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恩被她看得愈發(fā)怔忡，只得將頭深深垂下。靜默須臾，忽聽她穩(wěn)了聲氣，甚為冷靜的吩咐道，“如太嬪今早遣人來回我，說想見見洛川郡王。趕巧今兒福哥兒中了暑氣，不宜帶過去給她請安了。我心里正自過意不去，便勞煩秉筆去傳幾道太嬪素日喜用的膳食，替我送過去罷，好生寬慰著，別叫太嬪憂心。”

    一時成恩去了，偏殿之中就只剩下周仲瑩一人，她方能靜心靜氣的回想一道，側(cè)耳諦聽著前頭正殿中是否還有響動。李錫珩此刻在做什么，他是否已說服了太后，還是為太后逼迫得愈發(fā)不虞？

    為何聽不到他的嘆息，為何聞不到他的腳步，他會不會心中難過，如同她此刻這般，分明悵然若失卻又無從挽回。

    皆因那些無力挽回也無法挽回的事，早已淹沒在歲月里。她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個春夜，李錫珩躺在她身畔，握了她的手，對她講述起幼年時和兄弟相伴的點滴過往。

    她于是笑問他，“太后只得了你一個，你并沒有同母的兄弟，這點倒是和我一樣，可是我在家時就覺得和jiejie最為投契，雖然她回家不過一年而已，可是我打心里是喜歡她的。你呢，可有真正喜歡的兄弟？”

    李錫珩似乎想了許久，方才淡淡笑道，“曾經(jīng)也許有罷?！彼唤膺@話，便加意追問，他被聒噪的無可奈何，只得笑道，“先帝的兒子當(dāng)中，其實只有六郎和我年紀(jì)最接近，我們在一處長大，他又一直做我的伴讀，小時候我們有一陣子是很要好的?！?/br>
    “為何只是一陣子？后來便不好了么？”她聽得好笑起來。李錫珩卻輕嘆了一聲，緩緩道，“我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他生得好看，又比我小一歲，我難得有了個弟弟自然很是歡喜。他好像也很喜歡我，我們那時節(jié)在一處玩耍，一處開蒙。他這個人極聰明，學(xué)什么都快，有時候比我學(xué)得還要快，可是我不生氣也不嫉妒。下了學(xué)，我們就去上林苑玩，你不知道他花樣多多，一時又要下太液池摸魚，一時又要上樹掏鳥蛋，他還教我怎么爬樹，只是那時候我不敢，也從來沒試過，就只好眼睜睜看著他玩得不亦樂乎?！?/br>
    她不禁笑起來，“他不過是五歲大的孩子，又長在深宮里，怎么還會這些玩意？”

    李錫珩亦笑道，“你不知道，他早年生活在冷宮里頭，沒人約束他，所以生就了一副頗為自在野性的脾氣。我那會兒也瞧得瞠目結(jié)舌，卻只真心覺得這個弟弟又好相處又有趣兒。后來又一次，他爬樹扭了腳，疼得跳不下來，我站在樹下干著急，周圍那些廢物竟都不知怎么上去救他。好容易蹭的快下來時，他已疼得滿臉是汗，我看著難受忽然想要幫他，就蹲下身叫他跳到我背上。他猶豫了一刻，便真得跳了下來，落在了我背上?！?/br>
    她想著那畫面，只是捂嘴偷笑，“你們一個五歲，一個六歲，誰也不比誰力氣大多少，還不一跤都跌在地上？”

    他搖頭，“沒有，我穩(wěn)穩(wěn)的接住了他。那時候我想，倘若我也摔倒了，一定會被母親知道，母親也許會因此責(zé)怪六郎，所以我一定要接住他?！?/br>
    她點了點頭，盛贊起他來，“原來你那時候就知道替人著想了?！彼麉s忽然連連搖頭，“可是沒有用的，這件事還是傳到父親那里。父親大為氣惱，斥責(zé)他不敬兄長，對儲君無禮。命他跪在宣政殿前自省。我聽了很擔(dān)心也很想去看他，卻被宮人勸阻說，倘或我此刻前去看他，就是對父親的懲處懷有不滿，父親會更加生氣。我才真的沒有再去。”

    他忽然澀澀發(fā)笑，跟著又道，“我以為他會生我氣，誰知道過后他就像沒事人一樣，決口不提，也依舊和我向從前一樣親厚。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誰知過了幾日，他卻忽然像變了一個人，對我真的恭敬起來。我初時還不明白，后來聽人說才知道，原來是母親派人去申飭了如嬪，還罰了她的薪俸。自那以后，他便有些刻意遠(yuǎn)著我。再后來我聽人說起，如嬪是曾經(jīng)意圖加害母親的廢妃，蕭氏的侍女，還說她故意離間帝后，趁母親有孕之時借機引誘父親，借此為蕭氏翻案，更說他便是從小為蕭氏所教導(dǎo)，定然心存歹念。這些言語聽多了，自然也就潛移默化的刻在了我心里。慢慢的我對他也不再像從前那般親密友善了?！?/br>
    她聽到此處，方才驚覺這是個令人惋惜的故事，心里只覺得悶悶的，便聽他嘆道，“再后來他不知因什么緣故，被父親責(zé)打了一頓，沒過多久整個人都變作了極為冷漠的模樣。父親不知為何又下旨，賜太子太師一枚戒尺，提到舉凡我課業(yè)有疏，行止不當(dāng)，太師不便加以訓(xùn)誡，便可以六郎為替，令我從旁觀望即可?！?/br>
    聽到這里，她不由驚呼起來，“那寧王豈不是代人受過，替你挨了不少打？”

    她的發(fā)問令他倏然闔上了雙目，她看到他的睫毛在輕輕顫抖，良久才點頭道，“是，那樣快又狠的戒尺落下去，我看著都覺得疼?？墒撬麖膩聿豢?，也不討?zhàn)?，面色陰沉一聲不吭，那樣的神氣又看得人發(fā)冷發(fā)寒。我很想安慰他，可是他的樣子分明告訴我，他不需要憐憫，尤其不需要我的憐憫。我心里也不免恨起來，他為何偏要那么冷硬，那么絕然，他明明知道他拗不過父親，爭不過我，為何不肯流露出一點示弱的樣子，也許只要一點點，我仍然能像從前一樣，摟緊他在我懷里，接住他，將他背在身上?！?/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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