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jié)
姚蕤夾在兩方阿婆中間,何嘗不難過,淑太主素來疼愛她,可這事是寸步不能讓的。壞頭不能開,今日她因淑太主地位高于母家就更名易姓,來日她的女兒有朝一日也為此改姓,不得氣死人。 王訶跟著嘆氣:“我大母為此很是氣憤,連夜寫了奏疏,只等風(fēng)聲傳出公主府去,她就要上書彈劾?!?/br> 裴道則說:“且輪不著我們cao心,至多就是改一改淑太主之子王氏郎君的姓?!?/br> 阿四贊同裴道的看法:“如今宗親女人后嗣俱隨母姓,獨獨落了淑太主,她自是不甘心的。可貿(mào)然出口要改王氏小舅的姓氏,王家那頭多半也要跟著生事。淑太主既然還沒病糊涂,就不會鬧得太過,她是老人又是病人王氏總不會跟著她鬧騰。到時候陛下多半要出手安撫,屆時王氏小舅姓歸姬家,淑太主也該見好就收?!?/br> 第199章 事情的發(fā)展大體上如阿四所說, 只一點錯了,那就是淑太主切實到了油盡燈枯的時日。 淑太主走得很突然。 當(dāng)日清晨皇帝親筆批了淑太主改親子王璆姓氏的奏疏,玉照為王璆改姓入姬姓族譜, 午后冬婳捧著加封王璆為臨淮縣公的圣旨跨入淑太公主府邸恭賀。 淑太主尚且有力氣起身謝恩, 即刻吩咐屬官大擺宴席,高高興興地與親友吃了最后一餐, 觀賞廳中舞樂之際合眼小歇。 王璆——改姓后的姬璆從敬酒賀喜的人群中走出, 湊到母親手邊想要問候, 卻發(fā)現(xiàn)人已經(jīng)再叫不醒了。 喜宴改白事, 公主府第二日掛上白幡。 姚沁身負(fù)重?fù)?dān)、又遠(yuǎn)在新都,皇帝奪情許姚沁不歸鼎都奔喪。而姚蕤作為唯一的孫輩, 一邊cao持喪事, 一邊安慰屢次哭得昏厥的姬璆。 淑太主是個霸道的母親, 也是個為孩子殫精竭慮打算深遠(yuǎn)的慈母。 臨終前鬧這么一場,全然是為姬璆來日考慮。 淑太主不如齊王好運(yùn),湊上了天下最厚道的長姊, 硬是給meimei分了親王爵位。公主爵位是不傳襲后人的,姬璆是個安享富貴的性格,王家又是不能指靠的。作為母親, 淑太主不能拿男兒的未來去賭姚沁的良心。 只有改去王璆的姓氏,撇清他和王家的干系, 加之舊日情誼,來日皇帝或許會顧念舊情照拂姬璆。 皇帝還要重用宗親,而這些年輕的宗親將來總要生兒育男。女人生育孩子的性別是不可控的,前面已經(jīng)送走了那么多的公子, 總該留下一些好例子緩和宗親男子的恐懼。 這些年里送走的年輕宗男太多,就連晉王之男姬難也被狠心和親回鶻。姬璆能安享富貴半輩子, 其中大半是淑太主通權(quán)達(dá)變的功勞。 姬赤華攜阿四上門祭奠時,堂中姬璆正跪伏在蒲團(tuán)上哽咽,見到來客也顧不上儀態(tài),掩面見禮。 姬赤華側(cè)身避開,與阿四左右扶住姬璆坐下,安慰道:“阿舅且節(jié)哀順變,淑太主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阿舅,泉下有知見到阿舅這般傷心該如何難過?” 聽得“淑太主”三字,姬璆眼淚再次浸濕通紅的眼眶,順著臉頰、鼻尖滑落,他以袖拭淚,哽咽道:“……情難自已,二娘莫怪?!?/br> 中年男子哭得稀里嘩啦的,實在稱不上美觀,二人也不好意思多加叨擾,祭拜后就告辭了。 出門后,阿四猶猶豫豫地問:“阿蕤她娘不回來,靠著小舅這幅樣子,能撐得起家業(yè)么?” 姬赤華背過手,輕嘆:“這府中井井有條,即便阿舅哭得昏天黑地,外面迎來送往也一個不缺。方才阿舅哭得傷心,衣裳卻是齊整的。姚小娘子年幼,滿府多半是阿舅在cao持,他是和我們一樣被養(yǎng)大的人,能天真無邪到哪兒去?日后換個匾額,撤去超額的建制和屬官,這府改為臨淮縣公宅院,只是時間問題?!?/br> “淑太主的遺產(chǎn)都會留給小舅么?” “半數(shù)總是有的?!奔С嗳A望著公主府門不斷出入的面熟來客,放下車簾掩去視線,“陛下的姊妹封王拜相,太上皇的姊妹自然也是一樣的。便是生前沒有,過身后陛下也不會吝嗇?!瘪R蹄和車輪的聲響掩蓋了兩人的談話,在嘈雜聲中離開公主府外。 嗅到味道的宗親們,已經(jīng)盯緊了這份殊榮,預(yù)備上書請皇帝為淑太主過繼后嗣了。這大概也是淑太主生前一定要為姬璆改姓的原因之一,姓王的男人是分不到姬家羹湯的。 上一世的阿四是個不折不扣的無神論者,但經(jīng)歷過地府一遭,她雖然依舊不信天上有神,至少信了地下有鬼。既然能把鬼神之說聽進(jìn)一半去,就免不了考慮兇吉。說不定商朝以前的龜甲占卜是真能下達(dá)地府,受祖宗指點呢。 不過此道失傳已久,阿四也燒不出可靠的龜裂,非要說的話,那兩半的龜甲可能在提醒她,這輩子只能一道走到黑了。 拋開龜甲不談,淑太主的死亡給阿四帶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人老了病了注定要與死亡為伍,而這座鼎都也足夠老了,就像這自秦時起、壓迫在所有人頭頂?shù)摹⒀永m(xù)的皇權(quán)。 太上皇收到消息后也病了,她與淑太主的感情尚可,老來作伴的姊妹陡然離世,給太上皇造成不小的打擊。太上皇年逾古稀,不適合再拖著病體奔波,被醫(yī)師建議留在九重宮修養(yǎng),不能回來送meimei最后一程。 久不出現(xiàn)在人前的溫太主露了一面,她年輕時沉湎酒色,老來身體總有些小毛病,不愛外出見人。時間長了,鼎都內(nèi)的人幾乎都快忘記宗室還有這樣一位老人。 她大概從未想過小自己三歲的淑太主反而會走在前面,在淑太主靈位前呆坐許久。 阿四再次見到太上皇與溫太主時,發(fā)覺兩人一夜間被抽走了年華,暮氣浮上臉龐。 淑太主的死亡像是一個閻羅久候的開始,老人們脆弱的身軀跟隨時代的變遷而飄散,鼎都內(nèi)各大坊市時有白事發(fā)生,喪樂奏滿了載初十四年的夏日。每年盛夏和寒冬總要帶走一些人,只是今年的更加刺目些。 幸運(yùn)的是,今年地府的名單里依舊沒有阿四親近且熟悉的人。 大人們見慣了死生無常,并不像孩子一樣能生出多余的傷情。北境快馬加鞭趕回來一支五十人的隊伍,領(lǐng)頭者是衛(wèi)國公世子閔玄鳴。輔國公吳女侯過身,閔玄鳴代替母親趕回奔喪,先入宮見過皇帝,而后馬不停蹄地趕往吳家老宅。 輔國公的軍旅生涯以四十歲與丈夫割袍斷義為起點,守邊二十余載,七十解甲,一百零三歲離世,當(dāng)?shù)纳舷矄?。她的獨子閔清沁為承襲吳家的爵位,現(xiàn)學(xué)了淑太主的手筆,自閔姓改回吳姓,降等襲爵為順化郡公。 喪事和喪事也是不同的,阿四睡前從雪姑口中聽完了吳女侯堪稱傳奇的一生,長舒一口氣:“老將軍的女兒真是幸福啊,有這樣偉岸的母親,且在七十七歲才與母親分別。” 要是她也能七老八十了才送走皇帝阿娘就好了,八十歲就死,不敢想象這該是多快樂的一生啊。 “四娘該睡了?!毖┕靡春么策叡唤牵蠑n床幔。 臨近遷都,各類流言見風(fēng)就長,皇帝不會因此更改遷都的決定,而是擬定了遷都后的年號。 在皇帝縱容之下,阿四扒開初擬的詔書看過,寫有如意二字。 載初十四年八月初八,諸事皆宜、不避兇忌的黃道吉日。 兩隊清道的騎兵最先出鼎都,四馬指南車、記里鼓車等緊隨其后,隨行官員的車駕與十?dāng)?shù)列騎兵衛(wèi)隊之后是左右威衛(wèi)護(hù)持的玉輅,太仆卿駕馭玉輅,百位駕士簇?fù)砬昂螅致犜婆c右衛(wèi)大將軍守衛(wèi)左右。萬人的車隊出行,雖然有沿途郡縣補(bǔ)給,所需衣食也必須自帶部分。諸衛(wèi)禁軍為后衛(wèi),聲勢赫赫。 太子和左相陳姰留守在鼎都主持,兩人前后站在城樓上目送皇帝儀仗遠(yuǎn)去。 阿四從窗戶探出頭回望鼎都,車馬沒能全部出城門,鼎都已經(jīng)消失在目光盡頭。 “阿姊!”阿四乘坐的馬車和姬宴平并駕齊驅(qū),掀開窗戶高聲說話就能聽清楚。 隨著年齡的增長,姬宴平失去了少年時期無窮無盡的精力,只想窩在車上等候旅途早日抵達(dá)終點。聽見阿四的話,姬宴平輕嘆一口氣,讓侍從揭開車簾回話:“怎么了?” 阿四從未出過遠(yuǎn)門,故而分外興奮:“沒什么事情,就是想找你說說話?!?/br> 姬宴平張口想勸阿四多休息,珍惜此刻的精力,漫長的顛簸路途是做工再精美的馬車都無法避免的。但考慮到即將到來的痛苦現(xiàn)實,姬宴平又覺得沒必要打斷阿四的興致,神色復(fù)雜道:“你說吧,我聽著呢?!?/br> 馬車很寬敞,可以供她翻來覆去地滾動,提前準(zhǔn)備好的各類零食茶水滿足阿四的味蕾,阿四確實很開心……直到開始有如廁的需要。 然而隊伍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需求停下,除非是皇帝的命令。退一步來說,即使皇帝愿意為阿四的需要停下隊伍,等阿四的請求經(jīng)過衛(wèi)隊層層傳遞,再到隊伍停下,阿四就該憋死了! 憋是不可能憋的,這對身體非常不好。 當(dāng)雪姑笑瞇瞇從馬車暗格掏出木桶固定好請阿四上座的時候,阿四感到了靈魂的震顫,后悔的情緒前所未有的席卷而來,天殺的鬼差坑死她了。她想念后世便利的一切,尤其是抽水馬桶! 馬桶給了她尊嚴(yán)! 在阿四的強(qiáng)烈要求下,馬桶周圍多了一層遮羞布,阿四速戰(zhàn)速決。香灰和香料掩蓋了氣味,馬桶被收回到暗格中,雪姑維持著微笑,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在不把人當(dāng)人的地方,宮人和用具只有活物和死物的區(qū)別,主人當(dāng)然不會有所顧忌。 但是阿四有啊。 遙想當(dāng)年五歲,她廢了好大勁兒才說服丹陽閣的宮人不用在廁間服侍,而是在門外等著?,F(xiàn)在卻不得不在眾目睽睽之下…… 一個月,被馬車?yán)诼飞匣问幜苏粋€月! 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基本上都在馬車上解決……野外的夜晚星辰很美,阿四欣賞美景,更心痛快要散架的屁股和羞恥心。 第200章 一路上久晴無雨, 暑氣逼人,民間謂之秋老虎。 夜晚驛站休息,天黑云高明星點點, 阿四嫌帳中燥熱, 纏著姬宴平一塊兒臥在草坡上望月。 “這是在路上的最后一個夜晚了吧?!?/br> 安寧地出人意料,遷都前眾人緊張而漫長的準(zhǔn)備一度讓阿四以為遷都的過程多少帶點驚險刺激。 姬宴平雙手枕在腦后, 對著天上的弦月嘆氣:“應(yīng)該吧, 過了今天, 就能進(jìn)入新都, 不用再在路上風(fēng)吹日曬雨淋了。” 壓過了難受的時候,阿四又覺得行路上所見所聞新穎有趣:“阿姊這樣說話也太過啦, 風(fēng)吹日曬是有的, 但根本沒有下雨呀?!?/br> 運(yùn)道好得出奇, 往往車隊路過某地之后今年的秋雨才落下,她們剛好避開了每一陣秋雨。這讓阿四對天象升起好奇和興趣:“司天臺的測算還是有道理的,要不是天文太過枯燥, 否則真該跟著裴師傅好好學(xué)一學(xué)?!?/br> 當(dāng)初裴師傅教的用心,阿四只是敷衍,得過且過, 而今回頭想想,或許是自己錯過了。 姬宴平望天道:“天文星象也是需要天賦的, 這樣枯燥的東西,喜歡就是最大的天賦,既然不喜歡也不用強(qiáng)求自己,總歸崇玄署學(xué)生眾多不缺人用?!?/br> “雖然我心里總有點記掛鼎都, 但阿姊好像更擔(dān)心,今天好像聽見阿姊嘆氣好多回了?!卑⑺乃难霭瞬娴匮龅? 對自己所望見的滿天星辰感到滿意,天地畫卷是人力所不能企及的鬼斧神工。 姬宴平拉緊披風(fēng)帽檐:“我只是覺得我們倆人這樣待在毫無遮蔽的野外,有些危險?!?/br> “危險?”阿四“唰”坐直身體觀察四周,疑惑道“驛站周圍都是巡邏的禁軍,還能有什么危險?” 潮濕的土壤氣息上涌,瞬息間,一點涼意自腦后穿透。 阿四反手去摸,卻迎來更多的雨點。噼里啪啦的雨聲中,阿四以袖遮頭,迅速向屋內(nèi)跑去。 晚一步起身的姬宴平悠悠然綴在后頭漫步,笑道:“我看今日天陰的早,或許有雨?!?/br> 阿四驚叫著沖進(jìn)屋子換衣裳:“雨已經(jīng)落到我頭上了!阿姊也不早點說,太壞了?!?/br> 姬宴平裹在披風(fēng)里不緊不慢地說:“唉呀,不是你自己說的想要出門體悟自然,做阿姊的怎么好阻攔呢?” 轟隆雷聲外,流星墜落。 阿四受雪姑催促更衣之時正好望見窗間流光劃過天際,天光乍破,照亮一瞬眉眼。 流星似乎都會在史書上留下一筆痕跡,不知道這顆會被賦予什么樣的含義。可惜她學(xué)藝不精,否則也要推算一番,再去司天臺問個答復(fù),相互印證結(jié)果。 突如其來的秋雨延緩了快馬加急遞送的情報,凌晨雨霽,新都派出接應(yīng)的人馬和鼎都一身風(fēng)塵的信使前后腳向皇帝送上信封。 猶然沉浸睡夢的阿四被雪姑緊急從褥子里掏出來,迷瞪中換上輕便的胡服,外袍一蓋,就送到皇帝暫住的屋舍內(nèi)。 阿四茫然地環(huán)視一圈,隨行的宰相將軍以及親王一并在內(nèi),除皇帝的坐榻外,不甚寬敞的內(nèi)屋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娜?,神情肅穆。姬宴平拉過阿四坐在手邊,示意她先安靜聽著,抽不出片刻解釋情況。 屋外的天空僅僅亮了一道光,燈架燭火閃爍,明日未升,微光不足以照亮人面?;椟S的燈火下,皇帝的神情前所未有的陰沉,阿四不敢多看,低頭間注意到散落一地的書卷。 阿四撿起一頁紙查看,上面明擺著的白紙黑字:鼎都諸臣趁虛謀反,盜匪叛軍作亂圍城,里應(yīng)外合之下已經(jīng)入城了。 太子留守在鼎都??! 即使北衙禁軍大半護(hù)衛(wèi)皇帝離開鼎都,南衙禁軍十二衛(wèi)難道是死的嗎? 阿四腦中轟然嗡鳴,圍繞心頭的不祥預(yù)感終于落地成為現(xiàn)實。秋日的寒意在指尖攀爬,血液帶著涼意沖進(jìn)心肺,阿四渾身震顫,咬著牙抬頭望向皇帝所在的位置。 不,或許正是因為南衙禁軍層層護(hù)衛(wèi),才讓人從北面鉆了空子也說不定。太子居住東宮,有東宮十率護(hù)衛(wèi),無論如何也不會……最好沒有出事。 阿四閉上眼深呼吸,緩慢地吐出一口濁氣,壓下臟腑翻涌的痛感,勉強(qiáng)維持冷靜。肩膀一沉,睜開眼是姬赤華關(guān)切的目光。阿四才發(fā)覺握著紙張的手已經(jīng)被自己掐青了,而脆弱的紙片已經(jīng)在她手里變成廢紙一張。 右相剛才似乎開口說了些什么,又有人站出來說話,嗡嗡地略過耳際,阿四一概沒能聽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