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蘿好奇心強(qiáng)，認(rèn)認(rèn)真真看著一盤盤大魚大rou被端上桌，聽圓桌對面的斷天子笑道：“天河鎮(zhèn)有兩大特色，一是煙火，二來便是美酒佳釀，聽說醇而不烈，實乃一絕?！?/br>
    他這話自然是在對江逢月和秦止說，江逢月是個愛玩的性子，凡事總要嘗上一嘗，聞言眸色微亮：“不錯。博雅閣中的‘雅’，便是特指閣中自釀的美酒。如今正值春日，聽說酒中會摻雜天河鎮(zhèn)獨有的花香，別有一番風(fēng)味。”

    她說罷倏地垂了眼，看向不遠(yuǎn)處的秦蘿，語氣加重：“喝酒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小孩子不可以碰哦?！?/br>
    小朋友因為“花香”而布靈布靈開始發(fā)光的圓眼睛，在這句話之后暗了下去。

    “不過秦蘿小道友若是想喝，倒也未嘗不可?！?/br>
    斷天子斜斜靠在椅背上，對她輕聲笑笑笑：“天河鎮(zhèn)有一小釀，名為［百花清］，雖有些許酒氣的甘甜，但大體而言如同米酒，更像是一種甜水?！?/br>
    若論自在瀟灑，江逢月已是蒼梧仙宗里的佼佼者，這位長輩卻顯得比她更加吊兒郎當(dāng)。修煉功法沒聽他講過，論及吃吃喝喝，斷天子定是百事通。

    秦蘿聽著點點頭，在心中小聲驚嘆：“伏伏，謝哥哥的老師真好！”

    伏魔錄默了一瞬。

    斷天子資歷深遠(yuǎn)，早在當(dāng)初正邪大戰(zh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嶄露頭角。

    ……總而言之，秦蘿應(yīng)該慶幸，遇見的是千百年以后的他。

    當(dāng)初九州動蕩，這位祖宗生于魔域長于魔域，卻自視甚高，覺得魔域之中分裂割據(jù)的各方領(lǐng)袖皆是廢物，生生憑借一己之力在三界之內(nèi)橫行霸道，無人敢惹。

    伏魔錄見過一次他出手時的模樣，真真正正的肆意妄為，魔氣橫絕整座城池，千千百百的邪魔哀嚎聲里，這人一襲紅衣翻飛，嘴角懶洋洋掛著笑。

    如今這么多年過去，斷天子的修為只多不少，哪怕它聚精會神用盡全力去看，也瞧不出此人真正的修為。

    “聽說這次百門大比，將由瑯霄君親自主持?！?/br>
    江逢月道：“他始終無法突破化神大關(guān)，距離渡劫只差一步之遙，聽說閉關(guān)百余年，也不知結(jié)果如何?！?/br>
    這是從未聽過的名字，秦蘿順口接話：“瑯霄君？”

    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的秦樓似乎動作一頓。

    “是一位老前輩，當(dāng)年在正邪大戰(zhàn)里，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br>
    楚明箏道：“瑯霄君修習(xí)道法，是當(dāng)今聞名天下的法修第一人，只不過一直以來徘徊于化神巔峰，不得渡劫?！?/br>
    駱明庭一個恍神：“我知道我知道！當(dāng)初把霍訣擊落魔淵的就是他吧？”

    他說著轉(zhuǎn)過頭來，看向幾個不明所以的小孩：“你們聽說過霍訣嗎？”

    秦蘿搖搖腦袋：“我只聽過這個名字?！?/br>
    “霍訣呢，是當(dāng)年楚州霍家的二兒子——楚州在南方的海邊，你們應(yīng)當(dāng)沒去過，那地方船港林立，繁盛至極，至于霍家，是楚州排得上名號的大戶。”

    駱明庭稍稍壓低聲音：“然而在一夜之間，被霍訣滅了滿門?！?/br>
    秦樓眸色愈深，握在筷子上的右手骨節(jié)分明，隱隱現(xiàn)出幾根青筋。

    識海里的伏魔錄亦是一言不發(fā)。

    “停停停！你這說得沒頭沒尾，誰能聽明白。我來我來?！?/br>
    云衡睨他一眼，迅速接過話茬：“那霍訣天生邪骨，性情比常人暴戾許多，甚至?xí)r常受邪骨所控，大開殺戒——在他少年時期，曾同不少修士一并前去剿殺邪龍。為爭搶龍丹龍骨，霍訣設(shè)計將所有人引入了埋伏之中，導(dǎo)致死傷無數(shù)?！?/br>
    秦蘿聞言睜圓雙眼，聽他繼續(xù)說：“當(dāng)初瑯霄君也在場，將一切用留影石原原本本記錄了下來。自此陰謀敗露，霍訣為正道所棄，自甘墮落進(jìn)入魔淵。”

    江星燃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后續(xù)：“那他又是為何滅了霍家滿門呢？”

    “自從瑯霄君現(xiàn)出留影石，霍家便與霍訣斷了關(guān)系?！?/br>
    云衡道：“后來正邪大戰(zhàn)，霍訣已然是魔域的一方統(tǒng)領(lǐng)?；艏覟閷⑺ィ纳挥??！?/br>
    秦樓默然不語。

    “聽說霍訣與meimei關(guān)系極好，那姑娘自告奮勇，以探望兄長為理由，只身一人前往魔域——”

    說到這里，云衡輕輕搖頭：“她手中的糕點摻了毒藥，卻被霍訣察覺出貓膩。當(dāng)夜霍家小姐慘死魔域，霍家亦是遭了殃。”

    江逢月點頭：“以霍家滅門為契機(jī)，各大宗門世家皆欲除去霍訣。他縱使天生英才，又如何比得過正道修士的重重圍攻。”

    感受到身側(cè)凝滯的氣息，秦蘿悄悄偏過腦袋。

    哥哥的表情……好像很難過。

    “霍家也是有意思，不敢堂堂正正對決，反而要一個小姑娘深入魔域?！?/br>
    斷天子嘿然一笑，晃了晃手里的酒杯：“霍訣寵他meimei，當(dāng)年可謂人盡皆知。讓她親手送上那份點心，可不是往霍訣心口上捅刀子么——那顆屠龍后的留影石亦是如此，其實記錄得模模糊糊，我反正看不出什么決定性的證據(jù)?；艏业购?，為保全名聲，直接把親兒子丟進(jìn)了大牢，封印識海、打碎骨頭，慘哦?！?/br>
    伏魔錄沉默半晌，低低“哼”了一聲。

    “這都是多年以前的舊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不如先解決眼下的飯菜?！?/br>
    這是個有些沉重的話題，江逢月輕笑著帶過：“今日的衛(wèi)州特色，可不像御龍城里那般全是烤蟲子炸蟲子炒蟲子了。”

    秦蘿又不動聲色看一看哥哥，伸出筷子夾起跟前的翡翠玉帶，小心翼翼放進(jìn)他碗中。

    小朋友停頓一剎，很快又夾起另一塊，遞給同樣坐在身邊的小師姐。

    楚明箏見她模樣認(rèn)真，忍不住噗嗤笑笑，傳音入密：“我自己來便是。你和哥哥相處時間不多，多同他說說話?！?/br>
    ……嗚哇。

    秦蘿吸了吸氣，仰頭飛快看她。

    小師姐，超善解人意超溫柔！

    因為碗里突然多出來的食物，秦樓一時半會兒有點懵，不過片刻，又見秦蘿夾來一份蓮子鴛鴦蔬。

    “哥哥哥哥，多吃青菜對身體好?！?/br>
    小孩眼中是溫和的關(guān)切，帶了點狗狗一樣乖順又滿含期待的笑：“你喜歡吃青菜嗎？”

    面對meimei遞來的食物，秦樓下意識覺得抵觸。

    可秦蘿畢竟不是當(dāng)年的霍家小姐，他對此心知肚明。面對心懷期待的小孩，倘若無情拒絕，定會讓她傷心。

    他不該遷怒于秦蘿。

    少年沉默一會兒，輕輕點頭。

    于是那雙謹(jǐn)慎小心的眼睛瞬間亮起星星一樣的光，秦蘿差點如兔子那般蹦起來，歡歡喜喜打量一圈圓桌，又遞來一塊水煮魔獸rou。

    秦樓：……

    秦樓：“多謝?！?/br>
    秦蘿咧開嘴笑，露出白亮亮的小虎牙：“不用謝！哥哥你多吃一點！”

    她已經(jīng)有七歲，到了上小學(xué)的年紀(jì)，能夠分辨出周圍人們的好意與惡意。

    哥哥雖然避開過她的觸碰，但他和爹爹娘親也同樣不怎么親近。那場煙花來得轟轟烈烈，如果哥哥討厭她，一定不會如此煞費苦心。

    mama曾經(jīng)說過，如果有人對自己好，那就要加倍地回報。

    她如今沒有太多的錢，買不了貴重的禮物，至少應(yīng)該在哥哥傷心難過的時候，努力讓他高興一些。

    但是……哥哥為什么會覺得不開心呢？是因為聽到了霍訣的事情嗎？可他們之間分明沒有任何關(guān)系呀。

    秦蘿百思不得其解，這個困惑很快被丟在腦后。隨著圓桌上的空間一點點被盤子填滿，秦樓碗里的高度，也隨之越來越驚人。

    當(dāng)他整整吃下五碗飯、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rou塊與無數(shù)不知道名字的糕點后，就連前來上菜的侍女與他對視，眼神中都是帶了滿滿的驚恐。

    秦樓：……

    他真的很無辜，全怪他身邊那個手舞足蹈的小混蛋。

    若是以往，江逢月也會偶爾為他夾菜，秦樓與家人不親，頂多禮貌性說句“謝謝”。

    但秦蘿不同。

    她之前吃得太多，肚子裝不下多少東西，因此得到了充分的空閑時間。

    小孩伸出的每一筷都經(jīng)過了精挑細(xì)選，無比神圣地來到他碗中，搭配秦蘿緊張又期待、直勾勾盯著他瞧的小眼神——

    他自認(rèn)情感淡漠，對此卻是無可奈何，只能點頭回應(yīng)她：“好吃?！?/br>
    很快，肚皮圓圓鼓鼓的小球身邊，出現(xiàn)了另一個同樣圓圓鼓鼓的大球。

    江逢月看他滿臉欲言又止，始終只能默默接受的可憐模樣，止不住地掩嘴輕笑。

    “乖徒弟多吃一些?！?/br>
    斷天子笑瞇瞇，往謝尋非碗里夾菜：“你正是長身體的年紀(jì)，只有長高長結(jié)實，將來才能討心儀的姑娘喜歡?！?/br>
    謝尋非從小到大沒想過什么“心儀的姑娘”，聞言猛地一咳，一口飯嗆在喉嚨里，耳根通紅。

    云衡不甘示弱，給沉默不語的白也遞去一塊點心：“你不是喜歡吃甜食嗎？給?！?/br>
    秦止動作飛快，夾起一塊熱氣騰騰的rou片：“吃烤rou陸望?！?/br>
    烤rou陸望……突然有種恐怖駭人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江逢月默默瞧他一眼，又聽斷天子道：“來來來，還有這個！剁椒魚，哇，紅辣椒的味道全部滲進(jìn)魚rou里頭，咬下去還有鮮美的湯汁，又香又嫩。”

    云衡咬牙：“這個，也甜！”

    秦止：“來吃，陸望。”

    三個男人莫名其妙開始了異常幼稚也異常令人困惑的競爭，伸筷子時速度驚人，甚至生出了一道道殘影，恰值此刻，忽然聽得江逢月一聲疾呼：“停停停，酒來了！”

    筷子的殘影這才停下，一道道目光看向門前呆愣著的小侍女。

    大人們的酒釀聞起來怪怪的，雖然香，但也有種說不上來的刺鼻。

    江逢月與斷天子品罷連連稱道，兩個師兄卻被嗆得咳了幾聲。

    謝尋非與白也被各自塞了一杯，兩個小少年平日里冷冷淡淡，一副不好招惹生人勿近的模樣，喝下酒釀的第一口，同時臉色通紅地咳了出來。

    真奇怪，明明是一模一樣的酒，為什么大家的反應(yīng)會相差這么大呢？

    秦蘿想不懂，也沒有機(jī)會弄明白。

    他們幾個小孩不能碰酒，面前只有斷天子提過的百花清。

    秦蘿端起玉杯，聞見一股清新干冽的花香。

    她說不上來那究竟是什么花的味道，只覺得甜香濃郁、沁人心脾，比曾經(jīng)喝過的所有飲料奶茶都更加清爽，一絲絲一縷縷，仿佛能融化在骨頭之中。

    她沒做多想，一飲而盡。

    那邊的斷天子還在悠哉悠哉：“百花清適宜孩子品嘗，但切記小口慢酌，莫要一口吞下，否則酒氣凝結(jié)——”

    話沒說完，秦樓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小不點晃了晃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