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你既然知道窮困潦倒的人會賣男賣女,也就該知道在一無所有的人眼中,妻好比能出產(chǎn)的土地,孩子就是財產(chǎn)。到了孩子都賣不出的境地,還有易子而食的可怖。這世上,人最貴,也最賤。四娘是天之驕子,珍貴得無法用財帛估量,是貴人,而在四娘看不到的很多地方,生活著無數(shù)賤人。她們的孩子,乃至于她們本身,都是可以用一匹絹帛買斷的?!?/br> 阿四失語,低頭吶吶不能言。 “這些事你要知道,但不能想太多。先改變眼前的,再慢慢考慮長遠的事物吧?!敝x大學士喝完杯中茶水。 阿四問:“那什么時候這件事才會改變呢?” “我已經(jīng)是一個半只腳走進土里老人了,答不上這種問題。如阿四一般的年輕人才能有希望看見的奢求?!敝x大學士起身告辭回家。 阿四其實知道的,且只有她知道。至少要等到每個人都能吃飽飯。 這時候,阿四不免有些討厭起自己上一世所學的,要是讀的是能夠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專業(yè),會不會更有底氣一些呢?轉(zhuǎn)念想到投胎也不是自己能選的,遂拋開這份無厘頭的想法。 阿四把謝大學士的話記在心底,隔日在刑部拿出總結的部分崔家族人觸犯的戶婚律條例交給刑部王尚書。 至于為什么是尚書而不是孟予,當然是阿四已經(jīng)充分認識到這是一份吃力不討好容易得罪人的工作,王尚書是個眼見就要退休的八十歲老翁,正適合干這種得罪人的活計。 王尚書果然很為難:“依照舊例,這等小事是不加責備的?!?/br> 阿四不敢置信狀:“我阿姊,堂堂正一品封國親王,不小心點著了自家屋子,也要去邊關吃一年風沙。為什么臣下犯錯卻不用受罰?且這些在列的都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目不識丁的平民,知法犯法合該罪加一等才對?!?/br> 王尚書深知有禍不能獨自扛的道理,拿出萬用的理由:“公主說的甚是有理,只是無舊例可循,需得上書陛下,再做懲處?!?/br> “我辛苦一場,總不能連個決斷也沒有,就先擬定一個懲罰吧。”阿四早就想好,“我記得有四品官員因上衙前買餅,再不能升三品。他也是違反了律令,這也是違反律令,我看就一視同仁吧。這崔婉的父親還是個縣令,依我看該嚴查他素日的行徑,連圣人律法也不能遵守,平日里誤作非為的地方一定罄竹難書?!?/br> 王尚書微笑與孟予對望:“孟侍郎以為如何?” 孟予老神在在:“下官區(qū)區(qū)四品侍郎,豈敢妄議此等大事?!?/br> 阿四不管兩人的眉眼官司,振振有詞地補充:“依我看,就是這十五歲定的太低了,才讓人心有僥幸,就該挪到十八?!?/br> 孩子是大人的財產(chǎn),那就用仕途作為威脅。再有的庶民之家,她也仔細查過書了,男人長到十六歲開始納稅服役,十八歲分一頃地,除曾有特許的北境女人和寡婦以外的女人不分田地,賦役全免。 想要改變一個人的貴賤,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增加財產(chǎn),必須將這一份補上。要是女兒從十五歲開始分田的話,看哪個農(nóng)家舍得把女兒十二歲嫁出去。 第139章 阿四沒有貿(mào)然向宰相們說出自己要給女子分田的想法, 她在謝大學士的不懈努力下,終于意識到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同。世家士人和庶民百姓是難以共情的,即便是有大善大德之人, 也只是極少數(shù)。 她想要給普通的、悄無聲息的農(nóng)女分地, 最重要的是尋找皇帝的支持。 據(jù)她這些日子翻書得知,皇帝早年曾推動北境女子分得開荒田地的詔令, 這說明皇帝是曾動過這方面的念頭的。至于為何沒有推行, 其中的原因, 阿四猜不到, 自然就要去問一問。 皇帝已經(jīng)許久沒有和女兒談話,聽見阿四求見, 便推遲了與宰相們的會面。冬婳將阿四迎進來, 并奉上令時鮮果。 阿四這點吃食的上的偏好就和姬宴平對舞伎的偏好一樣廣為人知, 她慣常地向皇帝阿娘見禮,而后一屁股坐在果盤子邊的軟墊上開始吃。 皇帝調(diào)侃道:“阿四今日就是來我這吃果兒的嗎?” “事是有的,只是見了石榴, 便覺得還能在等一等?!卑⑺哪橐活w石榴籽往嘴里塞,再將沒味的核吐出。來回數(shù)次,又嫌麻煩, 將艷紅的石榴一推,“還是榨了汁給我喝吧, 這樣一顆顆咀嚼怪費勁兒的?!?/br> 冬婳應了,將一碟石榴交給宮人拿下去榨汁,轉(zhuǎn)過身來含笑道:“四娘早兩年都是抓著一把往嘴里塞的,如今也知禮儀了?!?/br> 阿四好險沒翻出白眼來:“去年我吃石榴臟污了一塊領口, 正要回丹陽閣去換衣裳,宮道碰上哪個御史, 好大聲議論我失儀,要不是當時王訶的母親在,我一定上去和老頭好好論一論。他在我家里,見到我衣上有污,難道不應該怪他來的不是時候么?” 她是皇帝的女兒,滿座太極宮都是她的家,倒是這臣下嘰嘰歪歪多嘴多舌,真叫人討厭。 伴讀王訶的母親是御史中丞,阿四記得人,總是給友人留些余地。 冬婳跟著點頭稱是:“有些御史確實cao心太過了?!?/br> 阿四也這樣認為:“哪一天我也不挑時候跑到御史老頭的家里去,可別讓我抓住把柄,我大聲嘲笑他。” 皇帝忍不住笑:“那可不容易,不告訴一聲便上門,也算是失禮了?!?/br> “總是有辦法的,等我認識認識他家的后輩……”阿四叭叭說了不少損法子,直到宮人端著石榴汁走到跟前,阿四才停下口舌,將加了蜂蜜的果汁一飲而盡。 皇帝等阿四喝得滿足了,才悠悠問起來意:“聽說你最近在刑部好大的動作,連刑部尚書都上書來報,今日莫不是來說這事的?”皇帝推出一卷奏疏,冬婳傳到阿四的手邊。 阿四打開略略讀過,刑部尚書將阿四所說的話一字一句分毫未動的轉(zhuǎn)述給皇帝,也將阿四“小小”的提議寫明了。 實際上十幾歲就結婚的人一般就出自大小世家,尋常百姓家除非是童養(yǎng)媳,不然是不可能早早給家中孩子娶上妻,更遑論給二三十歲的成人結小親。俗話說“窮大輩兒,富小輩兒”,反映的也是這類問題。 多少寒門學子都是苦哈哈熬出頭了,被有財有勢的岳丈相中,過上順風順水的日子。能結婚的寒門子弟大多也是二十多歲,才能稍有些積蓄,或者某樣才能被看重。 這種十二三四歲就把女兒嫁出去的,反而是家境殷實的門戶。阿四曾讀過的諸多案例中,女方多是高門女子,父輩甚至官至一州刺史。稍微差一些的,父輩也是縣令、縣丞,總歸是吃俸祿的,絕沒有要餓死賣女兒的境地。 阿四的提議雖然玩笑了一些,針對的對象是沒錯的,大體上依舊是世家范圍內(nèi)。 或是出于鼓勵的心思,皇帝朱筆修改了阿四的大白話,以更文雅的文字通過了阿四的提議,最后在奏疏上批評刑部尚書行文過于啰嗦。 阿四得意洋洋地合上奏疏,湊到阿娘身邊放下批閱過的奏疏,有意討好:“兒不只是為這事來的,還有一些旁的事拿不準,想要問一問阿娘。”伸出手幫著磨墨。 半大不小的孩子,臉上掛著歡快無比的笑容,殷勤侍奉左右。做母親的看了,實在難以維持嚴肅的表象,皇帝下巴一點:“直說吧,再是為難的事,我也不舍不得把你打出去。瞧你也不是自己磨過墨的樣子,這活還是留給冬婳去做吧。” 冬婳當即笑道:“妾近來年紀大了,四娘再搶了妾侍奉筆墨的活計,妾就只有告老還鄉(xiāng)一條路走了。” 阿四不好意思地放下濃淡不一的墨,厚著臉皮繼續(xù)說:“我這兩日在屋里瞎琢磨,自打知道十八歲的中男和丁男,每人授永業(yè)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便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什么不給女子也分田地呢?” 皇帝笑著搖搖頭:“若只是這個,你的先生不能與你講明白的話,我就該換去的現(xiàn)在所有的師傅?!?/br> 其實阿四哪個師傅都沒問過,因為她心里想的不知這一點,實事求是道:“我沒問過師傅們,這是有關田地的大事,大周每一寸土地都該是阿娘做主,于是我便來問阿娘了?!?/br> “真是長大了,說話也動人了?!?/br> 皇帝拍拍身側(cè)的空處,讓女兒坐過來:“兩百年前魏時,十五歲以上,男子授露田四十畝,女子受露田二十畝。隋朝更進一步,不但給女子授田,也給奴隸授田,當時隋朝新立田地眾多,奴隸也多,這般能收入更多的賦稅。但田地與賦稅是一并要負擔的,一旦未婚女男結婚,田租和絹棉調(diào)則更重,到了百姓無力負擔而不婚嫁的地步?!?/br> 皇帝一見阿四眼中放光,再提醒道:“這可不是你阿姊們的不婚嫁,是足以壓死人的重稅。因此,我朝不授女子田地,不加收賦稅,反倒是減輕了女子生活的負擔。” 而阿四想要真正地幫助到庶民女子,必須既給田地又少收租調(diào),這并非是做不到,而是違背了整個統(tǒng)治階級的汲取目標。阿四從小到大的教育里,治國理政,不是給百姓做慈善的,而是如何合理地從百姓身上盤剝更多的財帛又不能讓百姓流亡,而是盡力讓百姓做溫順的羔羊。 自秦時起,便是如此。秦被稱之為暴秦,就是因為他開了一個非常糟糕的開頭。 無論是北魏、隋,還是大周,授田于百姓,或許真有那么一些為百姓考慮的心思,但現(xiàn)實是這田地是歸屬朝廷的,是朝廷租給庶民的,是每年要交稅的。 阿四伸出一根指頭試探問:“十畝,僅僅十畝,不收稅?!?/br> “大周有戶六百五十萬,大致四千萬人,便是其中只有四百萬需要重新授田的適齡女子,阿四知道需要多少畝田地嗎?”皇帝不但要考慮庶民的生活,還要考量北境的軍隊,考慮文武百官和宗親上下的衣食住行,甚至于阿四剛才喝下的那一杯石榴汁。 這計算對阿四來說很簡單,飛快回答:“四千萬畝地?!?/br> 皇帝淡笑:“這已將近舉國耕地中的一成了?!?/br> 阿四脫口而出:“十分之一的人分到十分之一的田地不是剛好嗎?” 皇帝但笑不語,阿四隨后明白過來。 這世上最難就是公平二字,要從哪里變出這四千萬畝地分給女人? 只論永業(yè)田,單單一位親王就要授田一百頃、職事官一品六十頃、上柱國三十頃,往下逐一遞減,直至五頃。而普通成丁總授田一頃(五十畝),其中永業(yè)田只有二十畝。 冬婳不知何時離開內(nèi)殿,取回一卷書展開,指出一頁給阿四看。 開頭便是某位宰相1的陳述:“今天下戶口,亡逃過半”。 百姓為什么要流亡呢? 無非是衣食不能保障,受剝削過甚。 即便皇帝如何節(jié)儉,官僚也會監(jiān)守自盜。再加上日益成勢的世家隱匿人口,百姓為避稅主動逃離……朝廷想要維持住目前的局面,很難不增長賦稅。一旦增稅,這種局面只會更糟糕。 這不是當今皇帝造成的局面,而是歷朝歷代的皇帝都在經(jīng)歷的,只有開國之君能少面對一些——那個時候能夠分給百姓的空余土地多,世家大族和上任的新官也沒能來得及形成汲取手段。 哪怕是人人稱頌的太宗時期,一戶人家能有五十畝地,其中將近三成要用來應付各種賦稅,剩下的糧食也僅僅足夠一家五口半餓半飽。 整個官場從開始就注定日益腐敗,皇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監(jiān)察全國官吏,即便再嚴苛的法律,派遣御史監(jiān)察地方的次數(shù)再多,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的。 再者,正如謝大學士所說的,世家之間羈絆深厚。 大族與大族之間自有微妙的默契,沒有人能保證走在河邊永遠不濕鞋,所謂刑不上大夫,今天我給你留一線生機,來日你給我留一線生機,大家吃相都優(yōu)雅好看,貴族才能世世代代是貴族。 就連皇族也是如此,二王三恪禮保證亡國的皇族能在新朝代繼續(xù)富貴,因此舊勢力對新勢力也不會拼死抵抗?;首灞旧硪彩瞧渲幸粏T,皇帝面對世家大族的集團也會倍感無力。 科舉給皇帝開辟了一條新的用人途徑,但科舉出身的寒門子,一代、二代勉強能稱之寒門出身,等到三代四代,也是三世四世的官宦世家,又與尋常世家何異? 上輩子讀過的雜七雜八的書籍終究有些用處,至少明白地告訴了阿四歷史奇怪的輪回。等到土地兼并嚴重到大量百姓無法生存成為流民和亂兵,朝廷也無法收回足夠的財帛支撐運轉(zhuǎn),各地興起有財有勢的“土皇帝”……新一場亂世轟轟烈烈開場,又是一輪“盛世”。 阿四滿頭冷汗,放下書卷,頭一回有笑不出來的感覺:“這就是人在山中、不識前路的滋味嗎?” 第140章 都說老馬識途, 阿四堅信自己只是閱歷太淺,才暫時走不出這片山林迷霧,作為小馬駒應該先鍛煉自己, 將來再考慮掌握方向的大事。 以如今的生產(chǎn)力, 指望教育啟發(fā)民智是做不到的。即便她想讓人往西邊取經(jīng),但這時候科技還沒發(fā)展, 大周是最富裕發(fā)達的所在。指望自己一個人, 拯救天下人那是神靈才能做到的事。阿四只能盡量地去改變, 走一步看一步。 改變大周所有子民的生活情況是做不到的, 但可以利用法律、詔令盡可能地緩和矛盾。既然世家大族吃的多,那就想辦法讓她們吐出來, 貪官污吏難以整治, 那就加強管理, 嚴刑峻法,就算不能根治,能稍稍緩解也是很好的。 即使她什么都不懂, 也知道產(chǎn)量大的作物來自海外,需要漂洋過海去尋找。這一點上就要召集熟練的工匠和水手,慢慢培養(yǎng), 用數(shù)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時間去積累經(jīng)驗……只要去做,大多數(shù)的事情總會有些收獲的。 總歸, 這些財帛用在能夠看在希望的事情上,總是要比鋪張浪費掉更合適。 雖然阿四想讓每一個女人都能堂堂正正握有土地的事沒能成功,但這一回談話至少讓她認清了一點,圈地占地隱戶的世家大族果然是留不得的。 世家大族本質(zhì)上來說是無法根除的, 但阿四依舊懷有期望,因為從她所知道的歷史的進程上來說, 總體上人的生活在變好。 阿四費盡口舌,總算是在離開甘露殿之前爭取到一點土地,今后每滿十五歲的農(nóng)家女子,可以分到五畝地,至于其中賦稅還需再商議。士農(nóng)工商各司其職,除了農(nóng)家成丁,其余行業(yè)的百姓給田是要扣除部分土地的,仔細劃分起來,真正能分到這部分田地的女子只是極少數(shù)罷了。 對于女兒再□□讓仍顯得有些異想天開的主意,皇帝閉著眼睛勉強答應了,轉(zhuǎn)頭就把阿四一桿子支到戶部去,并說:“事關重大,不能憑靠你我三言兩語便定下,阿四再去與戶部諸卿商討吧?!?/br> 連親娘她都說服困難,更遑論朝廷管錢的精明尚書呢! 等阿四被冬婳笑容可親地送出門,抬頭望天色,今日是沒時間再去和戶部耗時間了。 跨過宮門,阿四瞧見有女官引路一將軍模樣的女人往里走,是往太極宮西北方向去了。近日里姬赤華帶著長庚搬回楚王府住,西北方向除了翰林院大概只有閔玄璧在住著。 這人應該是衛(wèi)國公世子閔玄鳴吧。 阿四問垂珠:“前面那個人是誰?我看著像是鳴阿姊。” 垂珠隨手叫住一個路過的宮人,問過后回到阿四身邊說:“正是衛(wèi)世子,是進宮來探望閔小郎的?!?/br> “那倒也不奇怪,從小到大鳴阿姊都對閔玄璧頗為關懷?!卑⑺囊恢庇X得閔玄鳴有一顆正直良善的心吶,看看死絕了的姬家男人和遠在她國風雨飄搖的和親公子們,再看身體病弱卻好好長大了的閔小郎,從這成活率就該看出閔玄鳴對男弟弟無私的愛。 不但讓他活著,還按時關愛身體健康,遠在北境都各地打探補身子的藥材和藥方送來。 可惜阿四從未把這份想法向姬宴平說過,不然她就會知道,歷代將領的親眷,大多數(shù)都是要留在都城的。 皇帝交付信任是一回事,但將軍在外完全不把皇帝當回事,那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