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年初二的早晨,兩人正吃著早飯,準備去巡視林場。 五個男女知青,帶著兩個農(nóng)民,衝進院子,拉他們?nèi)ヅ贰?/br> 知青們不顧嬴洛開槍威脅,掃蕩了林場小屋,拿走了成舒那本筆記,剪壞了她只穿了一次的花裙子。 一路上,她走得辛苦,成舒幾次想來扶她,被踹到雪地里,又開始咳嗽。 她不敢再爭辯,攥緊了自己被拉出門時,順手帶著的白色小藥片,趁紅衛(wèi)兵不注意,藏到頭發(fā)里。 説不定到了村里,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總不至于真把他們趕盡殺絕,要是在林場被人打死了,那可真是埋上一千年一萬年也沒處喊冤。 走了兩個小時到山下,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但仍是昏黃一片——一場雪又要來了。 村委大院里,貼滿了大字報,紅紅的紙張隨西北風翻飛,彌補了過年忙于武斗,沒來得及張燈結彩的遺憾。 “來了!”紅五類領著一幫游手好閑的農(nóng)民青壯年,有的是貧農(nóng),有的是中農(nóng),向押送他們的人招呼。 “江青”站在一邊,手里拿著紅寶書,皮笑rou不笑:“還沒問個明白,不能隨便給人扣帽子。不能冤枉好同志,也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反動派!” 嬴洛眼尖,一眼揪出躲在農(nóng)民們身后的圓圓臉小魏:“是你造謠的?你他媽不好好過年,也不讓我好過?” 小魏頭上的兩把小刷子瑟瑟發(fā)抖,她那雙熊貓眼盯著腳尖新做的紅棉鞋,一言不發(fā)。 “護林員同志,魏同志實名舉報右派分子成舒反革命流氓罪,舉報你犯了資本主義的多吃多占罪?!薄敖唷鼻辶饲迳ぷ樱骸榜T長根同志,你去喇叭里廣播,下午三點開批斗大會,這個時間前,務必詢問明白!” 既然如此,如果按照舅爺當時那樣,只要什么也不認,兩個人一口咬死,就能熬過去這一遭,頂多聼他們喊兩聲,沒什么大不了。 她憎恨地瞪了一眼小魏,小魏仍舊低著頭,脖子縮得更短了。 她又看向成舒,可氣的是,那人竟然也扭著頭不看她,害得她什么也交待不了。 不行……不能讓馮長根兒去欺負他。嬴洛腦子賺得飛快,向馮長根兒吐了一口唾沫,馮長根兒揚手給了她一巴掌,卻并不審她,反而抖了抖嘴角長毛的痣,站到成舒那邊的批斗隊伍。 成同志,你要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彼坏靡颜h了一句,青年那股倔脾氣又上來,一言不發(fā),任由其他人拉扯。 北風越刮越兇,他們被分別帶向村委三間辦公室中的東西兩間。 “江青”坐鎮(zhèn)正中,當閻王爺,一個矮瘦的女知青當“馬面”,另一個高壯的男知青當:牛頭”,她身后站著兩個農(nóng)民青年,壓著她,不讓她動彈。 “根據(jù)魏同志的舉報,你利用孤兒身份,博取馮繼榮的同情,走封建主義裙帶關係當護林員,你有沒有什么異議?”“江青”興致不太高,喝了一口搪瓷缸里的茶葉,開口了,聲音像癩蛤蟆叫。 要是能一槍打爆她那吃rou太多,鼓起來的腮幫子該多好。 嬴洛看了一眼窗外昏黃的天,心想,舅爺,我可要對不起你了:“當時護林員是馮繼榮直接分配的,我那時才十四,父母死得早,家里又沒有地了,不得不混口飯吃?!?/br> “江青”點點頭,示意馬臉女知青記下來她的答復。 “十二月份的時候,馮繼榮曾開車生產(chǎn)隊的卡車送你去縣醫(yī)院,雖說你是護林英雄,但此事影響不好?!薄敖唷蓖现锹朴频某獞蛘{調,說:“還是要改造?!?/br> “改造什么?” “林場的事,另有人接替你。你就住在嬴招娣的家里,和她一起種地掙工分?!薄敖唷憋@然有些不耐煩,托了托眼睛:“還有什么異議?” 嬴招娣,是她的姑婆。她環(huán)視四周,這些人臉色鐵青地像給死人燒的紙扎,哪兒還有什么異議的馀地? 她跪得雙腿發(fā)麻,想動彈一下,卻被死死按住。她抓住最后一綫希望,向“江青”提問:“請問干部同志,誰來接替我?” 干部撇撇嘴,似乎也不是很滿意自己的安排:“馮長根兒和魏青青夫婦。” 好家伙。嬴洛艱難地嚥下這口氣,說:“審問明白了?那我走了,給姑婆包餃子去。” “説話!啞巴了?” “説話?。∵@是什么?你寫的什么東西!” 打駡的聲音隨西北風傳來,撞得木門咚咚響。 嬴洛決心不能坐以待斃:“既然右派分子犯了流氓罪,那我這個苦主要和他對峙,問問他怎么流氓的……” 話音未落,房間的門被推開,一個臉生的十五六嵗的知青,帶著一陣風進來,和“江青”耳語了幾句,“江青”一下子興奮起來,嘀嘀咕咕半分鐘,知青又欣喜地領命回去。 “江青”飛速在紙上寫了點什么,把紙遞給馬臉。馬臉上也浮現(xiàn)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難道……成舒為了自保,把他們的事兒抖落乾凈了?嬴洛心里沒底,一邊給自己壯膽,一邊直勾勾瞪著馬面。 “嬴洛,成舒是怎么勾引你的?”馬臉被她看得發(fā)毛,呵斥她:“不許對同志抱有敵意!” 壓著她的人似乎受到了指令,抓起她的頭發(fā),不顧她掙扎,使勁兒往下按。 她肋下傷口不能受力,吃痛哼了一聲,隨即硬昂起脖子,和馬臉對駡:“勾引我?你腦子有毛?。可虾淼拇髮W生,勾引我干什么?是我逼里鑲了金子,還是奶子上掛了兩個袁大頭?” “嬴洛!你好好說話!”馬臉女知青拍了一下村委的玻璃桌子板,桌子板下還壓著老馮解放前照的全家福:“那我問你,你們住一間屋子是怎么回事?” “誰跟他睡一間屋子?你看見的?魏青青看見的?我照顧生病的同志,不能打個地舖?我看你思想齷齪,才應該被批斗,才是犯了反革命……” “啪!” 馬面下了地,不等她反應,就結結實實甩了她一巴掌。她只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多虧有人押著,才不至于摔倒。 高壯的牛頭終于發(fā)話了:“嬴同志才立過功,事實還沒查清楚之前,不能冒進地武斗。” 狗屁。還有什么你們不敢的?嬴洛回過神來,想著怎么先找機會去看看那邊的情況,于是說:“問清楚了?這就是我的答復?!?/br> “不行,那邊的口供還沒出來。”“江青”抿了一口淺黃色的茶葉水,像是在喝尿:“你放心,革命隊伍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我的口供沒問題了,那得先放我走。”嬴洛試圖讓自己脫身:“我是貧下中農(nóng),有活兒要干?!?/br> “江青”不搭理她,收拾收拾鋼筆和紙,放到公文包里,夾在腋下,起身要走。 牛頭馬面心領神會,兩人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條繩子,把她雙手反剪,綁在一起。 “嬴同志,你忍耐一下,組織絕對不會冤枉你?!薄敖唷钡娜鶐妥右还囊还?,她看著好笑。真不冤枉的話,老馮也不用吊死了。 “江青”推門出去,西北風再次帶來那邊的消息。 “舀盆水過來!” “別真打死了!” 蠢啊,他媽的蠢。嬴洛恨不得立刻衝出去,揪著成舒的耳朵,告訴他應該怎么回答。 對這幫人,要是悶著頭不說話,那不只有被打死的份。 她不能允許這個她崇敬的知識分子被打死……她想起他筆記上寫的那些,他挨過的批斗,心里一陣陣難受。 “我要解手?!彼f:“憋不住了,我喝水喝多了?!?/br> “憋著。”馬臉毫不客氣:“你這樣懶驢上磨,怎么鬧革命?” 倒是那個高壯的牛頭松了口:“我看著她解手,跑不了的?!?/br> 他拎著嬴洛的棉襖領子,把她拽到村委大院后面,解開她手上的麻繩:“去吧?!?/br> 嬴洛看了看天,估計離三點還得一個多小時,于是盡量向西邊挪了挪,解開棉褲,開始解手。 牛頭并沒轉過去,眼神直直地看她,像她好不容易吃一口rou時看rou的眼神——她一下全明白了。 “好哥哥?!彼龂擦艘豢谕倌?,提起褲子,看向牛頭:“你饒了我吧,我做牛做馬報答你。” 牛頭沉著臉,瞪著惡狼一樣的眼睛,向她一步步走來。 “婊子!解手都不忘勾引男人!我説怎么這么長時間!不知道是不是和馮繼榮也有一腿!” 她糊里糊涂挨了一腳,定睛一看,剛才押她的中農(nóng)趕過來,揪著她的頭發(fā),把她拽回東屋,重新綁起來,扔在墻角。 嬴洛想了想,自己確實算是婊子,因而也沒再辯駁。她聽著西屋的打駡聲,突然覺得口渴。 “好哥哥們,給我點水?!彼庾R到自己的臉或許可以換來點什么好處之后,便堆起笑臉,向三個男人求助。 男人們愣了一下,牛頭屁顛屁顛去給她倒了點水,扶她起來喝。 馬面氣得臉都綠了,駡了她幾句“婊子”、“賤人”、“反革命”,踹了她幾腳,牛頭流露出憐惜的神色,和馬面置氣:“別打她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br> 又問她:“小嬴,你疼不疼?這個臭娘們打起人沒輕沒重的,我們中學校長都叫她打死了?!?/br> 瘋子,全他媽是瘋子。嬴洛眼睛里含著一汪眼淚,可憐巴巴地:“好哥哥,只要你肯還我一個清白,我被打死都愿意?!?/br> 這一句話不得了,牛頭心疼地要死,連忙給她松綁,又保證道:“好妹子,沒人能冤枉你?!?/br> 她謝過牛頭,靠著墻,腦袋暈乎乎地,不知捱了多久,只聽墻上的掛鐘響了三下,門“吱呀”一聲開了,傳來馮長根兒的聲音:“口供對不上,干部的意思是——直接拉去對峙?!?/br> 嬴洛一個機靈,睜開眼睛,只聽村頭的大喇叭開始叫喊: “批斗大會正式開始,請農(nóng)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會正式開始,請農(nóng)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批斗大會正式開始,請農(nóng)民朋友,各位同志,到村委大院集合!” 牛頭和馬面一人一邊,兩個中農(nóng)把她拽起來押住,向貼滿大字報的大院走去,手勁兒明顯輕了不少。 成舒還沒來,她一個人站在臨時搭起來的批斗臺上,看下面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 空地上漸漸聚滿了人,大家并不像批斗大隊長那般群情激憤,而是三五成群地站著,嘴上帶著曖昧不明的笑,彷彿是大過年的看唱戲一樣輕松。年邁的姑婆站在臺下,一臉擔憂地看她。 她衝姑婆笑了笑,又挨了一個嘴巴。 62年出生的小孩子現(xiàn)在會跑了,又還沒上小學,這邊打量,那邊看看。 “來了!來了!”裹著黃頭巾的農(nóng)婦喊了一聲,臺下一陣sao動,嬴洛向西邊看去。 北風呼嘯,成舒被紅五類馮長根兒和一個陌生的男知青架著兩條胳膊,從西邊那間瓦房拖出來,拖到村委前的空地上。 他脖子上掛了一塊牌子: 反動透頂,拒絕改造的 右派分子 成舒(名字上有兩個黑色的叉叉) 青年垂著腦袋,不知道是死是活。身上的棉襖濕透了,頭發(fā)也被剪得七零八落,額角還被剪刀戳破,流下一道血。 嬴洛怔怔地看著青年,直到確信青年胸口還在起伏,才松了一口氣。 這樣下去,恐怕活不過明天……她得想個辦法。 有個膽子大的小孩跑上來,踹了昏迷的青年一腳,”江青”嘖了一聲,小孩才笑嘻嘻地跑開,回到群眾隊伍中去。 “放開他?!辟蹇聪驅γ娴鸟T長根兒:”馮大哥,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場,你給我死了的爹一個面子,饒了成同志。” 當年這個“貧農(nóng)”,還是他爹看馮長根兒可憐,向舅爺求了情,才給判定的。 剛說完,她看見馮長根兒臉上意味不明的笑,心里就涼了。她真是糊涂,哪能用前朝的劍,斬現(xiàn)在的官? “不害臊……” “誰知道護林員怎么當上的……” “她爹要是還活著,不得打斷她的腿……” 她聽見這些議論,搖搖頭,試圖把它們從耳朵里甩出去,結果只甩落了一堆頭發(fā)上的冰碴子。 “江青”扔了一本黑皮筆記本過來,鴿子翅膀一樣的白紙頁飛旋,“咚”地落到她面前。天上又開始飄雪。 馮長根兒是文盲,看不懂字,也不敢伸手去拿,馬臉知青撿起來筆記本,嘩啦啦翻了翻,將一首洋文寫的詩懟到她面前。 kα?γeλα?σα??μep?eνt?μ??μ?ν kαpδ?αν?νσt?θeσiν?πt?ησeν· ??γ?pe?σ?δwβpox?w?σe,φ?να? o?δ?ν?t??kei “這是什么?”嬴洛說:“我沒文化,不認識洋文。” 雪花落到面前青年的身上,他的指尖在不停發(fā)抖。 馬臉又翻了一頁:“這個你總該認識了吧!”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 君應有語: 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她看懂了,嘴上不承認,只能梗著脖子犟:“我看不懂,同志,請你給我解釋解釋?!?/br> 如果交待了,她也得挨打,到時候怎么照顧半死不活的那位? “這又是什么?”馬面嘩啦翻到下一頁,純白的筆記本頁上,豎著寫她的名字:“難道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 馀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 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 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 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 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 她費力地讀這一段東西,很多字不認識,反唇相譏:“寫名字能證明什么?你的名字怕被寫?” 馬臉又翻了一頁,她心里顫了一下,再説不出一句話。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畫著花裙子的裁剪圖紙。尺寸,用量,用墨藍色的小楷標注,清晰,簡潔,娟秀工整。 馮長根兒揪起青年額前的頭發(fā),一瓢涼水澆上去,青年抽動著,睫毛抖了抖,睜開眼睛,關切地看著她。 或許是發(fā)現(xiàn)她依然活蹦亂跳,青年放心地又閉上眼睛休息。 “鐵證如山,右派分子都交待了,你還有什么好說的?”“江青”發(fā)話了。 “交待什么?右派分子交待的你信,貧下中農(nóng)交待的你不信?我姓嬴的怎么也是個中農(nóng),成份清白,根正苗紅,怎么,說話還不如右派放屁響?你們不是為貧下中農(nóng)討公道嗎,怎么不聼貧下中農(nóng)説話?”嬴洛來了火氣,不管不顧地向“江青”大吼。 “你是什么東西?能代表貧下中農(nóng)嗎?你只代表你自己!”“江青”被她逼急了,站起來,指揮牛頭馬面:“別讓她説話!” 兩個中農(nóng)抓著她,牛頭馬面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一大堆稻草,硬是塞到她嘴里,她不服氣,掙扎間,狠狠咬了馬面一口,自然又挨了幾腳。 “說,你交待了什么?”馮長根兒又拽起青年凌亂的額發(fā),逼他説話。 成舒再次睜開眼睛,深深地看著嬴洛,雪花落在他的頭發(fā)和眉毛上,他的淚水融化了一片落在眼窩里的雪。 兩片沒有血色的嘴唇,吐出一朵圓形的白氣。 “我愛你?!彼f:“和你無關?!?/br>