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乳母孟予哄孩子入睡是老手了,她估摸時間將小公主卷入軟榻,堆軟枕圍了一周,點(diǎn)了兩個宮人緊緊看護(hù)。而后孟予慢步走到一丈外的帷幔后,接過侍女送上前的湯食就著昏暗的燈火細(xì)嚼慢咽地吃起來。 姬無拂一覺睡醒又有的吃了,依舊是黑漆漆的屋子,角落里的燈上蓋著厚重的罩子,每個宮人都非必要不走動。 吃吃睡睡的日子過了三天還是五天,姬無拂開始睜開眼睛滴溜溜地盯著周圍的一切,好奇手指、被褥、身邊的每個人。 宮人們是不敢擅自打擾小公主的,只有乳母會對著姬無拂哼唱一些歌謠、背誦小詩。偶爾皇帝比較空閑的時候,會讓乳母抱著日漸白胖的姬無拂穿過那道厚實(shí)的門,給姬無拂一個近距離接觸母親的機(jī)會。 姬羲元會抱一抱、逗一逗女兒,但很快她就要把注意力投到一疊疊奏疏中去,只有極空閑的時候會自己喂養(yǎng)一二。 顯然,皇帝也很忙碌。 歷史告訴我們,想要當(dāng)個好皇帝就得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第2章 姬無拂是個很好照料的孩子,她總是在數(shù)姬羲元身邊的奏本數(shù)量的過程中睡著,時不時因為餓和拉的欲望被迫醒來哼唧兩聲,溫柔的乳母立刻就會細(xì)致又周到地提她提供需要。 洗三之后,這樣幸福又單調(diào)的生活結(jié)束了。 姬羲元向全天下宣告了女兒的存在,又在滿月當(dāng)天的家宴上抱著小公主當(dāng)著宗親的面取了一個簡單直白的乳名:阿四。 天真無邪的阿四聽不出取名背后的意味,也看不出周圍人各樣的神情和話里話外的深意,她只知道包括乳母在內(nèi)的大部分人叫她四娘,極少數(shù)血親叫她阿四。 腦子很快排擠掉了不知道是哪幾個字的“姬無拂”,無縫替換為熟悉的不得了的“阿四”。 宴會上,好多的人圍著乳母觀看姬阿四,夸贊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撒。 而小阿四滿腦子都是:該死的封建制度美人真多啊。 然后笑得口水橫流。 要么怎么說封建害死人呢,阿四默默閉上嘴、默默地被乳母抱出人群喝奶。 從這天往后,皇帝搬回了甘露殿居住,阿四也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轉(zhuǎn)運(yùn)到丹陽閣居住。據(jù)旁邊的小宮人們閑談?wù)f,這是皇帝小時候住的地方,出門左拐直走就是郎君居住的立政殿。 等等,郎君是誰? 活潑些的小宮人叫繡虎,阿四這些天就靠她聽一些閑話。 她一邊整理阿四身邊卷成長條的褥子一邊興奮地壓低聲音八卦:“整整一個月了,郎君多次去寶慶殿求見,都被陛下拒了,后來聽說陛下直接勒令郎君不必來擾?!?/br> 另一個沉穩(wěn)一些的叫垂珠,她悄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門外,才湊過來悄聲說:“今兒孟夫人不在四公主這里守著,就是被郎君叫走了,應(yīng)該是掛心公主呢?!?/br> “雖說……”繡虎咽下后面大不敬的猜測,吐出結(jié)論,“公主說到底是郎君的孩子嘛?!?/br> 阿四無意間地吮吸手指,急切地抬頭想聽清中間的話,不自覺地“啊”了一聲。 這意外的聲音讓三個人都嚇了一跳。 “我去找孟mama……”繡虎從地上彈起來沖出門去找其他宮人。垂珠檢查阿四是哭了還是拉了,疑惑地摸了摸阿四干爽的小屁股,算算時間應(yīng)該不會餓才對,難道是突然想開口了? 因為不爭氣的嘴錯失八卦良機(jī)的阿四心虛地閉上眼睛,試圖用香甜的睡眠掩蓋尷尬。 丹陽閣頭一等的要緊事就是四公主,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也是大事。門口值守的人當(dāng)即去尋孟乳母,無論公主有事沒事,先找頂事的人肯定沒錯。 于是乎,阿四看見了自家溫柔可親的乳母不顧儀態(tài)快步趕回來時,她的身后跟著一雙明珠生輝般奪目的大美人。 天吶,這是她上輩子積德行善該得的。 阿四“噌”地瞪圓眼,被孟乳母抱起來后眼珠子跟著轉(zhuǎn),總歸不離美人。 其中稍矮一些、身穿圓領(lǐng)袍衫的美人伸手摸了摸阿四的小胳膊,湊近了臉頰拿出袖中的撥浪鼓逗她:“噥噥噥?!庇窒蛏砼孕Φ溃骸鞍⑿挚靵砜矗⑺氖莻€健康壯實(shí)的好孩子。” 瞧瞧,美人就是會說話,連說孩子胖都這么好聽。 美人臉離得近了,阿四許久沒有轉(zhuǎn)動過的腦子隨著宮人問候的聲音靈光一閃。宣儀長公主啊,似乎是皇帝的meimei。 就阿四目前的觀察來看,常在宮廷中行走、有一定地位女人們都穿的相當(dāng)“樸素”和隨便,盡可能以舒適為主。反倒是這個可能是宮廷男主人的“郎君”,穿的華麗得多,身上的裝飾繁瑣。 他伸手似乎是想要抱一抱孩子,猶豫片刻還是沒有立馬上手,大概是顧忌裝飾品碰到嬰兒嬌嫩的肌膚。高瘦的美人由著宮人幫著去除外袍,凈手后跟上前:“健康就是最好的了,瞧著真是喜人?!?/br> 孟乳母看出他的想法,自然不會拒絕,但她也不能放心隨意將年幼的孩子交出去,便請人坐下:“幼兒有時會哭鬧掙扎,謝郎君不妨先坐下,抱著也穩(wěn)當(dāng)?!?/br> “有勞夫人教我。”謝有容順意褪鞋坐床,很是積極的模樣。 阿四聽明白了一點(diǎn),這就是垂珠她們口中的“郎君”姓謝,疑似生父、狀似關(guān)心。 血脈存疑,名義保真。 可以理解,畢竟做母親的先天知道孩子的血緣,至于其他的,人不能對封建皇帝要求太多啊。 阿四被孟保母手把手挪到另一個懷抱,腦子里還在轉(zhuǎn)悠:在這個大周朝,郎君如果指代的是皇后,那長公主管皇后應(yīng)該叫“阿兄”嗎? 謝有容低頭沖呆呆的阿四粲然一笑,“無拂……阿四在想什么?” 啊。 阿四完全被美貌煞住了,激動地探手摸摸手邊的美人手,在兩個美人間看看這個、瞅瞅那個,興奮得徹底忘記了高深的倫理問題,也忘記了嚴(yán)肅的生理問題。 沒一會兒,濡濕的感覺清晰地從軟軟的襁褓滲透到修長白皙的手指,謝有容的笑顏僵硬下來。秋老虎肆虐的時節(jié)彼此穿的都不多,衣服瞬間沉下一團(tuán)。 “啊啊,”阿四的羞恥心蔓延,小臉憋紅。情緒起伏之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不聽使喚,握著謝有容的手指松不開,終于“哇”哭出聲。 謝有容茫然一瞬,下意識看向孟乳母。 宣儀長公主爆笑出聲,笑完了還說:“聽說阿四是最不愛哭的,可見是不投緣。” 一片手足無措中,還是乳母拯救了可愛的小公主,安撫阿四的情緒,為她妥帖地?fù)Q了一件軟和的肚兜,哄著喂一頓奶,搖得嬰兒睡過去才罷。 謝有容進(jìn)了丹陽閣的大門,好似就不打算離開,阿四睡去時他換了一身衣服緊張地在一旁觀看,醒來時他就靠在半丈外的美人榻上假寐。 經(jīng)過中午,阿四對美色害人四個字有了清楚的認(rèn)知,決心專注于長高。 等到這一晚過去,第二天、第三天……阿四一連半個月都在屋里看見不同的美人來看望自己、送各種小玩具,已經(jīng)不再為美色動搖??磥?,這皇室一定傳承很久了吧,沒個幾百年的美人篩選都湊不齊的。 簡直心如止水。 只希望自己活著的時候,大周不要走下坡路。 礙于年幼,阿四每天醒著的時間不多,唯一能辨別時日流轉(zhuǎn)的只有她身上越裹越厚的襁褓。 離開了昏暗不開窗的寶慶殿,她見到皇帝母親的次數(shù)少了一些,但每次相處的時間有所增長。有時皇帝姬羲元清閑,會溜達(dá)著來探望女兒,不時還留宿;有時皇帝政務(wù)繁忙,阿四會被一大群宮人小心保護(hù)著送到皇帝所在。 姬羲元以前照顧過稍微大一些的養(yǎng)女,抱起長開一些的阿四顯得比面對嬰兒得心應(yīng)手,會耐心地和阿四相處。例如,倚靠軟榻單手護(hù)持阿四的后背,由阿四撅著小屁股趴在她的肚皮上睡午覺,另一手還能空出來批改奏書。 更多的時候,甘露殿會人來人往。天氣越冷人越多,應(yīng)該是要過年了吧。 只要阿四在,每一個穿官服的人進(jìn)門后都會用新奇又驚嘆的目光一瞥一瞥地偷看。因為隔得遠(yuǎn),阿四只能簡單分辨,白凈清爽的看的次數(shù)多且多和善,長胡子的比較復(fù)雜,他們眼神超出阿四的理解范圍。 有兩個身姿挺拔的少年人是最明目張膽的,她們正大光明地注視,常常刻意地路過阿四所在的地方陪阿四玩兒。據(jù)她們的自稱,阿四知道了這兩個是自己的阿姊。 大阿姊們還聊到了另一個小阿姊,聽說她每天早晚上下學(xué)來看阿四兩趟,但阿四作息實(shí)在規(guī)律,愣是剛好都在阿四睡覺的時候。所以阿四至今一眼都沒見到。 慘,真慘。 下次,阿四一定抽時間熬個黃昏見小阿姊一面。 直到年關(guān),姬羲元給官員們放了七天的長假,然而皇帝本身是沒有假期的,她忙得腳不點(diǎn)地。地位夠高的宗親、高官有機(jī)會陪著皇帝一起忙碌,大部分官員放了假,也就是說阿四身邊總算清靜了。 具體有多繁忙,阿四是不能理解了。她成長到學(xué)會翻身和爬動的年紀(jì),熱衷于鍛煉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丹陽閣因地龍溫軟如春,兩張寬敞的方床并在一處鋪上絨毯,阿四在上面翻身、爬,周圍一圈的宮人歡聲笑語鼓勵,稱贊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美得阿四不曉得今夕是何夕。 謝有容則坐在不遠(yuǎn)處笑看。 孟乳母難得不在,她得了姬羲元恩賞,允許出宮暫住一日探望女兒。 關(guān)于孟乳母的身份,阿四也是從宮人的閑談中得知的。 大周歷來的皇嗣乳母們都是從掖庭的官奴中挑選,她們大都曾有一個相當(dāng)不錯的出身,孟乳母也不例外。孟乳母原是世家女,原名孟予,飽讀詩書,姿態(tài)出眾,可惜丈夫觸犯累及三族的十惡大罪,女眷沒入宮中。 好運(yùn)的是,她因身體健康、品性溫良、諳熟禮儀被選中給公主做乳母,這對曾站在云端又跌落的人來說是個極好的前程,意味著她從此踏上了一條新的康莊大道,將來能帶著孩子、甚至整個家族擺脫困境。 孟予被選中后,當(dāng)即受封誥命范陽郡夫人,旁人都尊稱她一句孟夫人。 沒了孟夫人在一旁指點(diǎn),阿四眼睜睜地看著謝有容膨脹了,他甚至越過宮人們試圖自己給阿四換紅彤彤的小衣裳。 謝有容看書從不拿第二遍,但他顯然從沒照料過小孩,特別是半歲的嬰孩。偌大的宮廷里也沒有其他小孩給他練習(xí),他就只能折騰阿四的小身板。 穿第三遍的時候,阿四覺得真是年紀(jì)小小夭了壽,靈魂和軀體一起被捆綁了,不舒服的狀態(tài)根本睡不著。阿四出生以來再沒受過這種委屈,小嘴一癟就要嚎兩聲讓人知道知道她的厲害。 “哇——” 第3章 要不怎么說小孩不能養(yǎng)得太嬌,只需要半年光陰阿四就從四好青年墮落到封建公主。小小“穿衣”之仇,阿四在宮人懷里哼哼唧唧兩刻鐘,充分地表現(xiàn)了自己對謝有容給自己穿衣的排斥。 年長的宮人懷抱小公主輕聲細(xì)語地哄,還不忘安慰失落的謝有容:“半歲大的孩子已經(jīng)認(rèn)生了,郎君多來看望公主,熟悉之后就不會這樣了。”話雖這么說,對阿四卻盯得更緊了。 宮人眼見阿四不再哭鬧,三兩下為她換好了衣裳,又把她放回床上去扒拉玩具。 托謝有容的福,阿四到點(diǎn)了毫無睡意,今夜的睡眠推遲,順利見到了傳說中每日兩次來報道的小阿姊姬宴平。 外頭吹的是鵝毛大雪,一進(jìn)丹陽閣,來人都要先脫去外頭的毛披風(fēng)、褪了厚衣、脫靴,站在外間去去寒意,才好掀開簾子一角進(jìn)里間和阿四打個照面。 姬宴平用手爐暖了手往兩頰上貼一貼,確認(rèn)是暖和了,俯身就往床上爬。宮人們起身行禮,還沒來得及開口攔,眼睜睜看著她第一下沒爬好,滑了腳,“咚”一聲整個人砸進(jìn)床。 阿四抱著布老虎整個人被震得顫了顫,被手疾眼快的宮人抱起來,震驚地低頭看著陷在被褥里半天沒爬起來的小阿姊。 姬宴平自己也驚了,萬幸兩張并在一處的床榻夠大,沒有砸到阿四。她不要宮人伸手拉她,自顧自滾了兩下,從床上坐起來,露出手里捧著的各色布偶、玩具,懊惱道:“怎么就摔了,幸好玩具沒磕碰?!?/br> 晚一步進(jìn)來的內(nèi)官好氣又好笑:“三娘快將寶貝們先放下,叫奴婢看看你有沒有傷著哪里?!?/br> 姬宴平今年入學(xué)弘文館,詩書騎射是一并在學(xué)的,這點(diǎn)摔摔打打她并不放在心上:“沒事兒呢,我先看看meimei?!?/br> 內(nèi)官也拿淘氣的三公主沒辦法,此前姬宴平是宮中最小的,上頭的都偏疼她,唯有弘文館的謝學(xué)士能管教幾分。 姬宴平將懷里的玩具擺了一排,抬頭笑問阿四:“快叫阿四來選一選,喜歡哪一個?阿姊全送給你。把meimei放下吧。”最后一句話是對著宮人說的,宮人便依言將阿四放下,由著她去選著玩。 “meimei真有趣,”姬宴平笑得見牙不見眼,此前都是她最小,現(xiàn)在她下頭也有人了。 坐在人后的謝有容因帷幔擋了一角,未被姬宴平發(fā)現(xiàn)。他見孩子們玩得高興,便向內(nèi)官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出聲,默默地在后頭看著。 約莫是前頭幾個阿姊做了很好的榜樣,姬宴平小小年紀(jì)照顧起meimei來也似模似樣的,嘴上說個不停,依照阿四的動作自問自答自娛自樂。 剛開始阿四會“哦哦”、“啊啊”之類的應(yīng)兩聲,后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回答也不妨礙姬宴平的興致,就閉嘴專注于手上的魯班鎖??上馓?,抽不出木塊,根本玩不轉(zhuǎn)。 阿四這具小身板還是太小,連爬都還不會,只能稍微坐一會兒,沒多久就眼睛一合想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