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jié)
午后的日頭西斜,滿宮暈黃色,阿四坐在肩輦上一搖一晃的,不由自主地生出兩分倦意。 “這樣的好天氣,哪里能用來寫文章,合該用來困覺才是?!?/br> 阿四過了需要人陪坐的年紀,宮人就不再跟著上肩輦而是跟在下方走,垂珠總能第一時間接上阿四的話:“等到了掖庭,尋上一間空屋,四娘好生休息一會兒吧?!?/br> 繡虎事先打前鋒,往掖庭送消息,告知阿四來訪的事。待阿四晃悠到掖庭,繡虎和姬宴平都在外頭等候,繡虎等的是阿四,姬宴平候的是科舉的友人。 姬宴平的裴姓伴讀來的快一步,兩人湊到一處談個不停。 阿四輕盈地跳下肩輦,湊到念念有詞的姬宴平身后聽了一耳朵,從兩人之間探進頭插話:“又科舉了?阿姊打聽這個作甚?” 年紀小,總覺得一年額外漫長,論起科舉來也覺得是個稀罕事。隨著一年的長度在阿四的經(jīng)歷里占的越少,她看待科舉也越發(fā)平常起來。 從前還覺得是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后來阿四發(fā)覺自己的一句話就能改變科舉的結(jié)果,科舉在她心中的光環(huán)徹底消散。 “裴娘與我說了一個非常有膽識的人,名帖都送進我門下了,今日我去探一探人,若是說得過去,就往兵部去走動一二。”姬宴平向來不愛安靜待在一處,對文人墨客也沒好感,她能關(guān)注到的并非是文人心中的神圣科舉,而是武舉。 武舉自太上皇始創(chuàng),由兵部主持,主要考校馬上槍法。 姬宴平看重的人,正是去年裴伴讀在兩浙道偶遇的人才陳文佳,憑借河?xùn)|裴家的幾分人情,將人送入鼎都暫住。姬宴平的意思是,只要這人對她的胃口,修書一封往兵部去,自然不愁她的武舉名額。 裴伴讀則是覺得行事低調(diào)為上,陳文佳本為庶民,家里是農(nóng)民,在這個注重門第的時代,未能探清陳文佳的本性之前,并不適合大肆宣揚。 阿四將兩人的話都聽完,毫不猶豫地站在姬宴平的一方:“出身低微一些又能如何,真論出身交友,我們姓姬的人生來就要喝花露水兒長大了。人品之類,我才不信裴家阿姊連人都沒問清楚就把她帶回鼎都安置,明明是你先將人帶回來的,怎么反倒是你又做出謹慎的態(tài)度?” 裴伴讀無奈解釋:“我往兩浙道登秀山,不意迷途,得了陳娘子幫助。有恩在前,我自是相信陳娘子的,但這絕不是宋大王輕易與人會面的緣由。” 話里話外都是為姬宴平的安全著想。 不等阿四提出異議,姬宴平不留情地拆友人的臺:“迷途?我還不知道你,一定是登高時驚顫,遲遲不敢歸返,得了人陳娘子的救助吧?” 阿四悟了,原來是裴伴讀恐高又愛登山,被人撿漏了。 裴伴讀和裴道是堂姊妹,像她們這樣的富貴人,家里的長輩已經(jīng)將路鋪得差不多了,可預(yù)見的坦途完全不如邊上的羊腸小道對年輕人有吸引力。裴道向往游山玩水的自由,裴伴讀明知自己不成,還是放不下登山的樂趣。從某個角度來看,真是相似的愛好。 “那就將人約到宅里會面,那總不能出事了吧?!卑⑺哪θ琳?,顯然是極其期待能跟著出宮在宋王府見一見人的。 裴伴讀扶額嘆息,對面前吃罪不起的兩姊妹毫無辦法,“陳娘子年僅十五,家母喜歡她,收在身邊做個學(xué)生罷了。哪就有三娘口中那么長遠的事兒了。就是武舉,也還有個三五年才能入場?!?/br> 姬宴平聽罷,更歡喜了:“這不是更好么?與你我年歲相差不大,聊起來才有滋味。要是能合我眼緣,我舉薦她去尋個將軍拜師,不比放在你家宅子里埋沒要好得多?” 這會兒連阿四也生疑了:“既然是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為什么阿姊總認為她是個將才?” “這就是你們不懂了,”姬宴平抱胸篤定地說,“我有預(yù)感她將來一定是個能上戰(zhàn)場的人物。” 阿四認為自己的靈感一定比阿姊強,試圖也預(yù)感一番,大腦一片空白:“我覺得吧……阿姊肯定是有自己的打算?!?/br> 比如……借機往戰(zhàn)場上跑什么的。 以姬宴平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真是她能做得出來的事。 裴伴讀與姬宴平是十年的交情,慣常預(yù)防姬宴平的一切突如其來的主意,謹慎地說:“無論如何,還是平安要緊。保家衛(wèi)國是大義,但陳娘子若是不合適,也不能勉強?!?/br> 姬宴平彎腰,一手攬住阿四的肩膀,一手搭在自家伴讀的肩上,笑道:“哎呀,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的,我不會攛掇人往那兒跑的。我是直覺,我家阿娘都快修成半個仙人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你們難道不信我嗎?” 裴伴讀尷尬地笑了一聲,沒有接話。 “阿姊說話總是有道理的?!卑⑺哪ㄆ矫孀?,轉(zhuǎn)頭默默腹誹:齊王阿姨能不能修成仙她不知道,但齊王要是聽見姬宴平這番話,能氣得一佛出竅二佛升天。 不對,齊王修道,應(yīng)該是無上天尊氣得降世。 姬宴平的主意一旦生出來,除了親娘齊王的鐵拂塵,沒人能阻攔得了。且姬宴平的年歲增長,齊王也很難逮住女兒的來去,阻止她無厘頭的想法。 尚且?guī)е鴥煞种赡鄣拇緲愕年愇募蜒杆俾淙爰а缙降木W(wǎng)中,兩人飛快結(jié)成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第83章 阿四完全忘記了自己去找姬宴平的真實目的, 回丹陽閣的路上才想起習(xí)作沒寫完。幸好用膳時分柳娘沒提起過習(xí)作的事,等阿四坐到桌案邊,看見柳娘留下的評語, 立刻明白自己的拖延早就被柳娘看透。 但這也沒辦法呀, 她還是個孩子。 阿四依照柳娘的留書寫完結(jié)尾,再謄抄一遍, 前后不過一刻鐘時間。她將完成的習(xí)作丟開, 舒舒服服地去沐浴更衣睡覺。 清晨睡醒, 阿四磨磨蹭蹭地起床洗漱, 而習(xí)作自有宮人幫著送到弘文館謝大學(xué)士手中。 不用上學(xué)、習(xí)武的時候,阿四總能自覺醒來, 自從要做的事情多了, 她的睡眠也變得不足夠。 柳娘照看阿四用完早膳, 袖手問:“四娘今日打算去做什么?” 阿四正式入學(xué)后,丹陽閣的宮人不再以柳娘為首,而是以阿四的意愿為第一要務(wù), 從前是柳娘打理丹陽閣上下,今后是柳娘輔佐阿四學(xué)著做一個好主人。 為此,基本上每天柳娘都要問阿四一句, 好安排阿四一整日的用度和行程。 阿四吃得九分飽,一手隔著厚實衣服摸著微微突起的小rou肚子, 一手揉眼睛,試圖驅(qū)趕困倦:“先去弘文館吧,之后還得去校場和林師傅練一練……等看后面還有空余的時間我再想想去哪兒?!?/br> “四娘忙忘了,今日休沐, 盡可出門玩耍的?!绷锝衼硪槐K消食茶放在阿四面前,取過小扇輕搖, 直至guntang的茶水變得溫溫?zé)帷?/br> 阿四捧起茶喝了兩口,歪頭想了一會兒。 不許出宮時,總覺得宮外什么都好,現(xiàn)在卻很難找到合適的去處了。 太子和楚王一個賽一個的忙碌,姬宴平和新交的朋友聊得火熱,天氣冷熱時姬若水都在溫泉宮養(yǎng)病,玉照也不清閑,尤熙熙更是在邊關(guān)未歸。細細數(shù)過來,長大之后的人也沒過得多舒服,全都有差事在身上。 阿四放下茶杯,問:“熙熙阿姊何時歸來?姬難都嫁出去了,回鶻那頭早就平息,熙熙阿姊卻一直留在北境。” 柳娘說:“今年以內(nèi),尤將軍都未必能回來。倒是閔大將軍再過一兩個月就回來了?!?/br> “閔大將軍啊……”阿四還記得閔明月,是極英武的人。 話說起來,最近阿四沒見到過閔玄鳴,從前閔玄鳴總是與姬宴平形影不離的。 “鳴阿姊最近都在忙什么?我似乎都沒見過她?!?/br> 柳娘無所不答:“閔娘子隨尤將軍一起去了北境,算起來確實有段時日了。閔大將軍管束孩子嚴格,想來三五年里,閔娘子是要一直駐守北境的?!?/br> “什么?”阿四震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直都沒聽見風(fēng)聲?” 柳娘就說:“尤將軍走的輕便,并未張揚。旁的人即使知道,也不會宣之于口,對兩人的去處都是心照不宣。” 阿四慢慢喝盡茶,細思前段日子的大小事,說:“我似乎是聽誰說起過這件事的,但想不起來了。難怪三姊前段時間瞧著心情不好,她的伴讀里大都外出去了,她肯定也想出門玩?!?/br> 阿四甚至有點懷疑,姬宴平是不是想拐跑陳文佳一起到北境去,不然很難解釋她近來突然熱衷與老將軍們拉家常。姬宴平素來不羈,可不像是愿意搭理老婦老翁的人。 姬宴平的想法,柳娘不會輕易地開口去猜測。阿四只能靠自個兒去琢磨,她了漱口,換上外出的衣裳,決定先去閔玄鳴住的地方走走,說不定能聽到點什么消息。要是不行,閔玄璧的住處也可以逛逛,到底是親姊弟,就算閔玄璧一問三不知,他身邊的人也總該有人知道吧? 顯而易見的,阿四走了一道空。 閔玄鳴就近伺候的人一概都是衛(wèi)國公府中帶來的,主人一離開,她們自然也不能在宮中久留,要么跟著閔玄鳴往北境去了,要么都收拾包袱回衛(wèi)國公府。 阿四在周圍晃悠兩圈,也只聽到零星幾句來往宮人對閔玄鳴友愛弟弟的感嘆。 但凡是閔玄鳴得空的時候,她總要往承歡殿走一圈,探望閔玄璧。并且她每個月都要親去太醫(yī)署,請醫(yī)師為閔玄璧看診,確保病弱弟弟的身體健康…… 雖然宮人們夸贊得很積極,但阿四沒能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于是她屈尊降貴往承歡殿走了一趟。 這還是姬若水開府后,阿四頭一次進承歡殿里面。此時閔玄璧正在翰林院照料花草,殿內(nèi)只有內(nèi)官、奶媽和宮人在。 阿四是來慣了的,承歡殿的宮人見她笑著見禮,“四娘莫怪,小郎今日未從翰林院回來呢?!?/br> “十日休一日,我都不用上課,他怎么還要往翰林院去?”阿四問道。 宮人答:“翰林院的學(xué)士們休旬假,留下的花草嬌貴,學(xué)士托了小郎每日照看。因此,即使是旬假,小郎也是一日不落地去翰林院。” 阿四聽了險些跳起來大喊一聲:豈有此理! 哪里有自己要休假,花草不照看,然后托給別人照顧的。這養(yǎng)花學(xué)士,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 幸好是委托給閔玄璧,不然隨便換了誰都沒養(yǎng)花學(xué)士的好果子吃。 想到這,阿四心情平靜許多,果然人和人的悲歡并不共通,閔玄璧活該吃虧。 阿四揮揮小手:“那行吧,我自己隨便逛逛,你們該做什么就去吧。”宮人們依言俯身退下。 不知是閔玄璧的身體確實不好,還是姬若水曾留下的,承歡殿里飄蕩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味,嗅得多了阿四的舌尖似乎都能嘗到一點苦澀。 阿四致使宮人開窗,等風(fēng)來后,這點味道又飄散得無影無蹤了。 閔玄璧不比姬若水是姬家人,能理直氣壯地吃用。他在宮里住著,不免要多兩分小心,承歡殿中許多曾經(jīng)打開用的屋子都收起,物件也封存。阿四推了兩下沒打開門,腳下一轉(zhuǎn),選了個方向走,耳邊時不時地聽到一些宮人的談天。 她似乎距離說話的人越來越近了。 其中有一人可能是閔玄璧的乳母,她在和身邊人商討用藥:“……小郎年歲漸長,身體眼瞧著好些了,我們這藥也該備下了?!?/br> 另一人說:“畢竟是大將軍的血脈至親,等……回來再做打算?!?/br> 信息量真大! 果然,世上就沒有白散的步。 阿四當(dāng)即揮退身后跟隨的人,示意垂珠帶著宮人隨便找個地方等著,獨自輕手輕腳地朝聲音傳來的地方走近,選了一個視野開闊的窗口席地而坐。 兩個人的談話還在繼續(xù):“眼睜睜瞧著小小的孩子長到這么大,將來……哪里忍心哦?!?/br> “小郎身體先天不足,此前又有大娘一直盯著,也只能控制著些,現(xiàn)在大娘往北邊去了,大將軍又要回來,咱們要提前做好準備?!?/br> 之后再傳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阿四推測或許是兩人像往常一樣在給閔玄璧熬藥吧。 關(guān)于閔玄璧身體逐漸好起來這事,她倒是知道一些內(nèi)情的,在這點上鬼差很平等,無論閔玄璧多凄慘都能活到八十歲的詛咒,總不能讓他剛開頭就被人給削沒了。 不過,真有人能在層層宮禁下,弄到壞身子的藥,還能摻和進飲食中嗎? 阿四坐等隔壁屋子兩個人弄完手頭的東西離開,她正大光明地路過那間屋子,扒開門瞧:里面就是正常的水房模樣,力士在里面燒水,邊上還有宮人在看顧小爐子。 她們見阿四出沒,笑著迎上來:“四娘怎么走到這兒來了?” 阿四問:“我剛才聞到藥味了,好像是這邊傳出來的,就是你們在煎藥嗎?” 宮人指著邊上空置爐子說:“是mama們剛才在這兒給小郎煎藥,我們也是才來,mama們煎藥親力親為,從不讓我們近身的?!?/br> “原來如此。是閔小郎生病了嗎?”阿四皺眉做出一臉擔(dān)憂。 宮人倒也沒懷疑七歲的阿四,將閔玄璧先天不足的事說了:“醫(yī)師說這是小郎生來的小毛病,調(diào)養(yǎng)著就好了?!?/br> 阿四跨過門檻走進去,在宮人一疊聲“使不得”的勸告里湊近了倒在小木桶里的藥渣,捂住鼻子說:“就是這個味道,聞起來就難受,閔小郎天天要喝,一定很難受吧?!?/br> 宮人和力士們紛紛開窗透氣,又將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開,一邊解釋:“是藥都苦,良藥苦口利于病,在所難免的?!?/br> 阿四五感敏銳,實在不愿意開口討要藥渣。她秉持著絕不難為自己的念頭,迅速退出門外,按照記憶走到閔玄璧的住處,里面已經(jīng)擺上了一碗深棕色散發(fā)怪味的苦藥。 而閔玄璧本人,正在里間沐浴,兩個乳母坐在一旁就等著他出來喝藥。 見阿四的身影,乳母絲毫不見驚慌,如常向阿四行禮,一個為阿四搬來錦墊,一個端來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