫栗的冷空氣。寧市的夜景那么漂亮，車水馬龍的人間音浪漫不上高樓，寂靜中，只有清脆的鞭笞聲和喘息聲恒定。酒店對面那棟寫字樓有五十九層，第三十二層的辦公室總是加班到很晚，燈海中，藍色的樓有十一座，金色的有八座，星星一樣的是國金ifc。湯野對他征服欲最強的時候，他夜夜垂著眼眸淡漠看著，幾乎會背。

    輕柔的敲門聲喚回了柯嶼的神智。

    明叔端著托盤，空氣里飄入濃重的rou桂和果橙芬芳。

    “少爺，客臥已經(jīng)收拾好，夜深了，該休息了。”又轉(zhuǎn)向柯嶼：“這是rou桂熱紅酒，也不知道您喝不喝得慣。”

    舍了尋常的高腳杯，反而用了一款帶曲耳柄的水晶杯，正適合暖暖地握在手里。杯子底部臥著蘋果，切片的橙瓣上插著一支小小的rou桂卷?？聨Z端起杯子，紅酒、rou桂、橙子、丁香和蘋果的香味混合成一股令人舒心的馥郁，他笑道：“很少喝，好像只在哪一年圣誕節(jié)在朋友家喝過?！?/br>
    明叔收起托盤，很溫和慈愛地看著他笑：“這是安神助眠的，第一次留宿，就恐怕你跟我們少爺一樣，是個認床的?！?/br>
    柯嶼兩指穿過曲耳，閑適地握著熱熱的酒杯，聞言看了眼商陸：“你們家少爺是豌豆公主，我不是?！?/br>
    “豌、”商陸愣了一下，臉色一沉，“……胡扯?！?/br>
    明叔與柯嶼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大笑，又問，“那么客房您是喜歡蕎麥枕、鵝絨枕，還是乳膠枕？”

    “鵝絨枕就可以?！?/br>
    “好，那我安排下去，如果睡不習(xí)慣，您床頭右手邊有個服務(wù)鈴，隨時都有人在?！?/br>
    等明叔一走，柯嶼支著腮，叫了商陸一聲“豌豆少爺”，舉起酒杯：“多謝今晚的收留，cheers?！?/br>
    熱度把紅酒的果香和口感都更濃郁地提煉了出來，他先是小小地抿了一口，頓了頓，目光和五官的神情都不自覺地愉悅了起來。一抬眸，才發(fā)現(xiàn)商陸正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看，好像見到了什么了不得有意思的事情。便清了清嗓子，調(diào)整坐姿重回端莊姿態(tài)：“看什么看?！?/br>
    晚上的佐餐酒和餐后酒都是精挑細選的，但柯嶼喝得不多，兩者相比，特意叮囑要甜一點的餐后利口酒稍微喝得更多一些。明叔一雙眼睛細致入微，商陸能發(fā)現(xiàn)的細節(jié)他自然也不會逃掉，因而之前就特意來請示，是不是睡前做微甜的熱紅酒客人會更喜歡。

    “柯老師，你好像不喜歡喝酒。”

    柯嶼答得干脆，“不喜歡?！?/br>
    “那這個怎么樣？”

    “好喝?！备悄陸?yīng)隱煮的完全不是一個檔次……不，這樣比感覺在侮辱這杯酒。

    商陸把眼前這杯推了過去：“這杯也給你。”又想起什么，“算了，你明天是不是還有一個雜志要拍？”

    柯嶼仰起脖子，在商陸震驚的目光中一口氣喝完了半杯，“不，明天沒有工作了?！?/br>
    “怎么會？”商陸蹙眉，“我記得……”

    “你買的行程不夠新，那封雜志取消了，換人了?！笨聨Z平靜地說。吃過晚飯后臨時接到的通知，麥安言急得要給他打電話，被他一條微信潦草地安撫了過去，又設(shè)置了免打擾模式。

    臨開拍前一天突然換人，除非是有重大變故或不可抗力，否則基本不可能。「山」的票房口碑節(jié)節(jié)攀升，布宜諾斯艾利斯電影節(jié)的獲獎余溫還未降下，「墜落」剛剛殺青，柯嶼在這一年的年末，用“未來可期”來形容一點也不需要臉紅。遞本子的已經(jīng)排隊預(yù)約到了年后，手上還有三個新代言合約在洽談，年底的晚會活動密集扎堆，品牌主動通過造型工作室表示了提供超季高定的合作意愿，在這種時候突然被頂替掉大刊封面——是完全令人匪夷所思的。

    “干什么用這種眼神看我？”柯嶼微微側(cè)過臉躲過注視，手指揉按著太陽xue，他笑著說：“不用擔(dān)心水腫，也不用早起，這杯酒來得正式時候?！?/br>
    再仰脖時，喉結(jié)滾動，一杯酒見空。

    “別喝這么急?！?/br>
    柯嶼放下杯子，又傾身過去握起他那杯：“你真的不要？我代勞了?！?/br>
    商陸扣住他手腕：“你不會喝酒，喝得這么快很容易醉?！?/br>
    柯嶼抿了抿唇角，一個淺淡的微笑轉(zhuǎn)瞬即逝：“是嗎。”

    酒熱，喝得他身體熱，臉也熱，手心熱得起潮，熱度順著神經(jīng)蔓延，柯嶼抬起眼眸，眼眶連帶著眼尾莫名便有些紅：“好像是喝得急了點。”

    商陸哭笑不得：“早知道……”發(fā)現(xiàn)柯嶼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跪到了沙發(fā)上，往他身前挪了一步。

    掖在西裝褲里的襯衫發(fā)出窸窣的響動，他勁瘦柔韌的腰像貓一樣舒展，肩膀和脖子卻向上抬起。

    一句話到嘴邊倏然忘了，商陸吞咽了一口，緊張地看著他。身體是往后躲著的，長腿曲起，似乎想要擋住他。

    但來不及。

    柯嶼兩手分開撐在他腿側(cè)，巴掌大的臉仰起湊近他眼前，鼻尖幾乎就要碰著了。他講話，用輕柔的聲音和帶著紅酒甜橙芬芳的氣息：“早知道什么？”

    “早知道……”

    柯嶼輕巧地催促：“說啊?！?/br>
    橙色的頂級牛皮被揉皺，商陸十指緊緊扣著沙發(fā)，鎮(zhèn)定地說：“柯老師，你醉了?！?/br>
    柯嶼認真地說，“我沒醉?！?/br>
    眼眸清澈，但那抹緋紅的眼尾卻很沒有說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