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jié)
姚侍郎娶了公主府的獨男后,仕途一路順遂不說,公主府數(shù)十年的累積將來那可都是姚家子孫的囊中之物。 裴家人不指望能給家里女兒找一門王璆一樣的親事,卻也想著尋個身份上匹配的聰明人。至于不婚生育的事兒,在這時候還是極少的,一般都認為家中得有個正經(jīng)的內(nèi)人打理。 奈何門當戶對的人家里,通常是舍不得把家里的好男兒隨便嫁出門的,多是推一些歪瓜裂棗出來??梢沁x了那樣的成色,將來帶累了子孫可怎么好?因此如裴家這般的頂級門閥也要為孩子的婚事頭疼,時常要cao辦些相看的宴會,方便矮個里挑高個。 照阿四看法,裴家這種做法實在麻煩。要是急著生孩子,就先隨便娶一個,至于和哪個生,屋門關(guān)上外人哪里曉得?在乎老名聲的,就說這孩子是正室的,不在乎的,就學玉照胡編一套瞎話糊弄。 zigong在女人肚子里,生孩子的事就沒有外人置喙的余地。 不過看在有熱鬧可瞧的份兒上,阿四還是拋開對老一輩的嫌棄,樂顛顛地接過裴道送的請?zhí)?/br> 阿四所坐的障車,周圍護衛(wèi)齊全,一路被讓行,順順利利停在裴宅門口。公主車駕與尋常人不同,周圍大大小小的議論聲落入阿四的耳朵。倒不是外人不知收斂,是阿四的被動技能發(fā)動,不得不聽一些閑話。 跟隨母親出門迎接阿四的裴道深感奇怪:“四娘竟老老實實坐車沒騎馬,是嫌天氣熱了?” 不怪裴道疑惑,自從姬宴平送給阿四的小馬駒成年后,阿四只要出宮就恨不得長在馬背上,向所有人炫耀漂亮健壯的白馬。 阿四深深嘆氣,深沉地說:“我們先進門再說吧?!?/br> 因身份最高,阿四被引進正廳,坐在主位受了裴家上下的禮,彼此寒暄過,敷衍走無數(shù)記不住臉的人。繁瑣的社交流程立刻讓阿四領(lǐng)悟了阿姊們不愛參加宴會的原因,誰見了都得來見禮問安,太費勁了。 直到入席,阿四才和裴道有坐下好好說話的機會。 阿四先謹慎確認不會被窺見,才小心從寬袖中探出自己的手背給裴道看——兩指寬的長條狀紅腫。 不用猜,肯定是挨了師傅的板子。 裴道失語片刻,說:“這是林將軍下的重手?我記得她脾氣相當好啊?!?/br> 阿四一臉沉痛地把衣袖蓋回去遮住紅饅頭手:“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br> 雖然是阿四挑釁在先,但挨打真的很疼??!做老師的,怎么一點肚量都沒有,太小氣了。學生面對老師輸了不是很正常的嗎,輸了居然還要罰她明天加練一個時辰。 面對紅腫,裴道不信阿四全然無辜,也沒有拆穿的意思,附和道:“是啊是啊,這也太過分了?!?/br> 抱怨完冷酷無情的林師傅,阿四將注意力挪到今天的主題上,她問裴道:“你堂姊是哪個?我記得她是宋王阿姊的伴讀,也不知道,宋王阿姊今日來不來。” “堂姊方才和幾個友人一起去酒窖挖酒去了,說是新釀的美酒?!迸岬里@然是從堂姊哪里聽說了些,“送去的紅單貼沒有回復,應當是不來的。宋王舊友意外過身了,最近都不出門參宴了?!?/br> “世事無常啊?!卑⑺母袊@。 姬宴平朋友很多,也不知道是哪個出了意外,在這個風寒中暑足以病死人的年代,死亡實在是不出奇的事。 難得出宮,阿四仿佛被陡然放歸山林的山大王,長袖一揮,讓人給自己端上美酒嘗嘗,今天要喝個夠。侍從滿口應下,端上紅泥小爐當場溫酒。溫熱的酒水從酒壺倒入琉璃杯,酒色微綠,沫細如蟻、 阿四看了就笑:“這莫非就是綠蟻酒了?”只淺嘗一口,立刻忘記了方才說的大話,再不肯喝了。 裴道也滿上一杯,先嘗了:“用米新釀的酒總有些渣子未濾清,倒不妨礙口感?!?/br> 酒這種東西,果然還是后世的好喝一些。上輩子阿四就不愛酒,總覺得苦,這輩子這酒居然更難喝了。 阿四默默把酒杯推遠:“給我煮一碗奶茶來,放足乳酪和蜂蜜。” 吃完一盞放足料的甜奶茶,阿四又有心情旁觀別人的熱鬧的了。 宴會的主角裴理年二十五,就已經(jīng)官任正五品都水使者,是裴家這一輩中的標桿人物。不出意外的話,下一個裴家的當家人就是她,所以家族長輩都cao心她的婚事。 裴理俊眉修目,品性寬和,是個古話中翩翩君子1一般的人物。而她附近那一圈小郎,每一個堪配的,站在她的身邊還不如裴家的侍從看著有氣質(zhì)。偏偏這些小郎還擺出一副矜持模樣,單看著都是好死不死的玩意。 阿四嘖嘖道:“你家這安排的不大好吧,那些男人我看著都不是什么好東西?!?/br> 裴道也看不上:“小家出身怕擺弄不開,差不多的世家中愿意舍的都是紈绔子弟。長輩也曾細細挑揀過幾個,早兩年都沒談攏,一個個的都跟吃了多大虧似的獅子大開口,恨不得把我們家家產(chǎn)叼走?!?/br> 說到底還是姓氏上的事,這一旦定了姓,就和端王府的玉照似的,抄起親父家那是半點不留情,親男兄也占不到一毫一厘的便宜。 阿四一邊吃餅,一邊搖頭道:“依我看,不如不取,自家生生孩子多方便。再說了,你們家這么多姊妹,還怕找不出一個合適管理中饋的人?還是不取得好,這樣以后姊妹間也少個外人作梗?!?/br> 裴道笑道:“道理誰都明白,可這事真做起來,且還要時日習慣呢。就和太子與兩位大王似的,終究是在王府里置孺人的?!?/br> “等我以后就不這樣,才不請這些歪瓜裂棗,要請就請滿鼎都最貌美聰慧的美人齊聚一堂,每月宴請三五日,還怕交不上情人生孩子么?”阿四三兩口咽下胡餅,擦擦手挑了個桃子吃。 “好好好?!迸岬拦笮?,“到時候我就去借一借四娘的光,也能白白占美人便宜?!?/br> 阿四糾正道:“哪里是我們占便宜,分明是我們屈尊降貴了?!?/br> 阿四在皇帝面前都是有話說話的直白脾性,今兒來到裴家也不記得要收斂,洪亮的嗓門把話清清楚楚傳進場中人耳朵里。等到周圍一靜,阿四也沒發(fā)覺是自己的影響,自顧自和裴道樂呵。 旁的人還好,這些話叫那些小郎聽見了,真是夠損的。男賓距離阿四遠些,有好事者偷偷學了話說給那邊人知曉,一來二去滿場人都知道了公主高見。 男賓中就有面子掛不住的,又自覺身份夠得上搭話的郎君特地走近向阿四見禮:“侍御史李均見過公主?!?/br> 侍御史? 阿四放下手中瓜果,接過繡虎遞來手巾擦嘴,隨意瞥他一眼:“哪個院的侍御史?來找我做什么?” 李均道:“某不才,忝居臺院侍御史?!?/br> 臺院侍御史地位高些,有監(jiān)察百官的職責。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阿四漫無邊際地想,這人面相看著就不好,怪討人厭的。 “嗯,知道了。”阿四擺擺手,“我今兒是來玩的,懶得和不熟悉的人聊天,沒事就下去吧?!?/br> 李均有兩分耐心,繼續(xù)道:“剛才聽人言語公主貶低在場郎君的言辭,某以為是閑雜人污蔑公主,公主為人和善,想來不至于平白無故出口傷人,故而某前來求證?!?/br> 阿四眉頭蹙起,懶得與莫名其妙的人兜圈子:“什么話?你不說清楚,我怎么知道自己有沒有說過?” 李均笑道:“大約是‘東西’、‘歪瓜裂棗’之類的言語?!?/br> 阿四點頭,大大方方地說:“這個啊,應該是我說的吧。難道我說錯了?我遠遠看去看裴娘子如清風朗月,把其余人比的野草一般。你叫……你姓李對吧,李御史也是,我看你年紀不小了,怎么還往未婚堆里站呢?勸你還是站遠點好,離得近了更是高下立見?!?/br> 御史有聞風奏事的權(quán)力,脾氣要比尋常官吏硬很多,阿四多說一句,李均面色就難看一分,等阿四說夠了,李均臉漲得通紅,好似要破口大罵了:“某好心好意來提醒公主,公主卻出言侮辱某。公主出身尊貴,也不能隨意羞辱下臣,失禮失儀……” 若非顧及場中眾人,他肯定要大罵出聲的吧。說不定事后還要狠狠地上書彈劾阿四今天的行為。 阿四如觀丑角,呵呵打斷對方的話:“哎呀,你怎么生氣了?你好心好意地發(fā)問,我也誠實地作答了。就因為我的回答不是你所滿意的,就來指責我嗎?真是不知趣,我今日是裴家的客人,所以不與你計較。不必多說了,速速退下吧?!?/br> 繡虎往李均勉強一站,冷淡提醒:“押衙該走遠些,不要打攪了公主玩樂?!?/br> 裴理注意到李均的行徑快步趕來時,阿四已經(jīng)把該說的都說完了。裴理趕忙攔住李均接下來的胡話,率先圓場:“李御史吃醉酒了不成?來兩個人帶他下去歇息,喝點熱湯。” 不等人說話,周圍兩個裴家的小郎一左一右夾帶著李均下去休息。 阿四半點不在意,火上澆油:“是么?原來是吃醉酒了,我還以為是癔癥呢。幸好只是吃醉酒了,否則癔癥可不好治。” 裴道也在堂姊的暗示下站出來:“剛剛伯母喚我去說話,四娘一道去么?” 阿四勉為其難地結(jié)束了單方面地嘲諷:“去吧,只喝了兩杯也要醉的人,是該多走兩步醒醒酒,免得失禮于人?!?/br> 裴道拉著阿四走進隔壁招待中年人的廳內(nèi),里面多是各家老一輩的婦人,可能是男人短命些的緣故,只有幾個男人。 裴老夫人已經(jīng)聽下人說了園子里的事,笑著向阿四賠罪:“公主難得來一趟,都是我們招待不周,連累公主白受一場氣?!?/br> 裴老夫人比裴相尚且年長一輩,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阿四一改嘲笑臉,笑臉盈盈:“怎么會呢,人與人產(chǎn)生口角,不會只是一個人的錯。是我擾貴府的宴會,讓來客們不愉快了。是我該向老夫人道歉才是?!?/br> “這可不敢當。剛才的話我們幾個也聽說了,萬不是公主的過錯。”裴老夫人拉著阿四同坐長榻,和藹笑道,“公主年齡雖小,在許多事上確有不凡的見解,要是公主愿意,能指點我家孩子兩句,是再好不過的事?!?/br> 阿四可不知道什么是謙虛:“那我可就直接說了?” 裴老夫人鼓勵道:“說吧,我們這些老掉牙的,很應該聽一聽少年人的想法?!?/br> 阿四滿臉都是無可奈何,嘟囔:“這可是你們讓我說的哦?!?/br> 隨后迫不及待地開始自己的長篇大論:“男人很該分成兩類,一是父男,懂得體恤生養(yǎng)自己的母親的不易、體諒女人生產(chǎn)的辛苦,安守做男人本分,沒有孩子母親的允許,絕不輕易干涉孩子的任何事,且要懂得教育孩子,想著要如何才能讓孩子長成完整的人?!?/br> “第二嘛?!卑⑺墓殴忠恍?,“就是闝男了。這一類人如其名,最是會敗壞家業(yè),不但傷家族根基,也損壞子嗣后福。從不體恤自己的母親,也不體恤孩子的母親,從來只知道誘惑女子,卻不知道教養(yǎng)孩子。最壞的一等,全然不做人事,卻還想著霸占孩子,這類往往死不足惜?!?/br> 裴老夫人白白活到九十歲也沒聽過這等好話,驚訝至極,迷瞪瞪地問:“公主竟懂得這個?” 阿四說完后,咚咚灌了一杯茶,不管在場老人們多少驚訝,只拉著裴老夫人的手,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我這都是和晉王學的,老夫人也知道,晉王是修成半個仙人,相面最準了。今天在場的男人吶,大多是闝男,萬不可娶進家門的!” 第183章 阿四一手抓著裴道, 一手在空氣中比劃,眉飛色舞:“所以啊,裴三娘那般出彩的人, 不該強行拉一個郎君作配。我也知道你們這種人家比較在乎臉面, 可人家的好孩子哪里舍得輕易給出來。你們聽我的,往自家選一個不錯的小郎和別人家的小郎換個不就好了?這樣兩家都有了合適的女婿, 還能成就你們老臉面?!?/br> 越說越過分, 周圍的中年婦目光已經(jīng)從驚訝恍然轉(zhuǎn)向沉默, 裴老夫人和藹的笑容逐漸凝固。繡虎緊緊跟在阿四身后, 發(fā)覺阿四今日狀態(tài)不對勁,過于亢奮了, 她此刻不得不發(fā)出聲音提醒:“咳?!?/br> 阿四與伴隨自己長大的宮人之間有默契但不多, 轉(zhuǎn)頭奇怪地看一眼繡虎, 見她沒話,就要繼續(xù)和裴老夫人念叨自己總結(jié)的闝男理論。 裴老夫人抓住機會,立刻出聲吸引阿四注意:“這些至理名言, 是公主從哪兒學來的?” 場中氛圍更是一靜,四公主年紀小,這些話不可能是自己悟出來的, 必然有人教導。而這個人到底是誰……今日到場的裴家主賓都非常好奇。 阿四興致正高,不吝解答:“是我從一本書里看來的, 書里講的有點兒差別?!?/br> 裴老夫人當即追問:“這樣妙趣橫生的書,書名為何,作者又是何人?我也想拜讀一二?!?/br> 這是個好問題,阿四遲疑好一會兒, 想來好用的腦子卡頓了,慢慢地轉(zhuǎn)出一句話來:“好像是一本隨筆, 作者是……兩棵樹?” “兩棵樹?” “對!”阿四豎起兩根指頭,“兩棵樹,兩顆棗樹!” 多么好的人吶,阿四悵然地想,這世上沒人懂她啦。 裴老夫人并不質(zhì)疑這奇怪的名號,含笑道:“果真是很有趣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東西,給自己取一個這樣的名號?!?/br> 阿四贊同點頭:“是啊,他家門前有兩顆棗樹啦?!?/br> “既然是隨筆,大概就是孤本了……” 阿四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么鬼話后,她不等人說出借書的話,立刻堵上話口:“可惜不小心被燒掉啦。唉,內(nèi)容太過新穎,被古板的先生看見,當場就化作灰飛了?!?/br> 繡虎木著臉聽阿四胡編,完全想象不出哪個“先生”吃了幾個熊心豹子膽才敢動四公主的書冊。 裴老夫人殊為遺憾:“焚書是何等的罪孽,也不是作者其人何處啊?” 阿四伸手拍拍老人家肩膀,安慰道:“書是……晉王游歷回來送我的整箱書冊里隨便翻到的,大概人已經(jīng)不在世了。老夫人喜歡,我再背一些給你啊?” “這太勞煩公主?!迸崂戏蛉搜凵衿诚蚋舴康脑鴮O,好似想問一問,之前還正經(jīng)模樣的四公主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活潑”過頭了。 裴道無奈道:“四娘從不飲酒的,或許是今日貪杯了?!?/br> 宮中小聚,阿四與伴讀們素來同飲一壺內(nèi)的酒。那酒雖名為酒,實際上只是鮮果榨成的汁,今日才是阿四頭一回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喝酒。 裴道在阿四喝酒前就想過這事,不過當時阿四只喝了一杯,裴道提醒的話竄到嘴邊,又咽回去了。沒想到,阿四竟是個“一杯倒”。 阿四聽裴道說她喝醉了,也不反駁,嘴上安靜,眼角一瞥一瞥的,好似不大服氣。 繡虎趁機扶住阿四的胳膊,低聲問:“四娘可要下去歇息片刻?” 阿四自知今天的過度的興奮不太對勁兒,應下繡虎的提議,臨走前依依不舍地拉著裴老夫人的手說最后一遍:“我家晉王母說的真真切切的,男人是破財走勢的,家里多女少男才會興旺,你要替裴三娶郎,一定得聽我的,有出有進才最好!” 走到門邊了,還回過頭強調(diào):“誰家都一樣,風水輪流轉(zhuǎn)啦。”被裴道和繡虎一左一右硬是攙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