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林聽云挑眉:“這樣的胡話,也敢亂說?” 副官憨笑:“大將軍身先士卒,有大將軍在,將士們自然奮勇殺敵。” 夜幕降臨,官兵有意圍困,并不退兵。而叛軍頗有拼勁,誓死不休,這一夜大概就要在僵持中度過了。 林聽云剛說讓人準備著,內外換防,下一瞬隕星破開星空,轟然撞進山頭。 這是漫長的秋色中,阿四望見的第二顆墜落的星辰。 恍惚間,阿四還在試圖用腦海中那點可憐的天文知識分析隕星的意義,林聽云已經(jīng)老辣地對副官說:“現(xiàn)在我們也有可以說道的了,你去多叫幾個嗓門大的,到軍前替大將軍壯壯聲勢,將星隕落,陳文佳天命如此,不必等到明天了。” 副官眉飛色舞地接下命令,拉過馬匹帶著數(shù)十人沖出軍營,背影都帶著歡脫。 好主意不止一人想到,山嶺另一側的帶兵的閔玄鳴見隕星落地,不再遲疑,帶兵直入,與衛(wèi)國公前后夾擊。輿論對軍心的影響是極大的,深信神仙保佑的叛軍更是士氣大跌,再腹背受敵,戰(zhàn)況凄慘。 勝利近在眼前,林聽云反而對阿四說:“此刻,四娘想上去見一見戰(zhàn)況嗎?” “我?可以嗎?”阿四反而猶豫了,“既然勝了……”她還去做什么? “正是勝了,才要去一趟。四娘可是元帥啊?!绷致犜埔粨]手,有人牽馬走出。 阿四與林聽云先后上馬,百人騎兵即刻就位,護衛(wèi)阿四出門。 即便勝利在望,林聽云也不準備帶阿四去山頭見血腥戰(zhàn)場,而是在一位百長的帶領下,來到雜亂的人質所在地。 這里顯然也經(jīng)歷了一番生死,橫尸遍野,少數(shù)被救出的人質安放在臨時鋪上稻草的土地上,好幾個都是眼熟的人。跟隨阿四來的騎兵中有人攜帶止血的藥材,有人帶了軍醫(yī),到了地方就自覺開始醫(yī)治。 阿四往人群中走過兩回,收獲不少感恩戴德的話語。 百長手握名冊,士兵們小心搜尋各茅屋木屋,除了人質以外,還有偶爾冒出來的叛軍。留在這兒的叛軍,大多一見官兵數(shù)量就投降了,少數(shù)拼死反抗也會死在下一刻。 被救出來的人都在阿四面前過了一下眼,名冊上的人基本上都能在此間找到,有女有男,有意識的還會向阿四示意,能走動的不忘行個大禮表達感恩,死去的也要盡量找到尸體。 清掃三遍后,百長拿著名冊來向阿四匯報:“……只差兩人,閔玄璧和阿史那舍爾?!?/br> 找不到閔玄璧,是在阿四預料之中的事。 當衛(wèi)國公為將軍的消息傳揚開,閔玄璧就成了最有價值的俘虜,幾乎算得上一張保命符。叛軍當然舍不得丟棄,說不定還會在最后關頭用來威脅衛(wèi)國公。 ——哪怕衛(wèi)國公已經(jīng)明說了放棄閔玄璧,但人心難測,叛軍總要賭一賭。 至于阿史那舍爾,就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了。 回鶻的質子,叛軍未必認得出他的身份,難道是早前先死了? 阿四道:“把那幾個投降的都拉出來問一問?!?/br> 叛軍民兵吞吞吐吐的交代,那個綠眼的奇怪崽子在叛軍剛到此地不久就因為意外滾落山林了,去追捕的兩個民兵也沒能回來。因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上頭就放棄了,只當他死了。 第208章 “擴大范圍去找, 至少要把尸體帶回來?!?/br> 滿當當?shù)拿麅詢?,唯獨兩個小郎算是阿四比較熟悉的人,名義上仍舊是她的伴讀??善? 就是這么兩個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林聽云說:“人各有命?!?/br> 世上很多事會顯出一些意外的公平來, 比如這一路上阿四的運氣著實不錯,而這兩個小郎的運氣糟糕透頂。 遙望山頭處能見火光, 此戰(zhàn)臨近終局, 衛(wèi)國公與閔玄鳴圍困叛軍殘黨, 聽聲響就知戰(zhàn)況慘烈。 山嶺上下俱是死去的官兵和民兵, 交錯累疊,騎馬每走幾步, 就要小心越過尸身。粗略估計, 這座上山死去了萬余生命。 陳文佳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 援兵在不斷上山,能夠活動的范圍越來越小。終于,陳文佳與部下無處可避。副將手里且捏著閔玄璧的脖頸, 她高聲嘶吼:“放我們將軍離開,否則,當下就要了他的小命?!?/br> 副將是赤膽忠心, 把不準閔玄璧在官兵心中的分量,但也不肯放棄讓陳文佳活下去的一絲希望。副將捏住閔玄璧的肩膀, 強令他面朝官兵方向跪下,染血的長刀架在脖子邊,小郎驚恐之下淚水止不住地流淌,滴答砸落鋒利的刀刃尖。 刀劍無情, 不為情斷。閔玄璧的身體打娘胎出來就不好,此刻臉色發(fā)青, 立時就要昏倒。 閔玄璧的身份在皇帝賜婚后為朝野熟知,衛(wèi)國公更是此戰(zhàn)主將,叛軍副將倉促間的舉動,令在場人神情緊繃。 衛(wèi)國公有前言在先,眼下當然不會自食其言,她緊握腰間佩劍,母男之間短暫的對視在刀光劍影的牽扯下拉長。終究,衛(wèi)國公也無話可對這個自小沒有養(yǎng)在身邊的男兒說。 她緩緩抽出長劍,劍指叛軍方位:“弓箭準備——” “這可是你閔家的孩子!”叛軍副將眉頭一緊,手下力道失控,在閔玄璧雪白的脖頸上劃拉出醒目的血痕。 說時遲,那時快,霎時間兩支羽箭自斜角射出,直取閔玄璧命門。不等人反應,還是陳文佳率先出劍擋去捅閔玄璧心窩的一箭,叛軍副將下意識拉過閔玄璧,即便如此,另外一箭也射穿了閔玄璧的小腿,連皮帶rou扎進地里,箭尾猶顫,可見力道之重。 劇痛中,閔玄璧當場昏死過去。 陳文佳側首看向右后方持弓者,認清人后,嘆道:“師姊,你就不怕小郎當真死在你的羽箭下?同胞手足,何至于此啊。” 閔玄鳴持弓從人群中走出,冷淡道:“你既然叫我一聲‘師姊’,就該知道如今這身本領是從何而來,朝廷、閔家待你不薄,若你尚有良知,便該在此以死謝罪?!?/br> 陳文佳不接話茬,雙手各持一劍,示意副將回到身后:“衛(wèi)國公不是會因私廢公的人,放開他吧?!备睂⒉桓实胤砰_閔玄璧,任其倒地。 “不必再多話了?!毙l(wèi)國公深深凝視陳文佳:“弓兵聽令,齊射,格殺勿論。” 頓時,漫天箭雨扎進血rou,慘叫和哀嚎消弭在風中。陳文佳手中雙劍飛舞,快似流光,擋去十箭還有百箭。一箭入腹,則步伐紊亂。副將、親衛(wèi)拼死以身護陳文佳,終是在血色中合眼。 哪怕叛軍殘黨全部負傷,無反抗之力,衛(wèi)國公也沒有喊停,任由陳文佳在戰(zhàn)友的懷抱里死去。 軍事天賦并不通過血脈流傳,閔玄鳴在兵事上總欠缺一些無法依靠人力填補的東西,但陳文佳卻生來就擁有戰(zhàn)場上的敏銳直覺。最初衛(wèi)國公只是礙于宋王的情面手下陳文佳,此后在北境師徒相處數(shù)年,她已然將陳文佳視為繼承人。 這個時代,為將為兵,且有足夠的天賦的人不多。衛(wèi)國公自知年老,撐不到下一個二十年了,能遇見陳文佳已是萬幸。當年發(fā)覺陳文佳天資時的喜悅,和多年耗費的精力,今日付諸東流。 如果可以選擇,衛(wèi)國公寧愿反叛、將死的那個人是閔玄璧。 “把尸體都好好地帶回去吧?!毙l(wèi)國公在夜色中嘆息。 山腰處的阿四收到逆賊伏誅的消息,帶著軍醫(yī)藥物趕到時,正好撞見士兵清掃現(xiàn)場,閔玄鳴和身邊親衛(wèi)從成堆的尸骨中挖出閔玄璧。 軍醫(yī)前把脈,斷去閔玄璧小腿上的箭矢,簡單包扎止血后來報:“閔小郎受驚昏厥,無性命之憂。世子箭術高超,腿上的傷未傷及筋骨,修養(yǎng)個一年半載大致上也能周全……可能行走上有所不便。”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閔玄璧極可能就此跛腳了。 同為箭矢所傷,太子性命垂危,閔玄璧就性命無憂了? 即便明知兩人情況不能等同,阿四積壓心底已久的憤怒和對閔玄璧難以言明的厭惡一并涌上心頭,幾乎要開始口不擇言。 鼎都這么多人,憑什么受傷的是太子,為什么閔玄璧不能替太子去死? 忽然,林聽云將手搭在阿四肩上,對軍醫(yī)道:“勞煩了,閔小郎無事便好,再為其他受傷的將士看看吧。四娘,巡山的士兵在一處陷阱內找到了一個年輕少男,不能確認身份,請你去認認人,說不定就是阿史那王子?!?/br> 阿四閉了閉眼,冷靜下來:“帶我去吧,他還活著嗎?” “活著,聽傳訊的士兵說是困在深坑中太久,有些癡了,見人便躲?!绷致犜茽狂R來,扶著阿四上去。 斜向下的毛竹林深處,有舊日獵人挖出的深坑陷阱,沒能獵到野獸,反倒落了三個人進去。可落腳的泥路是官兵臨時開辟出來的,阿四跟在林聽云身后,三兩下跳過,停在陷阱邊緣朝內看。 一夜奔忙,天色蒙蒙亮,這點光照不亮坑底。 士兵遞過風燈往深處送,就著光源,阿四瞇眼打量下面癱坐著的消瘦少男,依然是面目模糊。 阿四拿過燈,靠巖壁一側往下丟,風燈摔在地上的同時也照亮了一瞬少男眉眼。阿四已經(jīng)很久沒見阿史那舍爾了,但有一點是不會變的,就是他有一雙綠眸。 阿四道:“就是他,既然還活著,就先拉上來吧?!?/br> 這番動作,也足以讓坑底的人看清上面人的面孔,阿史那舍爾大約是認出阿四了,沒有再排斥士兵,溫順地讓士兵抱著用繩吊出深坑。 一出來,阿史那舍爾就要往阿四身上撲,阿四手疾眼快拍開他的臟手,閃身避開。阿史那舍爾反倒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來。 平日也就罷了,如今阿史那舍爾一身臟污,蓬頭垢面,再做這樣的情態(tài),惹得阿四一陣惡寒。兩人的關系并不多么親近,這人怎么跟腦子壞掉了一樣? 阿四的腹誹不為人知,叫人把阿史那舍爾帶下去安頓,至少先把這身泥洗干凈。 等人走后,救人上來的士兵欲言又止。 阿四擺手道:“說吧?!?/br> 得了允許,士兵急音道:“下面兩句尸身都已經(jīng)面目全非了,雖然有泥土沙塵掩蓋,也能看出尸體被切割啃食過的痕跡……這段時間里,小郎是靠著生吃人rou熬過去的?!?/br> 阿四剛才拍過人的手僵住,攤開仔細觀察,確認只是新鮮泥土沒有沾上人血后才長舒一口氣。 方才阿史那舍爾的異樣也有了解釋,他滾得一身泥土,大概就是為了掩蓋身上的血跡和血腥氣。此前面對士兵的叫喊不肯應聲,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他的舉動,埋頭掩蓋痕跡。 “瀕死之際,吃人也不算罪過了。更何況是叛軍逆賊?!绷致犜茖κ勘鴩诟溃半x開此地后,就把這事忘了吧?!?/br> 清理戰(zhàn)場還需不少時日,但阿四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要奔赴鼎都去見太子了?;氐綘I帳,阿四急筆寫就傳回新都的書信,寫盡豐水事宜,事無巨細。最后,再說明自己暫時不去新都,往鼎都等候太子一并回家。 書信跟隨戰(zhàn)報一起快馬加鞭發(fā)往新都。 之后是數(shù)日的等待,新都來使細數(shù)將士功勞,為衛(wèi)國公閔明月加官太尉,林聽云、邠州刺史……各有獎賞,唯獨回給阿四的,也是一封家書?;实墼试S阿四暫留鼎都,等到太子病情穩(wěn)定再回新都。 而衛(wèi)國公與各級將領則在收拾殘局后,回新都面圣。救回來的人質們被阿四全權托付給衛(wèi)國公照料,阿四拋開大小瑣事,一心要回到鼎都去見太子。林聽云作為陪綁的皇子師傅,不得不推遲了回家探親的計劃,跟著阿四再跑一趟鼎都。 既然是地府欠了她的命,憑借和鬼差的舊情,萬一她能守住太子的性命呢? 人生八十載太漫長了,阿四樂意分二十年給姬若木。 第209章 鼎都的秩序已經(jīng)完全恢復, 城內的華州團練兵留下部分填補南衙禁軍空缺,其余跟隨刺史回歸華州。城中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未收到影響,阿四要來的消息早一步送到城中, 朱雀大街上早有金吾衛(wèi)開道, 以防事故。 再次回到鼎都,林聽云回歸護衛(wèi)的責任, 一路無言, 一切事宜都由阿四做主。 此前未收到太子的任何消息, 此情狀下, 未有消息反而是好的,說明太子還活著。 進了皇城, 阿四剛想找左相陳姰問一問太子近況, 宮人俯首回答:“左相在十日前為陛下傳召, 趕赴新都了?!?/br> 阿四:“那現(xiàn)在鼎都皇城內的主事人是誰?把她叫來?!?/br> “如今是刑部孟相在?!睂m人面退而出。 宮人傳話也需時間,阿四等不及,帶人直接往太子暫住的兩儀殿走。她臨到門前, 又遲疑不決,腳步停在殿外。 孟予急匆匆趕來,見到的就是坐在臺階上頹喪的小皇子。孟予屏退四下, 獨自上前叩問阿四心事:“四娘怎么獨個兒人呆在這兒階下,深秋石冷, 四娘與我進屋說話吧?!?/br> 孟予對于阿四,是有養(yǎng)育之恩在的,孩提時期孟予待她用心,阿四也一直記得這份情。很多事情, 阿四未必能對林聽云開口,卻愿意與孟予說:“孟師傅, 陛下?lián)Q了你來替左相,肯定是要進一步查清此間緣由吧。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夜之間,全都變了?” 阿四不挪步,孟予就將手里兩卷書放在臺階上,示意阿四坐在書冊上隔開寒氣,而后她伸手撫開阿四臉頰邊凌亂的鬢發(fā),柔聲道:“四娘翻年就是成人了,這與我而言也像是一眨眼的事情??墒前。呀?jīng)十四年過去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不止是四娘從懷中小兒長成大人,其她幾位皇子也是如此。始皇帝長男扶蘇三十許死于矯詔,漢武帝長男據(jù)三十有七受巫蠱之禍……前事歷歷可數(shù)?!碧尤裟芙璐藱C會脫身,保得性命,未嘗不是壞事啊。 這話題太過敏感,即便四下無人,孟予也不敢言盡。 阿四垂眸無言,心中卻在反復駁斥孟予的話,她們姊妹怎么可能會走到兄弟鬩墻的地步,事情不該是這樣的。然而,她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哪怕是當年阿四在蹣跚學步的年齡問出的幼稚話,孟予也從未敷衍了事,向來是有一說一。這表明,按照孟予目前的查證來看,楚王或宋王身邊人、或者她們本人必定與此案有關聯(lián)。 孟予見阿四仍然不說話,便道:“山峰之上愈高愈寒。人居高位也是如此。高山積雪,并非高山所愿,有些事情,四娘不必想太多。太子殿下早些時候醒來,問過四娘了,很是擔心你在外奔波。而今一墻之隔,四娘不想進去見太子殿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