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朋友藏不住驚喜，嘴角咧得更歡，忽地從身后伸出雙手。謝尋非凝神看去，望見一個圓鼓鼓的奶白色小糕。

    “這是我最喜歡的桂花水晶糕，你快嘗嘗！”

    秦蘿說過，會把帶來的點(diǎn)心送給他。

    人總是會許下無數(shù)承諾，只為了一時的愉悅與滿足。在此之前，謝尋非只當(dāng)那是句無心之言，等她真正見到同門，定會將他這個并不重要的陌生人置之腦后。

    即便面對妖魔邪祟也從不會露出半分遲疑的少年，忽地有些愣神。

    “我好不容易從江哥哥那里要來的，送給你?！?/br>
    秦蘿伸了手，輕輕握住他布滿傷痕的掌心。屬于幼崽的雙手綿綿軟軟，帶著股溫柔熱氣，等謝尋非回神，手中已經(jīng)多了塊冰冰涼涼的點(diǎn)心。

    “哇——這就是明箏的表妹？好可愛！”

    陌生的嗓音突然響起，下一瞬，秦蘿被人摸了把臉頰。

    站在她面前的，是不久前與小師姐并肩而立的三個女孩。

    楚明箏溫和笑笑：“她們是我在龍城的朋友，捏你臉的jiejie叫明珠，從左往右，是姜霧和明玉?！?/br>
    姜霧生得白白瘦瘦，五官很是漂亮；明珠與明玉長得很像，應(yīng)該是親生姐妹，然而前者一副大大咧咧的開心模樣，后者卻是一言不發(fā)，神色不知怎地有些陰沉。

    楚明箏說罷神色微動，用傳音入密繼續(xù)道：“七年前，我尚未拜入蒼梧仙宗，因此向她們提到你時，說你是我表妹。”

    秦蘿恍然點(diǎn)頭。

    所以這三個jiejie都是小師姐七年前的朋友，昨天在龍城城郊，她聽說過和她們有關(guān)的事情，似乎是——

    一息冷風(fēng)倏然而過，小團(tuán)子眨眨眼睛，呆呆立在原地。

    小師姐的朋友們……大多死在了龍城的那場驚變里，只有一個人僥幸存活下來。

    “叫蘿蘿對嗎？以后你就由jiejie們照顧啦。我們就算自己餓肚子，也絕對會把你喂飽的！”

    明珠對白白嫩嫩的小朋友愛不釋手，猶在耳邊喋喋不休：“不過，蘿蘿為什么要把明箏叫作小師姐?。俊?/br>
    姜霧噗嗤一笑：“明箏，知道你和明珠總想拜入仙門，但也不用讓表妹改掉稱呼吧?！?/br>
    明珠覷她：“你自己不也總看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

    “如今邪魔攻城，我曾無意中看過一些抵御魔物的書冊，于是與清衍門的道長們同行，看看能否為守城出一份力?！?/br>
    無意中看過書冊自然是假，她本就是蒼梧仙宗極具天賦的弟子。

    楚明箏瞥一眼雪地里刺目的血跡，柔聲繼續(xù)道：“這條街不安全，你隨我們?nèi)ブ鞒堑目蜅Ｗ∠?，好不好？?/br>
    謝尋非看見秦蘿毫不猶豫點(diǎn)了點(diǎn)頭。

    細(xì)長的桃花眼無聲暗下，少年不動聲色垂落眼睫，不過轉(zhuǎn)瞬，衣袖被人用力拉了拉：“謝哥哥也可以一起去嗎？”

    謝尋非：“不要?！?/br>
    他才沒有舍不得，更不會與那么多人同住一片屋檐下——那些或鄙夷或厭惡的視線，他早已經(jīng)看夠。

    “可是你的家破了好大一個洞。”

    身旁的小不點(diǎn)鍥而不舍，繼續(xù)搖他袖口：“晚上睡覺會有冷颼颼的風(fēng)灌進(jìn)來哦。說不定還會進(jìn)來小偷，第二天一覺醒來，連被子都被人偷走了?！?/br>
    謝尋非不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我不用睡覺?！?/br>
    秦蘿急得跺了跺腳：“那那那你就吃不上好吃的點(diǎn)心了！”

    他也并不需要吃飯。

    謝尋非本要開口，卻聽街邊傳來一聲爽朗笑音，正是清衍門為首的小道長。

    這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相貌溫潤俊秀，身負(fù)一把翠色長劍，行至屋外，禮貌作了個揖：“在下清衍門趙宗恒。這墻面已毀，自是不宜住人，道友不妨先去客棧歇息幾日，等房屋修葺完畢，再回來住下——道友若是拒絕，只怕小meimei會傷心。”

    衣袖又被小心翼翼晃了晃。

    “謝哥哥，”他聽見很小很小的、近乎于撒嬌的聲音，“你要是不去，我就見不到你了。我不想這么快和你分開?！?/br>
    這種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語氣……簡直犯規(guī)。

    心中堆積的壁壘瞬間碎了一地。

    幾乎沒有任何掙扎地，謝尋非蹙眉垂眼，終是低低應(yīng)她：“嗯?！?/br>
    圓團(tuán)子原地化身蹦蹦彈簧：“好耶——！”

    秦蘿清晨就被從夢中驚醒，甫一見到客棧里溫暖的大床，立馬滾進(jìn)了厚厚棉被之中。

    她原本以為，自己能很快入睡的。

    半個時辰后。

    秦蘿生無可戀睜著一雙杏眼，平躺著蹬了蹬腿。

    睡不著。

    作為一個無憂無慮的小朋友，她腦子里很少會塞滿各種念頭，然而此時此刻，卻有無數(shù)想法像吐泡泡一樣，咕嚕嚕往外冒。

    小師姐的朋友們在很早之前出事了。

    這里是場幻境，所有人和事都停留在七年前。

    所以……她見到的一切，應(yīng)該都是假的。

    那謝哥哥也是假的嗎？

    她想不透徹，心里發(fā)悶，剛要再打一個滾，忽然聽見門外傳來陌生女孩的聲音。

    “楚明箏，你這是在拿她們的性命開玩笑！你分明知道這場亂戰(zhàn)的結(jié)局，為什么非要跟著那群劍修湊熱鬧——他們根本活不了！”

    那聲音被極力壓低，聽得并不清晰，緊隨其后，是小師姐的低語：“……別說了，明玉?！?/br>
    “她們是熱血上頭的急性子，可你不應(yīng)該是。我們?nèi)缃褚龅?，只有好好找個藏身之所，從這場必死的局里脫身！”

    明玉咬牙：“現(xiàn)在倒好，她們見你跟在那群劍修身邊，也搶著要出一份力。你難道要讓她們再死一回嗎？”

    明玉是那個一直陰沉著臉，沒有說話的jiejie。

    “楚明箏有個朋友活了下來，想必就是她?！?/br>
    伏魔錄道：“她應(yīng)該也被卷入幻境，變成了七年前的模樣?！?/br>
    “我自會勸說她們?！?/br>
    楚明箏嗓音更低：“被卷入幻境的除了我們，還有諸多無辜百姓。若要救下他們，只能加固陣法，改寫群魔屠城的結(jié)局?！?/br>
    她說著微頓，遲疑補(bǔ)充：“明玉，她們只是虛妄的幻術(shù)?！?/br>
    “可那也的確是她們！”

    明玉聲音驟揚(yáng)：“如今難道不好嗎？大家都還在，你也沒有中毒變成那副模樣。等我們從混戰(zhàn)里活下來，就離開龍城，和以前說好的那樣行俠仗義——”

    她說到此處，兀地頓住。

    楚明箏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往走廊盡頭的房間一望：“蘿蘿？”

    修道之人五感超常，很容易便能察覺到小女孩的氣息。

    話音方落，果然房門吱呀一響，從門縫探出一個小腦袋。

    明玉不愿當(dāng)著小孩的面繼續(xù)爭論，示意后很快離開。楚明箏嘆了口氣：“抱歉，我們吵醒你了？”

    “我一直沒睡著?！?/br>
    秦蘿搖頭，小心開口：“小師姐，你們是不是在說……有關(guān)幻境的事情？”

    這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情都太過真實(shí)，以至于她快要在不知不覺中忘記，關(guān)于龍城的許多事實(shí)。

    可秦蘿不笨，已經(jīng)逐漸意識到一些端倪。

    小師姐已經(jīng)十六歲，根本不是和她沒什么兩樣的矮個子；她與江星燃在圍墻上見過真正的龍城，死氣沉沉，被黑霧籠罩，沒有一個人留下。

    以及，在當(dāng)年殘酷的混戰(zhàn)里，很多很多人都丟掉了性命。

    早在七年前，他們就再也不能大笑和說話。

    她覺得眼眶有點(diǎn)酸，捏了捏蓬松的長裙：“小師姐，謝哥哥也會死嗎？”

    楚明箏一愣。

    如果可以，她并不希望秦蘿過早接觸到那份殘酷的真相?？杉热贿@孩子懵懵懂懂觸及到了事實(shí)，就有權(quán)利明白前因后果。

    秦蘿比她想象中通透許多。

    這個問題開門見山，她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應(yīng)答，半晌之后，才猶豫著低聲安慰：“龍城中活下來的人不在少數(shù)，他實(shí)力很強(qiáng)，一定會沒事。修真界那么大，等我們離開幻境，或許某一天，在某個地方，你就能遇見長大后的他。”

    這是個連她自己都覺得生硬的謊，好在秦蘿心思單純，聽罷吸吸鼻子，不再那樣難過。

    只不過，小師姐卻沒辦法見到曾經(jīng)的朋友了。

    “小師姐，”豆丁般的小圓團(tuán)眨眨眼睛，聲音很輕，“明玉jiejie是不是想要留在幻境里，不愿意長大呀？”

    楚明箏關(guān)上房門，摸摸她腦袋。

    何止明玉，其實(shí)很多時候，她也不愿離開這場幻夢。

    她們四個女孩無父無母，互相扶持著長大，那時仙俠話本正是盛行，大家都想成為日后降妖除魔的大英雄。

    童年真是一輩子最難忘的時候。

    那時她們總是很容易得到滿足，吃上一塊甜糯糯的點(diǎn)心，或是聽見旁人一句禮貌的夸贊，就能整整一天都開心得不得了；拿上一把玩具長劍，仿佛握著整個世界。

    那時的楚明箏，總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也總以為大人都是頂天立地、無所不能。

    可其實(shí)根本不是那樣。

    最初她堅信著自己能夠一往無前，然而修真界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作為一個出身卑微的孤女，每一天都走得舉步維艱。

    在進(jìn)入幻境之前，她已經(jīng)很久未曾回想過，小時候憧憬的那些美夢了。

    ……如果當(dāng)年的她見到自己這般模樣，一定會感到失望吧。

    冬天的風(fēng)有些涼，透過窗戶冷冰冰灌進(jìn)來。

    楚明箏心口一動，忽然問她：“蘿蘿以后想變成一個怎樣的大人？”

    秦蘿眨了眨眼睛。

    “想變成什么樣的大人”，宋院長曾經(jīng)提到過這個問題。

    他們一幫小孩嘰嘰喳喳暢所欲言，有的想當(dāng)科學(xué)家，有的想成為演員，也有人想一直待在福利院，幫宋院長和秦老師做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